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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遍染雪谷亲仇血 紧萦石壑恩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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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铁干此人最是老奸巨猾,见风驶帆,一听情形不对,忙陪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 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是吹捧,水笙越是恼恨,她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上三步,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轻轻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 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的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削上两刀,小心别伤到这个小和尚。”水笙吃了一惊,她吃过血刀僧不少苦头,对他本是极为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好意,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计策,一呆之下。这一刀又砍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气数度上冲, 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这股气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一条去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狄云偏偏无法昏迷。他只感全身难受苦楚已达极点,心中只想:“我快快死了, 我快快死了!”突然之间,狄云只觉心腹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锅蒸气没有出口,直是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正中的“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穿了一孔,自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竟是说不出的舒服。那“会阴”和“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尺,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浊气,竟在危急中误打误撞,替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陌遂、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的督脉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脊枢、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内功精深之人练功,往往以数十年的勤修若练,也无法使内息打通任督两脉。狄云在狱中自得丁典传授,习得了“神照经”的上乘内功心法,只这内功极是精湛,练成更为不易,狄云资质并非极佳,又无丁典指点,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时日,是否真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雪谷之中,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狄云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任脉诸穴都是在人体正面,这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又回到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狄云体中郁闷之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受用。这内息第一次送行时甚是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转,顷刻之间,连走了十八次。 各种高深的内功之力,均有打通任督两脉之法,但同一打通,效用高下却有天壤之别,正如练外功者同是一拳一脚,一刀一剑,使将出去的威力却是大不相同。“神经照”内功乃武学的第一奇功,狄云自在狱中开始修习起来,练之已久,今日一旦豁然而通,内息每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均有劲力充盈。 血刀僧那里知道他十指下所扼之人,已起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一面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狄云体内的劲力却是愈来愈强,猛然间飞出一脚,踢在血刀老祖的小腹之上。这股力道大得出奇,血刀老祖的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起,跃入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的栽将下来,擦的一声,直挺挺的插入雪中,一直埋了下去,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竟是一动也不动。 水笙和花铁干同是看得呆了,狄云自己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自己在垂死之际,竟能一脚将血刀老祖高高的踢入半空。当下也不细想,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一条腿断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但他内劲既强,应变自速,右手一撑,凭一条腿站了起来。再看血刀老祖时,只见他仍是双脚向天,一动不动的倒插在雪中。狄云又惊又喜,揉了揉眼睛,看清楚并非眼花,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胸前,倒退了几步,目不转睛的凝视他的动静。但见他神色迷惘,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光头,对眼前情景似是茫然不解。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青出于蓝,当真是并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劲力!这是大义灭亲。血刀僧这种大奸大恶之辈,那是人人得而诛之。” 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花铁干道:“你知道什么?这位小师父在危难中神功初成,身上已具极大内劲,比之那老淫僧未死之时,犹有过之,实乃吉人天相,可喜可贺。”这花铁干为人虽是卑鄙,眼光却也当真了得,一看狄云脸上神光莹然,英华外宣,比之顷刻之前似乎截然换了两人,便料到他竟在生死关头练成了一门厉害之极的内功,适才将血刀老祖踢向半空这一脚,招数虽是平庸,所含劲力却是非同小可,自己纵然平安无恙,内力也达不到这个境界。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花铁干道: “确然无疑,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的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他每一个计策想出来,都含有阴毒狠辣之意。狄云向水笙望了一望, 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 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有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成四段,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也得回谢他才是。适才老恶僧一刀砍向你的背脊,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云救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反显得他心怀不良了。水笙原对狄云十分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这二人奸恶不堪,一瞥眼见到父亲的尸身,奔过去伏在尸体之上,大哭起来。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长,师父短的。我身穿僧袋,乃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师父……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水笙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的听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信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什么大侠了?”