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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暴雨狂云翠菊谢 惊魂裂魄青剑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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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鸣和耿天霸是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了上来。狄云喝道:“你自称‘侠义客’,这是侠义行径样?”挥拳向马大鸣打去。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道:“狄兄弟,退下。”右手随手抓了一把,已抓中了马大鸣的额头。这一抓也是致人死命的招数,别说丁典手上有神照功的浑厚内力,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一滚,逃了开去。 丁典黙察情势,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倘若“素心剑”的剑诀不说与狄云知道, 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反正自己是一死,还是让狄云去成就这一件大事为是,他心意一决,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决不可等闲视之,丁大哥所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身后。 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至是在追查一套素心剑诀的秘密;而周圻之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素心剑诀。这时两人听到了丁典口中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登时心中一凛,都牢牢的记住了。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奉命来捉拿丁典,此刻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辞,什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什么“十七、十八”的喃喃自语,他想这不是丁典在念什么迷人心魄的咒语,便是马大鸣和周圻意欲卖放,当下大喝一声:“喂,你们在捣什么鬼?”呼的一掌,向丁典直劈过来。只是他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立时便即退开。 丁典向左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一扑。马大鸣瞧出便宜,一刀便砍向他的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是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这般死缠烂拼的打法,居然亦能生效,马大鸣空有一身绝妙的刀法,被他撞入怀中,竟是施展不出。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一剑正要往狄云背心上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的双眼。他知道自己力气已极微弱,只有攻向敌人的双眼,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生怕眼睛被他挖出,疾向左退,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千万不可出手,记住第七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丁典摇了摇头,心想:“天命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这素心剑的剑诀,看来是永远然人间消失了。”但他生性极是强毅,既是决意要将这剑诀传给狄云,无论如何要设法办到,心想若不杀了这三个鹰爪孙,终无余裕来说这剑诀,像目前这般拆数招,说一个字,不知何时方才说得完,倘若自己再头晕一下,两人登时便送了性命。 只见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了过来,丁典身子一晃,猛地里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噗噗两声,刀剑同时砍中他身子,登时鲜血迸流。狄云大叫一声,抢上前去救援,丁典却乘着鲜血外流、毒性消减这一时机,运劲右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说也真巧,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亮,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断,立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适才这一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第一掌出手最重,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已然动弹不得。只有周圻却并未受伤,右手抓住剑柄,想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出,再来回刺狄云。丁典一心要救狄云逃生,身子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间,叫道:“狄兄弟,快逃,快逃!”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他体内数寸。 狄云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搓住他的咽喉,叫道:“放开我丁大哥!”他可不知乃是丁典抓住周圻,却不是周圻不放丁典。丁典自觉气力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周圻,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云,快逃,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要死,大家死在一起!”用力去搓周圻的喉咙,只盼让他透不过气来。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他如何使劲,都是无法使周圻窒息。 丁典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他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脸上神光焕发,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觉得丁典双手全然无力,用力一挣,一柄长剑从他体内拔了出来,剑刃上全是鲜血,一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一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 狄云但感胸口一阵剧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听得周圻得意之极的狞笑之声:“哈哈,哈哈!”须知周圻这一剑成功,原当得意万分。凌知府颁下严令,许下重赏,务须擒获丁典和狄云二人,若不能生擒活捉,不妨当场格杀。眼下丁狄二人已死,马大鸣和耿天霸也倒在一旁,这场功劳,自然是周圻他一人独居的了。 在这一瞬之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幼时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青梅竹马的情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的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这满腔怨愤,无论如何不能就此束手待毙。他大叫一声:“我……我…… 和你同归于尽。”伸出双臂,抓住了周圻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已有两年的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的背心,有如一双铁箍。周圻登时便感呼吸急促,用力挣了几下,却挣之不脱。 狄云心道:“我若是抓住他的咽喉或是别的要害,说不定便抓死了他。这当儿抓住他的背心,可奈何他不得。”但他却又不能放手,双臂只要松得一松,周圻乘机脱身,那是再也抓他不住了。狄云觉得胸口越来越痛,知道长剑的剑尖正向内刺,此时更无思索余暇,能多抓伤周圻一分,便是多报了一分仇。 那长剑的剑尖抵在狄云胸口,狄云用力抓住了周圻背心,向己方挤压,但说也奇怪,这长剑竟是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 右臂使劲向前直刺,要使长剑穿通狄云的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都是得意和残忍的神色,但渐渐的变为惊讶和诧异,满脸都是惶惑,又过一会,他的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这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原来周圻发觉狄云练成了一种刀枪不入的护体功夫,自己的长剑虽是刺中他的身体,只是使他皮肉陷入数寸,却不能穿破肌肤。他从未听见过世上有这种神奇的功夫,心中怯意越来越盛, 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长剑刺入敌人身子,当下顾不得伤敌,一心只想脱身逃走。但狄云牢牢抱着他的背心,竟是无法脱身。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之形。 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都刺入了他的小腹。周圻一摔倒,狄云被他带着跌了下去,压在他的身上,双臂仍是牢牢抓住敌人的背心不放。狄云鼻中闻到一阵强烈的血腥气,只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初时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低头一看,竟是没有伤痕。他迷迷惘惘的放开周圻,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都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狄云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 霎时间明白了。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的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这乌蚕衣刀剑不损,周圻这一剑只能戳得他胸口疼痛,却不能穿透乌蚕衣,待得长剑一断,剑刃的断口处极是锋锐,两截断剑同时压入周圻的腹中。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是视而不见,或者是不认得狄云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无论如何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的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我记得的……一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遂了你二人的心愿。”丁典慢慢合了眼睛,呼吸越来越是微弱,但口唇微动,还是在说什么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只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不在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已然性命难保,但此刻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竟然舍己而去,心中的悲伤真是不可形容。