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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闹席掷异物 释愆赠灵丹


  那头陀用便壸投掷瘦小汉子不中,怒气更盛,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了过去。那头陀左足一腿把桌子踢翻,大堂中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的身体,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子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壸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壸特物,不住向头陀打来,头陀吼叫连连,接过回掷,两人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已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一身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嫡派的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有时跃起,有时蹒跚而走,形状十分滑稽。青青看得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什么武功?”袁承志倒也没有见过,只觉他身法矫捷,模样虽然古怪,却自成章法,尽自抵得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识得此拳,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见了这名字,更觉好笑,见他举手踢足之间,果然活像一只肥鸭。

  那头陀战他不下,心中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了鲁智深醉打山门拳来。这套拳法威力极大,只见他东歪西倒,活像一个醉汉模样,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下打一个滚,等敌人乘势来攻时,却倏地跃起猛击。他这套拳法只使了半套,那汉子已有点招架不住,只是头陀又滚又翻,身上却已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壸中倒出来的尿,也有些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拳“排山倒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拳横胸,喝一声:“好!”三张手掌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他两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竟无力施行袭击。两人势均力敌,各不相下,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只要谁先退缩,谁就有立毙于对方掌下之祸。两人均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无仇,拼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头上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讨饭用的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人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们两人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咱们一推,这两人还得受伤,不过大概不致于丧命。”两人正要上去拆解,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了过去,双手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三掌一齐打在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抢上前去相救。

  两人奔到跟前,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承志知道如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反过去打在自身,必然要各受重伤,所以他运气于胸,接了他们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击来之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全身无力,都摊在地下。程青竹和沙天广将两人扶起,命店小二进来收拾。承志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叫齐全店伙计,手忙脚乱的把打烂的东西收拾好了,再开酒席。

  这时头陀和那汉子力气已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相救之恩。承志笑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功力,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叫义生,但人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承志未及回答,沙天广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对方知道自己姓名,很是得意,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来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一个骷髅,形状很是恐怖,就道:“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在下久慕寨主之名,真是幸会。”他眼光十分敏锐,骨碌碌一转,己见程青竹倚在桌边的这根青竹,他在江湖上见多识广,阅历广,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手中所拿的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道:“恕在下眼拙,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成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那里偷了这把臭便壸,真是古怪!”众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为人甚是机灵,知道程、沙两人分别是冀鲁两省江湖豪杰的首领,但见他们对袁承志却十分恭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足见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他本来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在席上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地不知有何贵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什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猛力一拍桌子,叫道:“你何不早说?我也是去拜寿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去给孟老爷子祝寿的,咱们明日可以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了吧?”

  铁罗汉道:“我和孟大哥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闽粤一带,少到北方。咱们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哥么?那么给他去拜什么寿?”胡桂南道:“兄弟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我想借花献佛,作为寿礼,以便会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

  “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礼,就是没有,我那孟大哥还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号称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问道:“胡老弟,你得了什么宝物呀?给咱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圣手神偷不知偷过多少好东西,普通物事那在你的眼里,既然这样夸赞,那一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说道:“东西就带在兄弟身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镶珠嵌玉,手工十分精致的黄金盒子来,他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众人见这只盒子,已是价值不赀,知道内里必有宝物,好奇心起,都跟了进去。

  胡桂南将房门掩上,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两只已死的白蟾蜍。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如鲜血般殷红,模样很是可爱,但却不见有何珍异之处。程青竹和沙天广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不知这有什么用途。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如果两人当时立即毙命,那也是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要是两人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他一指那对白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多重的内伤、刀伤、或是中了剧毒,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此神奇。”程青竹道:“你从那里得来的?”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见到一个采药老道,病得快要死了,我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服等他饮食喝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于活不了。他临死而把这对冰蟾给我,说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所以送了给我。”

  铁罗汉道:“怎么这盒子这样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我想要拿去送礼,岂能不装扮好看一点……”沙天广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豪之家取了这金盒来。”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大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笑。胡桂南道:“刚才如不是这位爷台出手相救,那么我和铁罗汉大哥不死必受重伤,如侥幸不死,我必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们两人又无怨仇,我岂能无故伤他?”