花铁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无比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我这个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发一长,换一套衣衫,那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心中认定狄云乃是血刀门的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口中干净些,别尽说些肮脏话。咱们若能走出此谷,我是永远不见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白狄云用意所在,但想了一想,便即省悟,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他一眼,道: “你懂了什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这几句话一声声的传入水笙耳中,她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伸掌拍拍、拍拍,连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衷,只觉这一切和他全然的漠不相关。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血刀老祖仍是一动不动,雪谷中三个人虽是各怀心事,但对血刀僧的疑忌却是越来越少了。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的双腿,却总是不敢。 经过这番剧变,她腹中饥饿之极,但见血刀僧烧烤的马肉兀自抛在一边。这时候父亲是死了,自已的贞洁和性命眼看难保, 那里还顾到这马肉是从爱驹身上割下来的?她从身旁摸出火摺, 点燃了干柴,又将马肉烤了起来。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的向狄云奉承讨好。狄云不去理他,躺在雪地养神,水笙瞧着火光,泪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将雪熔了,又慢慢的结成了冰。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往复不停,周而复始的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殴打的各处乃是极为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极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一来即逝,当下不动弹,只是任那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三个人一句话也不说的挨了两个多时辰,水笙第一个站起身来,从雪地里拾起血刀,一步步走到血刀僧的身旁,只见他这两个多时辰中,始终是头下脚上的倒插雪中,一动也不动,当下大着胆子,一刀往他左脚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见血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水笙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身上一阵乱砍,心想:“老恶僧是死了,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爹爹死了,我也是不想活啦!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须知好生恶死之心,人人皆是一般,水笙若是决意自杀,此刻原是良机,但不到最后关头,自不肯轻易就死。花铁干身子虽不能动,一切全瞧得清清楚楚,只是狄云到底是用什么手法打死血刀僧,他却也并不明白,只道血刀僧真气衰竭,已是强弩之末,狄云随手一击,便送了他的性命,心下暗暗高兴:“这小恶僧虽然凶恶,终究容易对付。等我穴道解开,还不是一伸手便取了他的性命?”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之象始终不失,依照丁典所授“神照功”上内功的口诀一一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欢喜。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左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只见他尸身插在雪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的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但他对于自己却实在是颇有恩德。狄云心地忠厚,将血刀僧的尸身提了出来,端端正正的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之上,草草算是给他安葬。水笙见到狄云之举动,不禁起了模仿的心,也将父亲的尸身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只索罢了。 狄云腹中饥饿,捡起两块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花铁干道:“小师父,我肚饿得紧,请你喂一块马肉我吃吃。”狄云心鄙他的为人,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狄云正想拿一块马肉去塞在他的嘴里,免得他啰唆不休,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给这无耻之徒吃。”狄云点点头,向花铁干瞪了一眼。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道:“是,是,狄大侠这次一掌打死血刀恶僧,将来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要替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大侠奋不顾身的救援水姑娘,击毙血刀僧, 那实是武林中头等的大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谁相信你的鬼话?你乘早闭了嘴的好。” 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狄大侠,你给一块马肉我吃。”狄云甚是厌烦,喝道:“不给便是不给,将来你尽可到江湖上说得我狄云分文不值。我是什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身受的种种委屈、污辱、苦楚,不由得满腔怨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倒不在真的想吃马肉,他腹中虽饿,但一日半日的饥饿,在他自是算不了什么,他只怕狄云秉承血刀老祖的恶性,突然起性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之策,心想狄云不肯给马肉吃,他心中势必略有歉仄之意,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的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的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 “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胸前,喝道:“你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横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 “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有歹意?”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奸恶,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见他们的面。”当下走得远远地,靠在一块大石上,径自睡了。 水笙认定狄云是个淫僧,心想你走得越远,越是阴险奸恶, 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之内,只怕狄云来时没了退路,心惊胆战的斜倚在大岩石上,眼皮越来越是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这恶僧歹毒得紧。” 但这几日累了下来,心力交瘁,虽然说决计不可睡着,时间一长,朦朦胧胧的终于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阳光刺眼,水笙一惊而醒,跳起身来,一抓血刀,却抓了个空,这一下更是惊惶,一瞥眼,却见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边。她急忙拾起,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身子正向远处移动,一跛一拐的,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恶僧似有去意。