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 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冷, 知道自己这许多真诚的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他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间,当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便如一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他根本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他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当他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难以忍受。可是他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琢磨:“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他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那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道:“进去瞧瞧!”又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说着拍的一声响,便是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他刚一出侧门,便听到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很是危险,奔跑既不快速,随时随刻都会给人发见。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或是立被处决,却是决计不肯丢弃丁典的尸体。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一冲入内,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门内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种温暖亲切之感。他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狄云心中一喜,当下拔了几枚萝卜,掩好了土,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他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狄云心中,有一个念头还是没有全然抛弃: “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他剥了萝卜皮,放到口中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那是五年多没尝到了,他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和戚师妹一共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身接连震了几震,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狄云心中第一个冲动,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还没说完,便在喉头哽住了,他用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绰号,这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 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甚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戚芳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他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戚芳决不这样叫他这人外号。如果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幸福。他是个不会说什么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狄云记得便是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款客,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自己是怔怔的听着, 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 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狄云只懂得一点:“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这时在这柴房之中忽然体会到了那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这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的声音中,一般的包含着无数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不,从前狄云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戚芳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是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狄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在这菜园之中, 师妹怎么会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寻找。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那正是戚芳。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突然之间,那女子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翘的鼻尖,似乎憔悴了些,似乎不及在湖南乡下时那么的红润丰满,然而那确是戚芳,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恨了千遍万遍的那个师妹。 她脸上仍是那么笑嘻嘻地,叫着:“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狄云听得戚芳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正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戚师妹已嫁了万家的子弟为妻,而今日周圻却死在我的手下,焉知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他想到此处,当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思:“她如此呼叫,情真深挚,决然无假。再说,若是她真的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的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只是她年纪太过幼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声音柔和说道:“空心菜,你躲到了那儿。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乃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的家中? 这几年来,狄云心中隐隐存着一个希望,总盼望忽然有一天会发见,戚师妹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戚芳妈妈。他从柴房的窗格中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着说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是个乖孩子。”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 脸蛋是比几年前丰满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受那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更加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吧”那女孩道: “什么坏人?捉小孩子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了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却甚是执拗,道: “我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是沉了下去。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 戚芳一伸手,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那女孩东张西望,一步步的走到柴房门边来。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移动身子,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便惊动了戚芳。到这地步,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这不是自惭形秽,也不是痛惜旧情,胸间的悲愤渐渐的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的受了许多难以言宣的苦楚,到头来心上人却直截了当的说自己是“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不要进来,可是那女孩心中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你快出去,你快出去!”突然之间,那小女孩见到了狄云,见到他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踪迹立时便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但终于慢了片刻,那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不见了女儿小小的人形,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发出簌簌响声,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满手都是血污的汉子,将她女儿抱住了,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一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口中喝道:“快放下了她!”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便让你杀了吧!”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心下气恼大增,偏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一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古洪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一躲,手中长剑便是两招“俯中文斤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来只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招相拼,处处碍手碍脚。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戚芳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绿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狄云和戚芳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 那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醒悟:“糟了!