  铁罗汉笑道:“那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总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他双手举起,送到了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微表兄弟一点敬意。”承志愕然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去送给孟伯飞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要是袁相公不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来,俯拾即是,用不着操心。”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点不高兴了,说道:“这位相公既不肯相告姓名,又不肯受兄弟东西,难道疑心这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么?”承志忙道:“胡兄那里话来,适才匆匆,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胡桂南都“啊”了一声,齐声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当下更是敬重。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一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

  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在桌上,登时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见得珠宝多了,大吃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宝物,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种奇宝,这是袁大爷家传至宝吧,真令我们大开眼界了。”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承志道:“这种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起。程青竹等见袁承志出手豪阔,慷慨无比,心中都暗暗称奇。

  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自迎接出来,一见承志是个青年,不觉一楞,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么如此颠三倒四,选了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做盟主?”

  但他是好客之人,众远道来给他拜寿,自然是给他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孟铸连连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

  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步履之间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勃勃。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等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

  出去迎宾去了。青青心想:“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之辈。”

  家丁献过点心之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到后堂上去看各处送来的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承志等进来,孟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重的厚礼,兄弟那里克当?”承志道:“老前辈华诞,这点敬意太过微薄。”

  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采夺目,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品,其中承志送的二十四颗明珠和白玉雕成的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珊瑚树也十分抢眼。孟伯飞对承志被选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心中很是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老前辈,送的又是这样价值连城的异宝,显见他十分郑重,觉得这人年纪轻轻,行事果然不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

  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比较不重要的宾客都被招呼到后厅去赴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被请了坐在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亲自相陪。第一席坐首位的是七十八岁的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孟伯飞给人引见时,张若谷见这位七省盟主竟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小伙子,心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第一席上还有一位退休的武官总兵,一位是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人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兴高采烈的分别猜拳斗酒,十分热闹。

  饮酒正到酣处,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带了徒弟来给你拜寿啦。”孟伯飞一楞,道:“我和归老二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只见是一张大红帖子,上面写道:“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旁边用小字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道:“快去迎接。”向张若谷等说了一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接。不多时,孟伯飞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个人进来。

  袁承志早已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

  “嗯,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坐,我与剑和他们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承志这样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他这下之意,竟是说袁承志所以少年得志,能成为七省盟主,全靠他师兄一力支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愕然道:“你说什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不必介意。”当下请他们夫妇在鸳鸯胆张若谷老英雄下首坐了。贺客们大都是豪杰之士,所以男女杂坐,并不分席,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

  归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站起来道:

  “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去歇一下。”孟伯飞忙叫家丁陪董镖头进去。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心想必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脸色十分尴尬,说道:“兄弟与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他们言语,都停杯不饮,望着两人。孟伯飞笑道:“两位有什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董开山道:“我久仰归二爷的大名,但与他素来不相识,不知何故他一路追踪兄弟。”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想道:“好啊,你们两人原来都不是诚心来给老夫拜寿来着,一个是避难,一个却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起我,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辛树道:“归二爷有什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不善言辞,归二娘却接了口,她一指手中抱着的孩子道:“这是咱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现在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咱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道:“那是应该的。”他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这样的大英雄求你。”董开山道:“要是这些茯苓首乌丸是兄弟自己的,那何必归二爷费这么大的力气,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可是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只要稍有失闪,兄弟就不用再在江湖上混饭吃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那退休的冯总兵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那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哼,就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好动一动。”

  冯总兵摆出了官架子,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挟起一个鱼圆,乘冯总兵嘴还没有闭,噗的一声,掷入了他的口中。冯总兵一惊,那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十分狠狈。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大爷的寿辰,你们这样搅岂不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那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归辛树心想:“你露这手内功,难道还有谁怕了你不成?”当下把手肘靠在桌面,潜用内力向下一抵,外表似乎并未动弹,本来牢牢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了出来,晃如有人在暗中施行法术一般。张若谷满脸胀得通红,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了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你老哥在你府上丢了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孟伯飞的两名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到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毫不理会,双臂一张,两名弟子向左右跌了开去。

  孟伯飞怫然一悦,心想好好的一顿寿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闹得有人不欢而去,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冯总兵已将两个渔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他哇哇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他带来的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上来。冯总兵叫道:“抬我大关刀来!”原来这冯总兵全靠裙带关系升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叫铁匠打了一柄薄板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跟着走,装作十分沉重不胜负荷的样子,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总兵老爷神力惊人,他居官时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口,这时神气发作,又喊了出来。那两名亲随楞了一楞,他们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亲随当下解下腰里佩刀,递了上去。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叫:

  “使不得。”冯总兵草菅人命惯了的,那里理会,一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伸,弯着食指中两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冯总兵用力一拉,那知道这把刀就如被人用铁钳住了的一般,这一拉竟是纹丝不动。冯总兵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二娘用突然放手。冯总兵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起了鸡蛋大般的一块。两名亲随疾忙上前扶起。冯总兵是欺善怕恶之辈,吃了这一下苦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带了亲随急急忙忙走了,只听见他出了厅门,一路大声喝骂亲随,说他们不抬老爷用惯了的大关刀来。