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是没有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立,一望便是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呆望头顶高峰,脸上神色极是难看。 花铁干道:“狄大侠,怎么样啊?”狄云摇头道:“没路可以出去。”花铁干暗道:“你断了腿不能出去,我花铁干岂能困此处?到得今日下午,我穴道一解,便溜之大吉。”但他丝毫不动声色,道:“两位不用担心,待我穴道解开,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 水笙见狄云一直没来侵犯自己,惊恐之心稍减,却丝毫没减了戒备,总是离得他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狄云原也不求她谅解,心中颇为愤怒,只盼能及早离开,但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为发愁。 到得未牌时分,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水侄女,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出谷之后,一并奉还。”水笙还未答话,只见他一跃而起,走到烧烤马肉之处,拿起一块熟肉,便吃了起来。原来他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竟自解了。水笙知道阻止他不得,只有不加理睬。花铁干穴道一解,神情立即大异,心想血刀僧已死,狄云和水笙便是两人联手,也万万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要如何处置,这两人可说绝无置喙的余地。只是这雪谷中多耽无益,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 他施展轻功,在这雪谷周围查察一周,但见这一次大雪崩竟是将雪谷封得密密的,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积雪深数十丈。在雪底穿行数丈至十余丈,那也罢了,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遥?何况一到雪底,方向难辩,非活活闷死不可。这时还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五个月来。雪谷中遍地是雪,这五个多月的日子,吃什么东西活命? 花铁干回到石洞外,脸变得极为沉重,坐了半晌,拿起一块便吃,慢慢咀嚼,直将这一块马肉吃得精光,才低声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 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来地, 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两人耳中听来,便如是雷震一般。两人不约而同的向火堆旁的马尸望去,心中都想:“怎能挨到明年端午?” 水笙这匹坐骑虽是特别肥大,但三个人每日都吃,不到一个月,也终于吃完了。再过得七八天,连马头、马蹄、脏肺等等也是吃了个干净。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说话,目光偶尔相触,也马上避开。 过了这些日子,水笙对狄云的疑忌是减少了很多,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可是到马肉吃完,她对狄云另行起了恐惧之心,不是怕他来污辱自己,而是怕这恶和尚,来吃了自己! 一踏进十二月,雪谷中是更加冷了,整夜朔风呼呼。狄云“神照功”练成,内力大进,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究竟也是颇为难挨。水笙见他虽然寒冷,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颇慰,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还有礼。 一个月来,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续,行走如常,想起血刀老祖给自己续腿,心下不禁黯然。他的内力 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天气是一天冷似一天,他却并不觉得特别难熬。 马肉吃完了,那可是一件为难这极的事。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可能的吃得极少极少,只是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的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一位中原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的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淫僧!”她认定狄云是血刀门的恶僧,其实这时狄云头上已长了头发,更没犯什么淫行。这晚三更时分,水笙忽在睡梦中忽被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的遗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冷的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让你就多活几天!”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你滚开吧!” 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只见数十丈外父亲的坟旁,两人站着大声争辩,正是狄云和花铁干。水笙大叫:“休得动我爹爹!” 飞步奔去,只见堆在她父亲身上的白雪已被拨开,花铁干左手抓住了水岱尸身的胸口。狄云喝道:“你快放下!” 一句话还没骂完,突见寒光一闪,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枪,斜身挺枪,疾向狄云胸口刺去。这一枪去得极快,狄云内功虽佳,外功却是平平,仍不过是以前戚长发所教他的那一些拳术剑术。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黑暗中陡然发难,确是对付不了,一怔之际,枪尖已刺到了他的胸口。水笙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铁干偷袭得手,一枪刺中对方胸中要害,满透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刺他个透明窟窿,哪知枪尖一碰到他的胸口,竟然刺不过去,阻了一阻。 狄云给这一枪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枪杆上击去。喀喇一声,枪柄被他一掌打成两截,那一掌余势不衰,直震得花铁干一个筋斗,仰跌了出去。花铁干大惊:“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直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后几个翻滚,跃起身来,远远逃了出去。 他不知这一枪虽没刺进狄云身子,但力道奇大,戳得狄云登时闭住了呼吸透不过气来,晕倒在地。 皓月当空,两头兀鹰见到雪地中的狄云,不住的打着盘旋。 水笙见狄云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铁干一枪刺死,心下一喜: “这小恶僧终于死了,从此便不怕有人来侵犯我。”但随即又想:“花铁干想吃我爹爹的遗体,小恶僧全力阻止,反为花铁干所杀。这小恶僧多半是不怀好意,想骗得我……骗得我……哼哼, 我才不上他的当呢,可是他死了之后,花铁干这恶人再来犯我爹爹遗体,那便如何是好?最好这小恶僧还是别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云身旁,见他一动不动的仰卧在雪地之中,脸上肌肉微微扭曲,显然未死。水笙又是一喜,弯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只觉两股炽热的暖气,直喷到她手指上。水笙吓了一跳,急忙缩手,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来的气息竟是如此炽热。 原来狄云贴身穿着“乌蚕甲”,花铁干这一枪所以截不进他身子,便是如此。但花铁干位列“南四奇”的第二位,武功高强,短枪上的劲力实是非同小可,枪尖虽是刺不进狄云身体,但这一枪撞正在他胸口,狄云也是抵受不起,登时晕了过去。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练成,这一枪便已要了他的性命。这时他内力已极是深厚,知觉虽失,气息仍然粗壮,只因他上乘内功初初练成,雄健有余,沉稳不足,还未达到融和自然的境界。只有到了那一个地步,旁人才丝毫觉察不到他体态中有何特异。 水笙心想:“原来这小恶僧是晕了过去。待会他醒了转来, 见我站在他身旁,那是大大不妥。”一回头间,只见花铁干便站在不远之处,凝目注视着他二人。要知花铁干一枪刺不死狄云, 又被他一掌击倒,心下惊惧异常,但随即便见狄云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过了片刻,见狄云始终不动,料他不死也必身受重伤。当下一步一步,走将过来。 水笙大惊,喝道:“你快走开。”花铁干狞笑道:“我为什么要走开?活人比死人好吃,咱们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说着又走近了一步。水笙无法可施,拚命摇晃狄云,叫道:“他过来啦,他过来啦。”只见花铁干一掌举起,便欲往狄云身上击落,水笙挥起血刀,一招“金针渡劫”,便向花铁干刺去。