糟了! 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仓促间没想这件大事。”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两人怔怔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 “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手中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呼声越来越近,寻到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那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瞧,见到他这副可怖的样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别哭。爹爹在这儿!”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的站着,心中百感交集,一个声音不住的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着道:“空心菜为什么哭?宝宝受了惊么?”狄云知道这是戚芳的丈夫万圭,很想到窗口去瞧瞧,到底这人近来是怎么一副模样, 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竟然是移动不得。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很是凶恶,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她去,吓得大哭。” 万圭笑道:“那是府衙门里追拿逃犯的人员,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狄云心中一凉,暗道:“女人撒谎的本领真是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便说出来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可是我为什么要她包瞒。你尽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他一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衣饰华丽的青年男子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戚芳嫁了万圭为妻之事,以往狄云虽是几千几万次的曾经想过,但直到此时,方始第一次亲眼得见。当他脑中空想之时,总存着一个指望,只盼那是沈城的胡说,此刻活生生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他是无论如何忍耐不了,张口大叫:“我……”他俯身抢起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便要和万圭厮拼。他知道自己所以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的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他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万圭,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在这么一俯身之间,他看到了丁典藏在柴草中的尸身, 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极是安详,他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一再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徙然送了自己性命倒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便完成不了。”转念又想:“我求戚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戚芳这等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子,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他一想通了这一节, 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像柴房中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厨子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给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是厨子老王么?”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什么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去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他竟然是没有勇气走出柴房,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一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那便永远见她不着了。”“我便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喜喜欢欢,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那不是徒然的自讨没趣么?”“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又不是有什么意图,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就这么喜新弃旧,我一遭灾祸,她便即对我毫不顾念?”“唉,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只怕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狄云生性向来梗直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到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对付才好。留着是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不舍得。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悄悄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站定了倾听一下, 又走几步,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戚师妹终于是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些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念旧之意么?”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暗道:“师妹又来,我还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夫妻和睦,母女慈爱。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突然之间,他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来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是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甚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那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这场冤仇,咱们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吧。” 他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持长剑,站在门口, 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的便去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一眼看到狄云手中的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的道:“好啊,在这柴房里相会,她连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狄云脑中一片混乱, 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那自然是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了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长剑一挺,向在胸口疾刺过去。 狄云挥剑一挡,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丐所授的一招剑法,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喉头。这一招剑法怪异之极,当年万圭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万圭的武功修为已大有长进,但今日仍是招架不住。狄云长剑转处,剑尖已指向他的要害。万圭一惊之下,手中的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抵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是丝毫不敢动弹。 万圭见到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想到自已行使奸诈,陷他入狱,然后夺了戚芳为妻,不料戚芳到头来仍然欺骗自己,总算自己机灵,看到有血迹通向柴房,而戚芳和小女儿的神情都是大大有异,这才发觉。然而,这贼囚犯的剑法古怪之极,竟然一剑得手。难道我就此死在他的手下吗? 狄云这一剑却也刺不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为人极为聪明,在这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狄云的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大声叫道: “戚芳,你来看!”狄云听他叫到戚芳的名字,心中吃了一惊, 微微侧头去看。不料这是万圭用计使诈,乘他这么略一转头,长剑挺上,用力一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这般大力撞击之下,长剑脱手飞出,落到了窗外。 万圭一招得胜,那里还肯容情,跟着又是一剑刺了过去。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暴风骤雨般打了过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向他掷去,待他跃起身子一避,又顺手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之券,就算他以柴作剑, 戳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慢慢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果然这策略颇主奏效,只听得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也不知是否伤了筋骨,霎时血如泉涌,手指一软,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一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伸剑在他右肩上又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一剑便砍在尸体的脚上。 狄云虽被万圭一脚踢晕,可是他脑子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去和凌小姐合葬。”