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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 南天霸的黄金棍


  那少年收拢折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于是还了一揖,道:“未请教阁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如此说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凤人英怎生称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说尊驾光临,本该亲来迎接,但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屈驾,请到舍下喝一杯水酒。”他转头向英雄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礼,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不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一齐打躬请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们闹些什么玄虚。”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轻轻向上一提,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仍旧连在他项颈之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个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英雄会馆想赖帐么?”那少年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取出来!慢吞吞的干什么?”说着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外一分,喀的一响,那桌面竟被他撕成了两边,这一手功夫甚是干净利落,赌场中各人一齐喝采。

  那宝官有小主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的望了一眼,道:“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英雄好汉,怎会出老千?馆里银子够么?若是不够,快叫人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来多半是“欺骗作弊”之意,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担当,我可不能丝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的银子,咱们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从来未见过真好汉大英雄的气概,拔爷不必理会,现下便请拔爷移玉舍下如何?”

  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存心来向凤家寻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口口声声的叫着,丝毫不以为意。胡斐道:“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讥讽,连说:“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华。”胡斐道:“在下赌得兴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辰,不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面吧。”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凤一华脸一沉,叱道:“咱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转头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对朋友从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临佛山,心中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是恰好今日京中来了两御前带刀侍卫,家父须得陪伴,实是分身不开。请拔爷包涵原谅。”胡斐冷笑一声,道:“御前带刀侍卫,果然是好大的官儿。一华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一个外号,你想必知道。”

  凤一华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摸清他几分底细,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号,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告知。”胡斐“哼”的一声,道:“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也不知道?”凤一华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一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胆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肉吃下了肚中。”凤一华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一翻,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拍的一声,凤一华左颊已吃了一记巴掌,顺手将他右手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

  凤一华家学渊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觉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双铁钳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飞起一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空一足踏落,正好踏在他的足背,凤一华脚上又如被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胡斐左手反手一掌,凤一华右颊早着,双颊就如猪肝般又红又肿。

  胡斐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听着,我千里迢迢的从北方来到佛山,向此间钟阿四钟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可被这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心中都知他是在为被逼死的钟小三出气伸冤。凤一华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无法动弹。

  只见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烟袋,正是英雄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两银子,那里便肯罢休?一面命人急报凤人英,一面悄悄跟到英雄会馆来瞧着他的动静,这时见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汉爷,这是咱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犹如性命一般,好汉爷要银子使用尽管吩咐,可请快放了咱们少主人。”胡斐道:“谁叫他偷吃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人家东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汉取笑话了,天下那有什么凤凰肉?便算有,咱们小主人也决不会偷吃。”

  胡斐喝道:“这凤凰肉乃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家看,他的脸是否比平时红了胖了?还说没偷吃我的凤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这是好汉爷下手打肿的,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来评个理,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么?”

  在赌场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凤人英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户子弟,人人畏惧凤人英的威势,听胡斐如此询问,七嘴八舌的说道:“没见到你有什么凤凰肉。”“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笑话!”“好汉快放了他,别闹出大事来。”

  胡斐道:“好,你们大家说他没偷吃,我难道赖了他?咱们到北帝庙判个理去。”

  众人一怔,立时想起钟四嫂在北帝庙中剖开儿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那可要闹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汉爷说的对,咱们都错了。少主人吃了好汉的凤凰肉,好汉爷要怎么赔,便怎样赔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庙评个明白,我今后还有脸见人么?”说着将凤一华挟在腋下,大踏步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道路,迳向北帝庙而来。

  那北帝庙果然建构宏伟,好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水塘,塘中石龟石蛇,昂然盘踞。胡斐拉着凤一华来到大殿,只见神像石板上血迹殷然,想起钟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华往地下一推,抬头向着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北帝爷,你神灵明,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没吃……”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左右有人双双来袭。他头一低,身子一缩,那二人已然扑空,胡斐双手分别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响,二人头碰头猛地一撞,登时晕去。只听得一人高声怒吼,又扑了上来。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佛山镇居然还有这等好手。”身子微斜,乘势一带,只见刀光闪动,一条肥水牯似的粗壮大汉身旁掠过,一刀迳向凤一华头顶砍落。总算他武功不弱,忙在危急之际手臂一斜,一刀砍在地下石板之上,火花四溅。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踏住他臂后手肘之处。那大汉狂吼一声,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那单刀飞了起来,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来送刀,当真有劳了。”