她使的乃是剑法,但这血刀锋锐异常,却也颇具威力。花铁干短枪已断,生怕给这削铁如泥的血刀带上了一刀,倒也不敢轻敌,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先夺过来再说。 狄云晕了一阵,朦朦胧胧中依稀听到水笙大叫:“他过来啦。”一时昏昏沉沉的不知是什么意思,跟着便听到一阵呼斥叱喝之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铁干斗得正酣,她虽仗着手有利器,但一来不会使刀,二来武功和花铁干相差实在太远,左支右绌,连连倒退,到得后来,只望手中兵刃不为敌人夺去,哪里还顾得到伤敌。她再斗几合,便回头向狄云叫道:“快醒转来,他要来杀你啦。” 狄云一听,心中一凛:“好险,好险,适才是她救了我的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挡,花铁干早将我打死了。虽然我胸腹有乌蚕甲保护,但他用石头砸的头脸,还能砸不死么?”眼见水笙连遇险着,一跃而起,呼的一掌,便向花铁干打去,花铁干还掌相迎,蓬的一声响,两人都坐倒在地。原来狄云内力深厚,花铁干掌法高明,双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铁干武功高,应变速,被狄云一掌震倒,随即跃起,第二掌又击了过来。狄云不及站起,只得坐着还了一掌。岂知他虽是坐着,掌力丝毫不弱,又是蓬的一声,狄云被激得翻了个倒翻筋斗,花铁干却是腾腾腾倒退三步,胸间气血翻涌,心下暗惊: “这小恶僧内力如此深厚!”但两掌交过,知他掌法极是平庸, 斜身侧进,第三掌又击了过去。 狄云坐着挥掌还击,不料花铁干的手掌飘飘忽忽,从他脸前掠过,狄云一掌打空,跟着拍的一下,胸口受了他一掌。幸好他有乌蚕甲护身,不致受伤,但也是禁受不起,刚要站起,复又坐倒。花铁干一掌得手,第二掌跟着又至。他虽以“中平枪”驰名武林,号称“中平无敌”,但拳脚功夫也甚了得,这时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将出来,掌影飘飘,左一掌,右一掌,都打中狄云身上。狄云还出手去,均给他以巧妙身法避过,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狄云内力再强,也是绝无机会施展。 到得后来,狄云只得以双掌护住头脸,身上任他殴击,一站起身来,又被击倒。花铁干只想尽早料理了他,免生后患,一掌掌的狠打。狄云连吐了三口血,行动已大见迟缓。水笙初时插不进去相助,待见狄云垂危,只得挥刀往花铁干背上砍去。花铁干侧身避过,反手擒拿,夺她兵刃。狄云使劲拍出一掌,掌风登时将花铁干全身罩住了。花铁干闪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说到以内力相拚,花铁干却不是对手了,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半身酸麻。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着狄云,抢进了山洞。两人抢过几块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执血刀,守在石旁。这山洞洞口甚窄,几块大石虽是不能堵塞,但花铁干要进山洞,却也必须搬开一两块石头才成。只要他来出手搬石,水笙便挥刀斩他双手。 过了好一会,外边并无动静。水笙道:“小恶……小……”她一直叫惯了他“小恶僧”,但这时联手跟他迎敌,再叫“小恶僧”未免不好意思,只说了两个“小”字,便接下去道:“你伤势怎样?”狄云道:“还好……”忽听得花铁干在外面哈哈大笑,说道:“两只小杂种躲了起来,在洞中做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脸上一阵发热,心中却也真有些害怕,她认定狄云是个“淫僧”,品行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实是危险不过,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要跟他离得越远越好。 只听花铁干又叫道:“两个狗男女躲着不出来,老子却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惊:“他要吃我爹爹,怎么办?”狄云这几年来事事受人冤枉,这时听得花铁干又在血口喷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开石头,如一头疯虎般扑了出去,左一掌,右一掌,奋力向花铁干狂击过去。 花铁干避过两掌,左掌画个圆弧,右掌从背后拍出,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过来,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背上。狄云又吐出一口鲜血,脑后中迷迷糊糊,眼前这花铁干似乎变成了万震山、万圭、江陵县的知县、凌退思、宝象……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恶人。他张开双臂,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 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但狄云已不觉疼痛,抱住他腰间的一双手越箍越紧。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也有些惊惶,便在此时,水笙手执血刀,抢近身来。花铁干大惊,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一撞。狄云吃痛,臂上无力,花铁干用力一挣,解脱了他双臂环抱,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拚斗,接连纵跃,离他有十余丈,这才站定。 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站立不定,满脸都是鲜血,想伸手相扶,却又很有些害怕,战战兢兢的走近两步。狄云喝道:“我是恶和尚,是小淫僧,别走过来,免得我污了你大侠小姐的声名, 滚开,滚开!”水笙见他神态狰狞,目露凶光,吓得倒退了两步。 狄云不住喘息,摇摇摆摆的向花铁干走去,叫道:“你们这些恶人,万震山、万圭,你们害不死我,打不死我。过来啊,来打啊,知县大人,知府大人,你们就会欺压良善,有种的过来拚啊,来打个你死我活……” 花铁干心道:“这个人发了疯,是个疯子!”向后纵跃,离他更远了些。 狄云仰天大叫:“你们这些恶人,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我狄云不怕你们。你们把我关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 抢了我师妹,踹断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怕!” 水笙听得他如此大叫,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听他叫道“抢了我师妹,踹断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动:“这小恶僧原来满怀心事,受过不少苦楚。他的大腿,是我纵马踹断他的。” 狄云叫得声音也哑了,终于身子一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的兀鹰不住在盘旋。见狄云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只道是死了。蓦地里一头兀鹰扑将下来,向狄云额头上啄去。狄云昏昏沉沉的似晕非晕,给兀鹰这么一啄,立时醒转。那鹰见他身子一动,急忙扬翅上飞,狄云大怒,喝道:“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我!”一掌击出。他这一掌劲力厉害之极,那鹰离他身子只有五尺,被掌力所震,登时毛羽纷飞,落了下来。狄云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鹰腹,那鹰双翅乱扑,极力挣扎。狄云只觉咸咸的鹰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体内,忍不住又手舞足蹈起来,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我先吃了你先,我吃了你。” 花铁干和水笙见到他这等生吃活鹰的疯状,都是不禁骇然。花铁干生怕这疯子狂性大发,随时会过来同自己拚命,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当下绕到雪谷东首,心想这疯子捉鹰之法倒是不错,当下仰卧在地,要想依样葫芦,装死捉鹰。岂知兀鹰虽然上当,下来啄食,但花铁干挥一掌击去,却没能将鹰击落。原来他内力和狄云相差甚远,掌法虽巧妙,可是苍鹰闪避的灵动,却更加迅捷得多。 狄云喝了几口鹰血,终是给花铁干打得太过厉害,又晕了过去。待得转醒,天色已明,他腹中饥饿,随手拿起身边的死鹰便咬,一口咬了下去,只觉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之下, 不由得呆了。但见那鹰全身羽毛拔得干干净净,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记得只喝了几口鹰血,便即睡着,却是谁给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难道还会是花铁干这坏蛋?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阵,胸中郁积的闷气宣泄了不少,这时醒转,颇觉舒畅,向山洞望去,只见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云心想:“她也饿了几天啦,烤了这只鹰尽数留给我,自己一条鹰腿也不吃,总算难得。哼,她自恃是大侠之女,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么希罕?”