也不知是否由于这个念头,他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曾被他打倒,被他用脚在头上重重踢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是一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狄云初时头脑还不十分清楚,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一纵而起,扑在万圭的背心,双手已扼住了他的喉咙。 万圭一惊之下,反手一剑,那知狄云身上穿了乌蚕衣,一剑虽中他的小腹,但剑尖受阻,刺不进去,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双手,却是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他陷害自己、夺去戚芳的怨仇,尚可一笔勾销,但如此残害丁典,却是万万不能罢休,一时之间,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 但他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绝,自觉万圭挣扎了一会,已渐渐不再抵抗,可是自己双手上的力量,却在更快的消失。他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儿,我再支持一会儿,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海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双手仍是没有放开,可是自然而然的没了力量。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 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狄云和万圭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 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起仍有呼吸。 且看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抬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若是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 砍在他的头上。头上是没有乌蚕衣保护的,当然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的事悄什么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是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会好,好人运气会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未必一定运气更好些,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加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定了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却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很是虚弱。他脑子中一有知觉,立即双手扼紧,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可是手掌中硬硼硼地,抓着的不再是万圭的头项。跟着又发觉自己的身子在不住的摇晃,在不住的移动。他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是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他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了出来。忽然间, 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他要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虚弱得没有半点力气,只能仰天卧着,头顶有黑云飘动,总之,那不是在柴房之中。他心中突然转过了一个念头:“丁大哥呢?”一想到了丁典,身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了起来,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原来他是处身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那是在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在下着大雨。狄云向南北两峰凝目望去,两边都黑沉沉地,他心中一片焦急,大叫: “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他左足踢到软软的一件物事,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原平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狄云虚弱没力,连想也没力气想。他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他的嘴唇和舌头。这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直至天色渐明,而大雨也渐渐止歇。 他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发觉那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如果这伤口不裹好,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他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和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他细看那几条绷带,包扎得极是匆忙,然而不是粗布, 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精细地镶着花边,另一边是撕口, 显然,是从衣衫上匆匆忙忙地撕下来的,那是女子的衣衫。 这会是戚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他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替我裹伤?如果不是她去说的,我躲在柴房之中,万圭怎么会闯了进来?”可是自己明明是在一艘小舟之中,这小舟明明是在长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那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是谁给我裹了创伤?是谁将我放在这只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如何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不能不令他感激。 他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发觉半点端倪。他竭力想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但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自己全然无法知道。 他一侧头间,额角撞向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一块绸布包袱包着的。狄云心中一喜,心想这包袱之中,一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是五六锭碎银子,一共是三十来两。此外是四件女子的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一条小孩子颈中所挂的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匆忙忙地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片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像是盗贼拦路打劫而来一般。 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大概是那小孩的名字。” 他拨弄着这四件首饰,比之适才未打开那包袱时,心中更多了几分胡涂:“这些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会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这些首饰不是戚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这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既不觉饥饿,亦不感困倦,只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赠给我这些银两首饰?” 长江在荆州下游、湘鄂之间曲曲折折,流动不快,那小舟在水面上也是这么缓缓飘浮。眼见长江两岸,一个个城市、一个个小镇从舟旁经过,从上游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艘的越过了他。从下游逆水而上的船只,弓腰曲背的牵夫,一艘艘的拉了上去。这些船的人经过那艘小舟时,对狄云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形貌,都投以好奇或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觉得饿了,肚子里咕咕的响个不停。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向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偏生这一带甚是荒凉。 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柳荫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狄云的小舟驶近渔船时,只听见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直响,香气直送过来。狄云一闻到鱼香,肚子更加饿了,将座舟杪将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能卖一尾鱼给我吃吗?”那老渔人见他形貌凶恶,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也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煮得甚香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去。 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 “是,是!”又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江边打鱼之人日子过得很苦,糙米饭中混了一大半番薯、高粱。狄云本是贫苦出身,在牢狱中吃的更是粗糟,饥饿之下,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渔家! 有大鱼拿几条上来。”狄云侧头一看,只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记得这是那晚到牢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宝象。那晚丁典以“神照经”上的奇妙内功,力毙两僧,却有三僧见机逃走,这宝象便是其中之一了。 狄云一认出宝象,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曾说这个和尚武功了得,连丁典自己,当时也未必有制胜把握。他知道只要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的尸身,那是非向狄云下手不可。 狄云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禁不住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别发抖,别发抖,露出了马脚,那可糟糕!”