  那大汉怒极,使力一挣。胡斐左腿微微一麻,竟被他翻身跃起,原来这大汉蛮力过人。他右足一撑,双手十指如钩,在空中迳向胡斐扑到,胡斐一转身,已绕到他的身后,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汉自己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向上疾飞,旁观众人大叫声中,眼见要穿破庙顶而出。他急忙伸出双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横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向下一望,离地七八丈,他没练过轻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虽然了得,却不敢跃下。这大汉在五虎门中位居第三,乃是凤人英的得力助手,佛山镇上人人惧怕,这时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来,极是狼狈。

  胡斐拉住凤一华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响,露出肚腹肌肤,横过刀锋,向挤在殿上的众人叫道:“他是否吃了凤凰肉,大家睁大眼睛瞧个明白,别说我冤枉了好人。”旁边四五个乡绅模样的人一齐来劝,齐道:“好汉爷高抬贵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凤人英一鼻孔出气。”回头怒喝:“那钟四嫂剖孩子肚子,你们何以便不劝?有钱子弟的性命值钱,穷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们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儿子送一个来,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门找寻。”这几句话只把那几个乡绅吓得魂不附体,缩身在人丛中,再也不敢开口。

  正乱间,庙门外一阵喧哗,抢进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铜子缎袍,双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两旁跌出数尺。胡斐见了他这等气派威势,又是如此横法,心想:“啊哈,正点子终于到了。”眼光向他从头上瞧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只见他上唇留着两撇花白小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右腕上戴一只汉玉镯,左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宛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乡绅模样,实不似个坐地分赃的武林恶霸。

  这人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南霸天凤人英,他陪着京里来的两位侍卫在府内饮宴,听得下人一连串的来报,有人混闹酒楼、当铺、赌场,他不愿在御前侍卫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发,直听到儿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庙中要开膛剖肚,这才匆匆赶来。他还道是极厉害的对头来到寻仇,那知一看胡斐,竟是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少年。当下更不打话,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这老家伙好狂,竞将敌人视如无物。”待他弯腰俯身。一掌往他腰间拍去。凤人英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格开。胡斐一催劲力,拍的一声,双掌相交,凤人英身子一晃,险险跌在儿子身上,这才知这乡下少年原来是个劲敌。当下顾不得去扶儿子,右手横拳,猛击胡斐腰眼。

  胡斐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然是名家身手,一刀往他拳头上疾砍下去。他一刀砍得虽然凶猛,凤人英也只须一缩手便能避过,但凤一华横卧在地,他缩手不打紧,儿子却要受了这一刀。当此危急之际,他一扯神坛前的桌披,倒卷上来,格开了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两人同时向外拉扯,拍的一响,桌披从中断为两截。

  此时凤人英那里还有半点小觑之心?向后跃开半丈,早有弟子将他的兵刃黄金棍送在手中。这金棍长达九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黄金铸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着胡斐道:“阁下是那一位老师的门下?凤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却要请教。”胡斐道:“我一块凤凰肉给你儿子偷吃了,非剖开他肚子瞧个明白不可。”

  凤人英凭一条熟铜棍打遍岭南无敌手,这才手创五虎门,在佛山镇定居,家业大发之后,将熟铜棍改为黄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齐眉最普通,依身材伸缩,短者五尺不足,长者七尺有余,凤人英这条棍却长达九尺,黄金又较镔铁重近两倍,仗着他膂力过人,使开来两丈之内一团黄光,端的是厉害无比。他听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罢,金棍起处,手腕抖了两抖,棍端将神坛上两点烛火点熄了,叫道:“在下素来爱交朋友,与尊驾素不相识,何苦为一个穷家小子伤了江湖义气?是友是敌,但凭尊驾一言而决。”

  要知金棍乃极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灭烛火,妙在不碰损半点蜡烛,烛台毫不摇晃,手法之准,可说是极罕见的功夫。他言语中软里带硬,要胡斐知难而退,不必多管闲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话再对也没有,你只须割一块凤凰肉赔我,我立即拍拍灰尘走路,你看可好?”