但过了一会, 不禁又想:“她替我烤鹰,还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饿死了她,那也不好。” 过得两个时辰,他又以掌力震死了四头兀鹰,将两头掷给水笙。水笙却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洗剥干净,一起烧烤好了,默默无言的把两头熟鹰交给狄云。 雪谷中兀鹰不少,偏又蠢得厉害,眼见同伴接连丧生在狄云掌下,仍是不断的下来送死。狄云的内力日增,掌力亦日劲,到得后来,已不用躺下装死,只要见有什么飞禽在树枝上栖歇,或是从身旁飞过,便能发掌击落。 屈指腊月将尽,雪谷中每过不了几天便有一场大雪,整日整夜的寒风彻骨。水笙除了捡拾柴枝,烧烤鸟肉,总是躲在山洞之中。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语,也从不踏进山洞一步。 有一晚彻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来,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一睁眼,只见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惊,随手一抖,原来是一件古怪的衣裳。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的穿成,大部分是鹰翎,衣长齐膝,不知用了几千万根鸟羽。狄云手中拿着这件鸟羽织成的衣服,突然间满脸通红,他知道这当然是水笙所制。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衣,那确然是煞费苦心。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不知如何缀成?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一看,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想必是用头上的金钗刺出,孔中穿了淡黄的丝线,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嘿嘿,女娘们真是奇怪,这可多累人, 那不是麻烦之极的事么?” 突然之间,他想起好几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打得眼青鼻肿那是不用说了,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几处。他心中痛惜,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替自己缝补。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补衣衫。她头发擦在狄云的下巴,他只觉脸上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狄云叫了声:“师妹。”戚芳道:“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狄云想到这里,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泪水涌向眼中, 瞧出来的物事也模糊了,他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贼,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我说了话么?”但这数年中他多磨风波之恶,早已不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嘿嘿,人家要害我,我便是天生是个哑巴,别人还不是一样的来欺侮我。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可是天下女子个个水性杨花,万家豪富,万圭那小子又比我英俊漂亮得多,那又有什么可说的?最不该是我身受重伤而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却会去告知她丈夫,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间,他纵声狂笑起来,拿着那件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抛在地下,在羽衣上踏了几脚,大声道:“我是淫僧、恶和尚,那配穿小姐这种衣服?”飞起一脚,将羽衣踢进了洞中,转身狂笑,大踏而去。 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将这件羽衣缀成,心想这“小恶僧”维护爹爹的尸体,丝毫不向自己啰嗦,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他在洞外日夜捱受风寒,一步也不踏进山洞,这件羽衣应当给他穿了,以酬答他这些好处。那知道好心不得好报,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受他如此无礼的侮辱。她恼怒之极,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情不自禁,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鸟羽之上。 她却万万料想不到,狄云转身狂笑之时,胸前衣襟上也是溅满了滴滴泪水。 中午时分,狄云打了四只雀鸟,仍去放在水笙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目光也不敢相互接触。 狄云和水笙坐得远远地,各自吃着熟鸟,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两人一齐抬起头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花铁干一手拿着一柄鬼头刀,一手握着一柄长剑,笑嘻嘻的走来。狄云和水笙一跃而起,水笙返身入洞,抢过了血刀,微一犹豫, 便抛给了狄云,叫道:“接住!” 狄云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嗯,她是要我替她卖命,助她抵御花铁干, 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哈哈大笑,说道: “恭喜,恭喜!”狄云瞪目道:“恭什么喜?”花铁干道:“恭喜你和水侄女成就了好事哪。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你,别的还不是一古脑儿的双手奉送么?哈哈,哈哈!”狄云怒道:“枉为你号称中原大侠,却是个如此卑鄙肮脏的小人!”花铁干笑嘻嘻的道:“说到卑鄙无耻,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他一面说,一面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几下,说道:“嗯, 好香好香!送一只鸟我吃,成不成?”他若是善言相求,狄云当然答允,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胡闹的模样,心下着恼,说道: “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会打么?”花铁干笑道:“我就是懒得打。” 他二人说话之际,水笙走到了狄云背后,突然大声道:“刘伯伯,陆伯伯!”原来她见花铁干双手不但拿着刘乘风的长剑和陆天抒的鬼头刀,而且北风飘动,吹开他的外袍,露出他长袍之内,还穿了刘乘风的道袍和陆天抒的紫铜色长袍。花铁干沉着脸道:“怎么?你有何话说?”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们么?”她料想花铁干既是寻到了二人的尸体,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花铁干道:“关你什么事?”水笙失惊道:“陆伯伯,刘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 花铁干道:“小和尚。老子不来动你岳父大人的遗体,算是给你的面子,可是那老和尚是你杀的,我要动一动他,你总无话可说吧?”狄云怒道:“这谷中雀鸟甚多,尽可以鸟肉充饥。你……你何必做这中残忍之事。”花铁干若是有能耐打鸟,自不愿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但他千方百计的捕捉鸟雀,初时还捉到一两头,过得几天,鸟雀学乖了,再不上当。他又无狄云的神照功内力,能以掌风击鸟,这时听狄云如此说,当真是有苦说不出。这次他手持刀剑,决意来和狄水二人打斗一场,心想最好是将二人都杀了,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尸体,以此为食,当可勉强捱到初夏,静待雪融出谷。 花铁干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馋涎欲滴,突然间举起鬼头刀,大呼跃进,向狄云砍过来,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云举起血刀一格,当的一声猛响,那鬼头刀向上反弹,却也并不折断。原来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断。当日陆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鬼头刀上曾被血刀斩了三个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头刀也不过是新添缺口而已。花铁干用刀虽不擅长,但各种武功俱有根底,这把刀使将开来,就非狄云所能抵挡了,数招之下,登时将狄云迫得连连后退。花铁干也不追击,一俯身,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大嚼起来,连赞:“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两人都觉寒心。