可是越想镇定,越是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宝象已十分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条尾巴,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 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更不打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那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做贼心虚,便即逃去?”狄云虽非作贼,却是当真心虚,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呼的一声,用力向狄云掷去。狄云内力虽失,武功不忘,见那石头来得迅速,若是给打在身上,势必送命,当即矮身一蹲, 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通一响,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显然他手力甚是厉害。 宝象见狄云躲避石头的身法干净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 决不是寻的常渔人船夫,心下更加起疑,喝道:“快回来,否则,我要了你的性命!” 狄云那去理他,拚命的用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全神贯注的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身子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是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越越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疼。他刚一坐起,第四块石头又到,拍的一响,打在船头, 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的身手甚是伶俐,那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心想:“常言道:射人先射马。”当即用呼呼两块石子,都掷向小船。他若是一出手便即掷船,那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只打碎一些船舷、船板而已。 空象性子极是暴躁,见狄云避过自己所掷的石头,已是狂怒,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徙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起,怒火却熄,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不料柳树下的那三艘渔船见他飞石打人,举止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连呼喊,却那有谁肯回来载他? 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第二块砰的一声,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登时脑浆进裂,倒撞入江,船上其余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追赶狄云,他快步奔跑之下,竟然比狄云所坐的小船要迅速得多。宝象是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斜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是越离越远。狄云心想: “若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得艄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上下下的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小船划到了南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进来,于是将那小包袱往背上一揹,抱起了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 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竟也折而向南。狄云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了过去,欲待推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原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全身早已十分虚弱,划船再加上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无法坐直,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他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是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他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 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走进庙。见是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琐,形貌甚是滑稽。狄云伤败之余,虽然见到这泥塑木雕的小小神像,却也生出敬畏之意,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向那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之情。 他坐在神像座前,抱头望着丁典,所谓丧家之犬,惊弓之鸟,比之他此时的心情,都更是欢愉轻快百倍了。只是天色一点点的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躺在丁典的尸身之旁而卧,就像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中那样。 没到半夜,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间,他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肤,想到丁典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 胸中悲苦,难以自胜。 突然间雨声之中,传来踢跶、踢跶的脚步声音,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脚步声践踏泥泞,却是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底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后面。 那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被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那里,又下这等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了。”这声音半点不错,正是宝象,但他是出家之人,口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务虽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逸闻,也已不是昔年那么一个浑然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僧人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之极的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的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 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是将全身湿衣服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上,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大模大样的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乘他不备,捡块大石砸死了他,他明天就不会害我了。”但他一来心地善良,不愿随便杀人,二来知道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将他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便会立时命丧于他手底。 这时狄云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致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他便是明知明朝必死,也是决计不肯舍之而去。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声,显然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自己便非给他发觉不可。 不过局面虽是如此,他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那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一个老人?”便在这时,随手摸了摸腮边胡子,猛地醒悟:“啊, 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相极坏,一脚踢到了神坛底下,正好踢到丁典的尸身。这等武功深湛之人,一察觉情势有异,立时便从梦中醒来,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这时狄云连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被他知觉。 宝象黑暗中连使十五六路刀法东西南北到处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突然飞起一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一刀“秦王破阵”砍了下去,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 这恶僧毁他的身体,狄云如何容得?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纸早在大雨中浸湿无用,要想点火来瞧个明白,实是无法可想。他慢慢一步又一步的向后倒退,将背心靠在墙上,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倾听动静。 宝象如此提心吊胆,而狄云在恐惧之中,更夹着极大的愤怒。他初闻宝象刀砍丁典尸身,立时便想冲出去和这恶僧拚命, 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只跨出一步,心中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仍是不能达成,我如何对得起他?”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海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以泄胸中恶气,那便如何是好?”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纵然是十分机智聪明之人,也未必便有妙策。他苦苦思索半天,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他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换了别个聪明能干之人,怎会如你这般无用。”惶急之下, 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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