  董关山乘乱想溜,归辛树道:“董镖头,你把丸药留下,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在厅中,叫道:“我董开山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我性命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的性命,你把丸药拿出来!”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来,挡在董开山面前,叫道:“姓归的,今日是我爹爹的好日子,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开山却不肯走,归辛树不耐烦了,一把就往他臂上抓来。

  董开山向后一退,那知归辛树一掌既出,岂能容人逃过?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但饶是他疾忙缩肩格手,终于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撕下了一块。孟铮抢上去挡在董开山身前,朗声说道:“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我们容不得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你要怎样?咱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了吗?”孟铮道:“你们有事要找董头,不会到永胜镖局去找么?到这还里来搅局干什么?”他言下已是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我们搅了怎么样?”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说道:“好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要搅局,就来搅吧。”

  归二娘道:“你要和咱当家动手,再练二十年,还不知成不成?”孟铮夫功夫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又是正当壮年,生不罕逢敌手,虽然久知神拳无敌的大名,但这口气那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你是什么东西?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咱们孟家自认没有能耐管不了。要是胜了你,你说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说,低声道:“你招架得了我三招,归老二向你磕头。”旁人没有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哈哈笑道:“各位听听他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住他的三招,他就向我磕头。是不是,归二爷?”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青青在旁边对袁承志道:“你师哥学了你的法子。”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与他徒弟比拳时,不是也数了招数叫他接么?”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那知道我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拍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用力往外一送,那知孟铮学的是快活三十掌,最讲究马步坚稳,这一送竟没将他推动。承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他将他打倒。”只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铮双臂用力一抵,只觉一股劲风,神智登时胡涂,仰天一交跌倒,昏了过去。众人大惊,孟伯飞和孟铸抢上来相扶,只见他慢慢醒来,哇的一声,喷出数口黑血,内脏竟自受伤极重。原来归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以为他武功果高,第三掌用了全副功力,孟铮拼命架了两招,力气已尽,这第三招排山倒海而来,那里禁受得住?归辛树万想不到他的力气在接他第一二招时已经耗光,自己第三招力量特大,而他完全无力抵御,看来他受伤必死,心中倒也颇为后悔。

  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得眼中冒火,同时扑上,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激泉涌,突然长身,双掌齐向归辛树打来。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钻了过去,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气,但移动不得半步。

  这时孟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夫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正和孟家的弟子亲属们打得十分热烈。程青竹与沙天广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和我素有嫌隙,我一出手相劝,事情更会弄糟,且看一阵再说。”这时归辛树已上前助阵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穴道。只见他在大厅中如一只穿花蛱蝶般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将孟家数十名子弟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各不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众贺客中虽然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那个还敢出头。

  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把董开山背上的包裹解下,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里有茯苓首乌丸的纵影。归辛树将他穴道解开,问道:“丸药那里去了?”董开山道:“哼,你想得药丸,跟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亏你老江湖,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懂。”归二娘又惊又怒道:“什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就送到北京宫中去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要丸药,会把这东西带来连累他。”

  他说到这里,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这镖师不要脸,扯谎。”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我知道他的药丸是藏在这里。”说着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米粉做的寿桃一指。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道:“你怎么知道?”胡桂南笑道:“这种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的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这时笑了出来道:“胡大爷本来是此中能手。”胡桂南笑道:“这姓董的好刁滑,他知道归二爷一定会追来,所以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他一走,再偷偷去取出来。”承志点点头,从丛中走了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指在他“璇玑”,“神庭”两穴一拍一捏,孟伯飞身子登时活动。

  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么?”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送,就往袁承志手上抓来。她知道承志武功极高,怕伤了孩子,所以先把儿子交给徒弟。承志身子往左一偏,避开了她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话。”

  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盛暑拂扇”,右掌“挥尘清谈”,连续两掌,向归二娘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归二娘却正功力相若,两人拳来掌往,迅即换了十多招。归辛树喝道:“你让开。”归二娘往边上一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孟伯飞又被点中了穴道。归氏夫妇抱着儿子到处求医找药,眼见他一天弱于一天,再过数日,只怕这条小命就保不住。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更加有点乖张,高声叫道:“姓董的,你不把药拿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山的手腕,将他手臂一扭,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他的肘关节上,他的手臂立时折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你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已有两人和梅剑和及刘培生动上了手。