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情势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时,狄云受他拳打足踢,不过受伤吐血,不易给他一拳打死,这时他手中有了刀剑,情势便不大相同,只须有一招之差,立时便送了性命。上次相斗之所以能勉强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那是占尽优势了。 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意犹未尽,见山洞边尚有一只,又去拿来吃了。他抹抹嘴,说道:“很好,烹调功夫是第一流的。” 懒洋洋的回转身来,陡然间跃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云劈了过去,这一刀去势奇急,狄云猝不及防,险些儿便给削了半边脑袋,急忙举刀招架。总算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浑厚,双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当下转刀斜劈。三招之间,狄云已是手忙脚乱,嗤的一声响,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水笙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花伯伯,我分鸟肉给你便是。”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至,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脚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杀了这小子再说,免得又留后患,当下手上加紧,口中却调侃道:“水侄女,你心痛这小子,是不是啊?怎么不记得你的亲表哥汪啸风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乌蚕甲”保护,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水笙大叫:“花伯伯,别打了!” 狄云怒道:“你叫什么?我打不过,给他杀了便是。”他狂怒之下,举刀乱砍,忽然间右手的血刀交给左手,反手重重打了花铁干一个耳光。在花铁干那料到这武艺低微的少年居然会有这一招巧妙的功夫,闪避不及,拍的一声,给他一掌击在颈中。狄云一怔,心道:“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着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剑式”来。花铁干叫道: “素心剑法,素心剑法!” 狄云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荆州万府和万圭等人比剑,使出这三招之时,万震山也说是“素心剑法”,当时他还道万震山胡说,但花铁干是中原大豪,见多识广,居然也说这是连城剑法, 难道老乞丐所教的这三招,当真是素心剑么? 他以刀作剑,将这三招连使数次,可是花铁干的武功岂是鲁坤,万圭等一干人所可比?这三招剑法用在他身上,全无效验。到得狄云第四次又使“去剑式”,将血刀往花铁干的鬼头刀上一挑时,花铁干早已有备,飞起一足,正好踢在他的脉穴之上。狄云拿揑不定,血刀脱手,花铁干一招“顺水推舟”,双手刀剑齐向他胸口刺来。 噗噗两声,一刀一剑都刺中在狄云胸口,刀头剑头皆为“乌蚕甲”所阻,透不进去。水笙手中拿了一块石头,一直守候在旁,只待狄云遇险,便即上前相助,这时见花铁干刀剑齐施,更不多想,举起石头便向花铁干后脑砸去。花铁干上次短枪刺不进狄云身子,已觉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狄云怀中放着一只铁盒或是铜牌之类的坚物,枪头凑巧刺在这坚物之上,但这次刀剑齐刺,决计不会又是这么凑巧。他正一呆之际,狄云猛力一掌击出,水笙又自后面攻到。花铁干叫道:“有鬼,有鬼!”心下发毛:“莫非是陆大哥、刘兄弟怪我吃了他们的遗体,鬼魂出现来跟我为难么?”他一惊之下,遍体冷汗。 狄云和水笙有了这个余裕,急忙逃入山洞,搬来几块大石, 堵塞入口。水笙以前怕狄云闯入,早将洞口堵得甚小,仅容一人俯身出入,这时再加上几块石头,便即堵住了。 两人死里逃生,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只听得花铁干叫道: “出来啊,龟儿子,躲在洞中能躲一辈子么?你们在石洞里捉鸟吃么?哈哈,哈哈!”他虽放声大笑,其实心下很是害怕,却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的尸体来吃。 狄云和水笙对望一眼,心中均想:“这人的话倒也不错,咱们在石洞之中何以为食?但一出去便给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其实花铁干若要强攻,搬开石头进洞,狄水二人也是难以守御,只是他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认定是有鬼魂作怪,也却不敢贸然行事。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阵,见花铁干不再来攻,心下稍定。狄云检视左臂伤口,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块衣襟,给他包好。狄云将丁典的骨灰包从背上取下,怀中顺手跌了一本小册出来,便是得自宝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经》。 狄云适才和花铁干这场恶斗,时刻虽短,化力不多,精神却是紧张之极,这时歇了下来,只觉疲累难当,想起那日在破庙中初见血刀经时,曾照着经上那裸体男子的姿式依样而为,精神立即振奋,心想花铁干决计不肯罢休,少时恶斗立起,就算给他杀了,也当狠狠打他几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敌?当下随手翻开一页,见图中人形头下脚上,以天灵盖顶在地下,两只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异。狄云当即依式而为,也是头下脚上,倒立起来。 水笙见他突然装这怪样,只道他又发起疯来,心想外有强敌,内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又要哭了出来。 狄云练不到半个时辰,顿时全身发暖,犹如烤火一般,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他随手翻过一页,只见图中那裸体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与地面平行,两只脚却翻过来勾在自己颈中。这姿式本是极为艰难,但狄云自练成“神照功”后,自觉四肢百骸运用自如,要怎样便怎样,是无半点窒滞,当即依着图谱中所示,练了起来,体中内息,也依着图中红色绿色线路,在身上各处脉穴道中通行。这《血刀经》乃血刀门中内功外功的总诀,每一页图谱都须练上一年半载,方始有成。但狄云任督二脉既通,有了“神照功”这天下无敌的浑厚内力为基础,再艰难的功夫到了他的手中,也是一练即成。好比一人学识字,初时“人、手、足、刀、尺”,每识一个字都是颇为艰难,待得一本“康熙字典”全部读过记得,再读天下的任何典藉,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了。他练了一式又一式,越练越是兴味盎然。水笙起初很是吃惊,只道他疯病又发作了,后来见他是翻书练功,这才惊魂稍定。 看了一会,见狄云的姿式希奇古怪,当真是匪夷所思,水笙又是好笑,又是诧异,心道:“天下难道真有这种武功?”走上一步,向地下那本翻开着的血刀经瞧去,一瞥之下,不由得满脸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图中所绘的是一个赤裸着全身的男子,她很是害怕:“这小恶僧练到后来,会不会脱去衣服,全身赤裸?” 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狄云练了一会内功,翻到一页,只见图中男子手执一柄弯刀,斜势砍劈。狄云大喜,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血刀的刀法。”走到洞口拾了一根烤鸟用的树枝,照着图中法门,便依样葫芦的使了起来。 这血刀的刀法当真是怪异之极,每一招都是在决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狄云只练得三招,便已领会,原来任何一招血刀的刀法,都是从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将出来。前面图谱中有倒立、横身、伸腿上颈、反手抓耳种种诡异的姿式,那血刀刀法中便有这些令人绝难想像的招数。狄云当下挑了四招刀法,翻来覆去的练习,心想:“我须得不眠不息,赶快练上三十七八招,过得四五天,当可出去和这姓花的决一死战。” 哪知花铁干竟是不让他有半天的余裕,狄云正在专心凝志的练那第五招,花铁干在洞外叫道:“小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水笙大吃一惊,推开石头,抢了出去。只见花铁干拿着鬼头刀,正在水岱的坟头挖掘,虽然尚未掘到尸身,但那也是指顾间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 你……你……全不念结义兄弟之情么?”她一面叫,一面就抢了过去。 花铁干正是先要引她出来,将她击倒了,然后再料理狄云, 否则两个人联手而斗,总不免碍手碍脚。他见水笙奔来,只作不见,仍是低头挖掘。水笙抢到他的身后,一掌往他背心用力击去。花铁干一翻手,快如闪电,已拿住了她的手腕。水笙左手一掌跟着击出。花铁干身子略斜,拚着肩头受她一掌,噗的一声, 肩头中掌,但水笙一声低呼,腰间也已被他一指点中,委倒在地。 