  凤人英脸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们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说着提棍跃到院子。胡斐将凤一华往地下一摔,把单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声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便是,凤毛拔不到,臭鸡臭鸭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毕,突然左手探出,径来抓他棍头。凤人英知他武功厉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眼见他出手便夺兵刃,竟将自己视如无物,当下棍尾抖起,一招“凌空扫月”,向他头颈横扫过来。

  这一招虽以扫为主,但后着中有点有打,有缠有挑,所谓“单头双头缠头,头头是道,正面侧面背面,面面皆灵”的是武学中的极上乘棍法,胡斐身随棍转,还了一掌。

  众人凝神屏息,注视二人激斗。凤人英手下人数虽众,但不得他的示意,谁也不敢插手相助,何况两人来去如风,旁人武功远远不及,便要相助,也不知如何着手。二人恶斗正酣,庙门中又闯进三个人来,当先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正是钟四嫂。她一路磕头,一路爬着进来,身后跟着二人,一个是她丈夫钟阿四,一个是她儿子钟小二。

  钟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凤人英磕头,哈哈大笑,叫道:“凤老爷你大仁大义,北帝爷爷保佑你多福多寿多男子,保佑你金玉满堂,四季发财。我小三子在阎王老爷面前告了你一状,阎王老爷说你大富大贵,后福无穷哪。”她疯疯癫癫的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钟阿四却铁青脸,一声不发。

  凤人英与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风,金棍挥成的圈子越来越小,见钟四嫂似疯非疯的跪拜,更是心神不宁,知道再斗下去定要一败不可收拾,于是劲贯双臂,使一招“扬眉吐气”,往胡斐下颚挑去。

  这一棍势夹劲风,金光耀眼,胡斐却不闪不缩,伸手竟然硬夺他的金棍。凤人英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你这只手爪子是铁铸的不成?”当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与棍头一搭着,轻轻向后一缩,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弯曲,抓住了棍头。总算凤人英在这条棍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彻地”,以极刚猛的外功硬夺回去。胡斐叫道:“还不快逃,更待何时?”双手自外向内圈转,却来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动身形,竟在这一抓一夺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凤人英的金棍反在外档,己然打他不着。

  凤人英大骇之下,一面低头,一面出手护颈。胡斐左手在他天灵盖上轻轻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下已抓住他的辫子尾端,叫道:“这一掌暂不杀你!”左手亦已抓住辫根,双手向外一分,蹦的一声,一条辫子断成了两截。凤人英吓得面如上色,急忙跃开。胡斐右手一扬,凤人英的帽子飞出,刚好套上石蛇头上跟着踏上一步,一掌击在石龟昂起的头顶,砰的一响,水花四溅,石龟之头齐颈而断,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将凤人英那条长辫绕在石龟颈中,双手弹一弹身上灰尘,笑道:“还打么?”

  旁观众人见他显了这手功夫,人人脸上变色。凤人英知他适才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则以掌击石龟之力击在自己头顶,那里还有命在?但断辫绕龟,飞帽戴蛇,如此的奇耻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动金棍,一招“青龙卷尾”,猛扫而至。这时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门人身份与人比武过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横得可以,今日若不扫尽他的颜面,佛山一镇之人冤气难出。”见他金棍上威力虽增,棍法却已不如适才灵动,空手拆了几招,只见他使一招“铁牛耕地”,着地卷到,看准棍端一足踹了下去,棍头着地,给他踏在脚下。凤人英急忙运劲后夺,胡斐出脚奇快,刚觉脚下有些松动,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往下一蹬。凤人英再也拿捏不住,双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两根小骨登时断折。

  这一下痛得他脸如金纸,但他咬紧牙关,哼也不哼一声,双手反在背后,朗声说道:“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钟四嫂却还是不住向他磕头,哭叫:“多谢凤老爷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你说真是偷吃了你家的肥鹅么?”