  承志见越来越乱,非用快刀斩乱麻手段不可,突然身子踪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那知承志这一招完全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孙仲君退开三步,归辛树的儿子已被承志抢去。孙仲君大惊:“师父,师娘!快,快……”归辛树手妇回过头来,承志早已抱着孩子跳到了一张桌子之上,叫道:“青弟,剑!”青青把宝剑掷去,承志接住剑柄,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说。”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跟你拼了!”双足一点,就要扑上来拼命,归辛树一把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

  承志道:“二师哥,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哼”了一声,依言将孟伯飞穴道解开。承志叫道:“各位前辈,各位好朋友。我师哥师嫂因为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进贡的丸药一用,可是这位董镖头甘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师嫂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咱们可决不会存心在他千秋大喜之日前来打扰。”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在互斗,怎么他却给师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承志又高声叫道:“孟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擘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奇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将寿桃擘开,露出了馅子,在寿桃的豆沙枣泥馅子之内,果然有一个白色的腊丸。孟伯飞瞧了呆住,一时还不领悟这是什么东西。袁承志高声说道:“这位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皇家卖命,那也罢了,他却心肠狼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大家伤了武林中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董开山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承志又道:“他把腊丸藏在寿桃之内,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归师哥与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来送到京里,这岂不是奇功一件?”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桌边,青青也过来帮忙。两人把寿桃都擘了开来,将桃里藏的丸药全部取出。这时孟伯飞和归辛树都恍然大悟。承志捏破一颗腊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朱红丸药来,他叫青青取来一杯清水,将丸药调了,喂入归辛树的儿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哭不闹,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如不是这位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的一世英名。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交给了归二娘。归二娘接了过去,低声道:“袁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归辛树不会说话,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寿桃中找出来的丸药都递给归二娘,笑道:“孩子再生两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正在高兴头上,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谢着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施救,孟伯飞默默不语,心想:“你的儿子是救活了,我的儿子却给你打死了。斗又斗你不过,只好再约能人报仇。”承志见孟家的弟子正要将垂死的孟铮抬入内室,叫道:“等一下。”孟铸怒道:“我兄长要死啦,你要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不及,那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他这掌虽然用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大家不必担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样沉重,你这话骗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盒子,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大喜,向承志一揖到地,连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承志连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重整杯盘,开怀畅饮。归二娘向孟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施下礼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这也怪不得贤孟梁。”

  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是不放心,进去看儿子伤势如何,只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孟伯飞心无挂碍,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客气说,我在下是心里不服的。今天见了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而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之酒喝干,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指一翘,说道:“袁盟主以后但有什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除了在下父子师徒赴火蹈汤在所不辞,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散,心里很是畅快。这一晚大家尽醉而散,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早已不知躲到那里去了。

  承志等人在孟家庄盘桓了数日,数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直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道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行。席间程青竹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失了贡品交代不了,找归二哥又找不着,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你可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可千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是防他勾结官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真的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占山为王。”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马而别。归辛树夫妇抱了孩子,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八人则押着铁箱,连骑北上。

  这天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因为行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了。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鸡飞狗走。除了哑巴是聋子充耳不闻之外,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又听见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批人来,听他们叽哩古噜,说的话完全不懂。承志走出房去一看,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这些兵士手中都拿着毛瑟枪,乱哄哄的在说话。承志等从来没见过这种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觉十分惊奇,向他们细细打量,只听见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

  掌柜道:“大人,实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声音又脆又响,众人都往他们两人望去。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的店子烧了。”掌柜的无法,只得打躬作揖的来向洪胜海哀求,请他们几位挪两间房出来。沙天广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什么东西?”掌柜的吓得苍白了脸,忙道:“达官爷,别同这种吃洋饭的一般见识,得罪了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呢?”沙天广奇道:“他吃什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是从外国运红衣大炮到京里去的外国兵,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承志等这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靠着外国兵的势力作威成福。沙天广扇子一展,叫道:“我去教训这小子。”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他把众人邀到房里,道:“先父当年守辽东时,宁远一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国的红衣大炮很多,满清的太祖努尔哈赤,就是被红衣大炮轰死的。现在满洲兵很是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助战的,咱们就让他们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咱们就由得这小子发威么?”承志道:“这种贱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见承志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泗,见有了两间上房,口里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但也不再叫掌柜的多让房间了。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来。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只二十多岁,相貌很是英俊。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了一个西洋美人进来。这女人大约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烂然闪耀。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一眼,青青在旁边却有点不高兴了,低声说道:“大哥,你说这人好看么?”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样会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