他刚点到水笙,狄云手执树枝,已然抢到。花铁干哈哈大笑,道:“这小和尚活得不耐烦了,用一根树枝儿来斗老子。好,你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用你本门的兵刃送你归天。”反手从腰间抽出血刀,将鬼头刀抛在地下,嗤嗤嗤三声响,向狄云连砍三刀。这血刀其薄如纸,砍出去时的风声嗤嗤声响,花铁干心下暗赞:“好一口宝刀!” 狄云见血刀如此迅速的砍来,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无措, 一咬牙,心道:“这就拚个同归于尽吧!”右手挥动树枝,刷的一下,从背后反击过去,荅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花铁干后颈。这一招奇妙无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刀而不是树枝,已然将花铁干的脑袋砍下来了。其实花铁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无几,就算练齐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决不能在一招之间便杀了他,更不用说狄云了。只是花铁干十分轻敌,根本没将这个武功还不到三流脚色的对手瞧在眼内,是以一上手便着了道儿。 他一怔之间,提刀欲劈,狄云的树枝却如狂风暴雨般乱劈过来,噗的一声!又是一下打在花铁干头上,这一次恰好打中在他的后脑。花铁干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望了一眼,只吓得手酸足软,手一松,血刀掉在地下,也顾不得拾起, 当即拔足飞奔,远远的逃了。 原来花铁干吃了义兄义弟的尸身后,心下有愧,时时怕陆天抒和刘乘风的鬼魂来找他算帐。适才他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已认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敌人,这时狄云以一根树枝和他相斗,明明是站在自己对面,水笙又被点中穴道而躺卧在地,可是自己后颈和后脑却接连被硬物打中。这雪谷中除了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没的在背后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是什么东西?他转头一看,不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如此吃惊,但偏偏什么也看不到,那里还敢有片刻停留? 狄云虽是接连打中了花铁干两下,但并没令他受伤,他居然立即没命奔逃,倒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狄云拾起血刀,见水笙躺在地下动弹不得,问道:“你是给这厮点中了穴道?”水笙道: “是。”狄云道:“我不会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须在我腰间和腿上……”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请他推宫过血,便可解开被封的穴,但说到“腿上”两字,想起这“小恶僧”最近虽然并没对自己无礼,以前可是品行不端,倘若乘着自己行动不得…… 狄云突然见到她眼中露出惧怕之色,心想:“花铁干已逃走了,你还怕什么?”随即一转念间,明白她是在害怕自己,一股怒气冲胸臆,大声说道:“你是怕我沾污你,怕我对你有非礼之行,哼,哼,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他气得伸足在地下乱踢,只踢得白雪飞溅。 他回到山洞之中,取了那本血刀经,大踏步走开,再也不向水笙瞧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寻思:“难道是我瞎疑心,错怪了他?” 她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过得一个多时辰,一头兀鹰从天空直冲下来,撞向她的脸颊。水笙大声惊叫,只见红光一闪,那柄血刀从斜刺里飞了过来,将兀鹰砍为两边,落在她的身旁。原来狄云虽是恼她怀疑自己,仍是担心花铁干去而复回,前来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远之处,续练那血刀经中的功夫。他掷出飞刀,居然将那兀鹰斩为两边,那血刀斩死鹰后,略无阻碍,又飞了十余丈,这才落下。这么一来,狄云这招“流星经天”的刀法,又已练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错了,一百个对你不起。”狄云只作没有听见,不去理她。水笙又道:“狄大哥,你原谅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别再恼我了,好不好?”狄云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气,却也渐渐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道狄云虽然一言不发,但一晚之中,竟是目不交睫的守在自己身边,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动弹,即刻去将那头兀鹰烤熟了,分了半边,送到狄云身前。狄云等她走近时,闭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 水笙放下熟鹰,便即走开。狄云要等她走远再行睁眼,忽听得她“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又是一声“哎哟”摔倒在地。狄云一跃而起,抢到她的身边。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来,说道: “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却不是见了我么?这句话可不算数了。” 狄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的女子都是鬼心眼儿。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谁都会骗人。从今以后,我再不上你当呢。” 水笙却是格格娇笑,说道:“狄大哥,你赶着来救我,谢谢你啦!”狄云横了她一眼,背转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到山洞前啰嗦,只好嚼些树皮草根,苦渡时光。狄云每日练一两招血刀的刀法,内力外功, 与日俱进。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山谷中的积雪初时不再加厚, 后来雪水淙淙,竟然开始消融了。 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将一本血刀经的内功和刀法尽数练全。他这时身集正邪两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然经验阅历极为欠缺,而正邪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以武功而论,别说已远远在花铁干之上,比之当年丁典,亦是未遑多让,这俱是练成神照功,打通任督二脉之功。 水笙跟他说话,狄云始终扮作哑巴,一句不答,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外,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地,自行练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念头:出了雪谷之后,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觅师父;第二是回到荆州去给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第三,报仇。 他只盼积雪消得越快越好,眼见雪水汇集成溪,不断的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离端午节还有几天,却知出谷的日子是不远了。一天傍晚,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正要转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过得几天,咱们便能出去了吧?”狄云“嗯”了一声。水笙低声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中对我的照拂, 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狄云摇头道:“没什么。”转身走开。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头一看,只见水笙伏在一块石上,背心抽动,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那应当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变化百端, 我永远不会明白。” 那天夜里,他练了一会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石上睡着了。这块大石离山洞不远,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盗尸或是侵袭。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有再来,料想已然无事,是以狄云无牵无挂,睡得甚沉。 睡梦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狄云这时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和昔日已是大不相同,这脚步声虽远,却已令他一惊而醒。