  胡斐心地仁善,见凤人英败得如此狼狈,实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见到钟四嫂发疯的惨状,神坛前石板上的血渍,心想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平素定是更有不少恶行,既撞在我的手里,岂能轻饶?当下大踏步过去,将凤一华一把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单刀,转头向凤人英道:“凤老爷,我和你无冤无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凤凰肉,实在太不讲理。这里佛山镇上的人都护着你,我冤屈难明,只好剖开令郎的肚子,让列位瞧瞧。”说着刀锋在凤一华肚子轻轻一拖,雪白的肌肤上登时现了一条血痕。

  凤人英固然作恶多端,却还不失江湖汉子的气概,败在胡斐的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刚硬,丝毫不失掌门的身份,但一见独生爱子要惨被他开膛剖腹,不由得威风尽失,刚气全无,叫道:“且慢!”从身旁手下人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胡斐笑道:“你还不服气,要待再打一场?”凤人英惨然道:“一身作事一身当,我凤某行事不当,害得尊驾打这个抱不平,这与小儿可不相干。凤某不敢再活,但求饶了小儿性命。”说着横过单刀,便往颈中刎去。屋梁上一人大叫:“凤大哥,使不得!”原来那个粗壮大汉兀自双手抱住横梁,悬身半空。

  凤人英脸露苦笑,挥刀急砍。众人大吃一惊之下,谁也不敢阻拦,眼见他单刀横颈,立时要血溅当场、尸横祖庙,忽听得嗤嗤声响,一件暗器从殿门自高而下的飞射下来,铮的一声,在单刀上一碰。凤人英手一荡,单刀歪了,但还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胡斐定睛一看,只见射下的暗器,却是一枚女子头上所插的银钗,拾在手中一掂,份量极轻,这小小一枚银钗,居然能将凤人英手中的单刀荡开,这一份功夫自己也未必能够办到,那发射暗器之人的武功,只怕还是在自己之上。他纵身抢到天井,一跃上了屋顶,但见西南角上人影一闪,倏忽消失了踪迹。胡斐右足一点,扑了过去,暮色苍茫之中,四顾悄然,竟无人影。胡斐心中嘀咕:“这背影小巧苗条,似是女子模样,难道世间女子之中,竟有这等高手?”

  他生怕凤人英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顶上耽搁太久,于是转身回殿,只见凤人英父子搂抱在一起,凤人英脸上老泪纵横,也不知是爱是怜,是痛是悔。胡斐心肠仁慈,见了这副情景,倒起了饶恕他父子之意。凤人英放脱儿子,走到胡斐跟前,扑地跪下,说道:“我这条老命交在你手里,但望高抬贵手,饶了我儿子性命。”凤一华抢上来说道:“不,不!你杀我好了。你要替姓钟的报仇,剖我肚子便是。”

  胡斐一时倒不知如何发落,若要杀了二人,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给他父子俩一哭一跪,便即饶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们。正自踌躇,钟阿四突然走上前来,向胡斐道:“好汉爷救了小人的妻儿,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难报。”一面说,一面扑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几个响头,胡斐连忙扶起。钟阿四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望着凤人英道:“凤老爷,今日在北帝爷爷神前,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没偷你的鹅吃?”凤人英为胡斐的威势所慑,低头道:“没有。那是弄错了。”钟阿四又道:“凤老爷,你再凭良心说,你叫官府打我关我,逼死我的儿子,全是为了要占我的菜园,是不是?”

  凤人英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只见这个平素忠厚老实的菜农,咬紧牙关,目喷怒火,神情极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回答。钟阿四道:“你快说,是也不是?”凤人英昂起头来,道:“不错,杀人偿命,你杀我便了。”

  忽听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自称拔凤毛的小贼,你敢不敢出来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庙中缩头缩颈,干么不敢出来啊?”

  这几句叫得极是响亮,大殿上人人相顾愕然,听那声音粗鲁重浊,满是无赖地痞的口气。胡斐一怔之下,抢出庙门,只见前面三骑马向西急驰,马上一人回头叫道:“缩头乌龟,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动手。”胡斐大怒,见庙门旁一株大红棕树下系着两匹马,纵身过去一跃上马,拉断僵绳,双腿一夹,催动坐骑,向那三人急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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