  次日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上,通译钱通泗不住过去谄媚,卑躬屈膝,满脸陪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伴大呼声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背转身来,对沙天广道:“沙兄,瞧小弟变个小戏法!”他也不再回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拿着的一双竹筷噗的一声插入了钱通泗口里,把他上下门牙撞得疼痛异常。要知道这是程青竹的青竹镖绝技,他的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二十步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所以手下留情,要是这双筷子稍高数寸,钱通泗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

  钱通泗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道这竹筷是那里飞来的。那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泗说了,那女人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年长的军官将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大概是这批人作怪,忽然拿起桌上两只酒杯,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枝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承志等听得巨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火药管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的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枪法那里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的第一位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嫣然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么?”彼得道:“如果不是世界第一,那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神秘,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神秘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被打落在桌上,露出了女人的头发。承志一桌上的人都吃了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青青怒极,站起身来,飕的一声,长剑出鞘,承志叫道:“别动武!”他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这些外国兵是去教明兵放炮打满洲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从青青手里接过剑来,说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这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愤愤不平。

  若克琳笑道:“原来这是一位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也还会使剑呢,好象想来跟咱们打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有人知道。”

  雷蒙道:“为什么?”若克琳道:“喂,们别为这个吵嘴。”她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密,只怕你们谁也打不嬴这位漂亮大姑娘呢。”雷蒙叫道;“通泗钱,你过来!”钱通泗连忙过来,道:“上校有什么吩咐?”雷蒙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泗道:“是,是!”雷蒙从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来,拋在桌上,笑道:

  “她要比,就过来,只要嬴了我,把这金洋拿去。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泗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拍的一声,正打在他右颊之上。这一掌劲力好大,钱通泗“哇”的一声,吐出了四枚大牙,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他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劈了两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什么,但瞧他的神气,显然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缓步上前。承志心想:“这人无礼,教训教训他也是好的,但不必伤他!”于是叫道:“青弟,你过来。”

  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一扭道:“我不来!”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对这外国军官的剑法本来不知底细,一听大喜,忙走过来。承志道:“他的剑法我虽不知,但瞧他刚才劈这几下,手法很是灵敏,劲道也足,他这剑柔中带轫,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以想法震去他的剑!”承志喜道:“不错,正是这样,你别伤他。”雷蒙见两人谈论,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

  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幸而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在地上一滚,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他站起身来,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打了起来。承志在一旁留心瞧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果然快速无比。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衢州石梁派中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虚招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是雷轰霹雳猛攻。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种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自己要害,待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中也有佯攻伪击等法手法,但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正要笑骂,青青突然一剑猛劈。雷蒙举剑一架,虎口一震,竟自把握不住,那剑脱手飞去,青青乘势直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沙天广飞身出去,手一伸,将雷蒙落下的长剑抄在手中,十指用劲,拍的一声,把长剑折为两截,投在地下。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雷蒙很是惭愧,想不到自己在欧陆是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女子手里。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苦克琳一面笑一面说话,一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黏住,结成一条圆柱,她用力一拉,竟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这金柱给雷蒙和彼得看。雷蒙道:“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咱们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见门外车声隆隆,拖动红衣大炮向前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嫣然一笑,只觉一阵香风,环佩叮当,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衣大炮到底是怎样子的?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满洲兵的,那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和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一齐出店,不一刻,已追过押运大炮的军队。只见大炮共有十尊,果然是庞然大物,每尊炮用八匹马来拖拉,后面还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在道路上压了两条深沟。承志笑道:“有这十位大将军镇守山海关,满洲兵再凶,也攻不进来了。”

  群豪驰山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马迎面奔来,待跑到临近,见马上的人负弓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原来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很是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很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

  “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来啦!”原来那少女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上次在势铁箱时曾见过她,但这时她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大红宝石,在太阳下闪闪生光。阿九见了承志,嫣然一笑道:“你和我师父在一起?”承志笑着点点头。阿九又向沙天广道:“哈,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那里去?”阿九道:“我出来打猎,你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道:“我们正要上北京去,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阿九道:“好!”傍在师父身边,并马而行。承志和青青见阿九虽然幼小,但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势派,行为举止之间,显见极有气度,心中不禁纳闷。日中打尖时,阿九的从人们坐了两桌,阿九却与师父、承志等同桌吃饭。承志本来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是徒弟,这时看来,竟是一位富室大豪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有点奇了。打尖又行,当晚在饮马集的一家客店歇了,承志和青青冷眼旁观,见阿九的从人们说话带着官腔,如果单独看去,一个个竟是官宦,那里像是从仆,心中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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