他翻身坐起,侧身倾听,发觉来者人数众多,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来。 狄云吃了一惊:“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积雪已融,谷中融雪却要慢上十天半月。狄云一转念间,心道:“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中原群侠, 现下血刀老祖已死,什么怨仇都是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了,接了她去,那是再好不过。他们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解释起来,多费唇舌,我还是不见他们的好。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出去,我再慢慢出去不迟。” 他绕到山洞之侧,躲在一块岩石后面,要瞧瞧来的是些什么人。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间眼前一亮,原来这群人转过了山坳,看到他们手中都拿了火把。只见这伙人是约莫有五十余人,每个人都是左手举着火炬,右手提着兵刃。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剑,却是花铁干。 狄云见花铁干与来人聚在一起,先是略觉诧异,但随即省悟:“这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四川追赶咱们来的,花铁干是他们的首领之一,当然一遇上便跟他们在一起了,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当下爬行着向前丈许,身子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中,以防给他们发觉。这时他和花铁干等相距仍远,但他内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进,耳聪目明,已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山洞中诸人的说话。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血刀老祖原是花兄手刃,立此大功,实乃可敬可贺。花兄今后是中原群侠之首,实至名归,吾等皆服花兄驱策了。” 另一人道:“只可惜陆大侠、刘道长、水大侠三位惨遭横死,令人神伤。”又一人道:“老恶僧虽死,小恶僧尚未伏诛, 咱们须当立即搜寻,斩草除根,以免更生后患,花大侠,你说如何?”花铁干道:“不错,张兄之言大有见地。这小恶僧一身邪派武功,为恶实不在乃师之下,或许犹有过之。他一见大伙儿进谷,定是急谋脱身。众位兄弟,咱们别辞辛苦,先杀了那小恶僧,才算大功告成。” 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暗惊:“这姓花的果是歹毒之极, 幸亏我没贸然现身,否则他们群起而攻,我如何抵敌得住?”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他不是小恶僧,是个正人君子。花铁干才是个大坏蛋!”说话的正是水笙。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阵安慰,第一次听到水笙亲口说了出来:“他不是小恶僧,是个正人君子!”这些日子中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他是个正人君子,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不知如何,狄云眼中忽然涌上了泪水,心中轻轻的道:“她说我是正人君子,她说我是正人君子!” 水笙说了这两句话,洞中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作声。火把照耀之下,狄云看得出这些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 有的甚至是讥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隔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说你几句。这小恶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的? 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时接不上口。那老人道:“花大侠说,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被制,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灵盖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 “不错。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样?”水笙道: “是我爹爹亲口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间爆发了一阵轰然大笑,这笑声震得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簌而落。笑声中夹着许多讥嘲之言: “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谎撒得太也滑稽。”“原来水大侠活得不耐烦了,伸头出来请他的未来贤婿打得开花!”“谁说是‘未来’贤婿?水大侠去世之时,那小和尚只怕早和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说话之中,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世间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要了男人,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语的讥讽:“要男人不要父亲,世上那也多得紧。只不过叫奸夫杀死自己父亲,这就罕见罕闻了。”又一人道:“咱们只听见什么‘恋奸情热,谋杀亲夫’。今日世道大不相同了,居然有‘恋奸情热,谋杀亲父’,哈哈哈!” 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粗人,有什么污言秽语说不出口?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言语,先入为主,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愤恨她回护“奸夫”,因此说出来的话竟是越来越不中听,水笙满脸通红,大声嚷道:“你们在说……说些什么?却也不知羞耻?” 那些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有人道:“却原来咱们不知羞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咱们不知羞耻。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不思亲父的大仇,那就是知道羞耻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他妈的,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来,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你这贱人这么无耻,老子一刀先将你砍了。”旁边有人劝道: “使不得,使不得,赵兄不可鲁莽!”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各位少安毋躁。水姑娘年纪轻,没见识。水大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的没人照料,大家别跟她为难。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好好的教导,自会走上正途,大伙儿口上积积德,这山谷中的事嘛,别在江湖上传扬出去。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否则大家怎肯不辞劳苦的赶来救他的女儿?嗯,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侠的颜面,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我说呢,咱们还是快去捉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将他开膛破肚,祭奠水大侠的英魂。” 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颇得诸人的尊敬,他这番话一说,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都道:“是,是,张老英雄的话有理。咱们去找那小和尚,綑了他来碎尸万段!”众人嘈杂叫嚣声中,水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表妹,表妹!水表妹,水表妹!” 水笙一听到这声音,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自己孤苦无依,大受各人的讪笑,突然听到亲人的声音,如何不喜?当下停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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