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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袅袅清香燃心愿 汪汪泪眼注柔情


  只见万震山又是一剑向言达平小腹上刺来,言达平身子摇晃,已是闪避不脱,狄云手中的铁铲轻轻一抖,一铲黄泥向万震山飞了过去,这一铲黄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这些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第二铲泥土又已掷出,第二次却是掷向点在旁边桌上的蜡烛和油灯,霎时之间,烛灯熄灭,大厅中一片黑暗。众人都失声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即伸指点了言达平肩头、右胸、右臂诸处穴道,止住鲜血外流,将他负在背上,展开轻功,往后山疾驰。

  他轻功既强,于这一带的地势又是极为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的背上,只觉身边生风,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他江湖上阅历极富,却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如此高强之人。

  狄云越奔越高,行了一个多时辰,来到这一带最高的山峰之上。这山峰高插入云,常人决计攀援不上,狄云自己也是从未到过。他与戚芳常常仰望这座山峰,说过许多幼稚可笑的话,今日乘着救人之便,这才上峰。

  他将言达平放在一块岩石之旁,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为人忠厚,虽不愿吐露自己身份,却也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还礼,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姓名不足挂齿,些些小事,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也不会捏造一个假姓假名,只是不说。言达平知道江湖上隐姓埋名的高手很多,他既不肯说,也只得罢了,当下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他抚摸三处剑伤,兀自心惊,心想:“他再迟片刻出手,我言达平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狄天道:“在下心目中有几件疑难,要请前辈指教。”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休提前辈两字。有何询问,言达平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既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请问前辈,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然是找那《素心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嗯,我道他为什么这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个觊觎《素心剑谱》之徒。”便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实是不敢相瞒。倘若言达平已然得到,立刻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也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得那剑谱。不瞒阁下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自信这什么《素心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助益。”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当世无敌,那《素心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因为这是本门的功夫,所以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笑的了。”

  狄云虽然胸无城府,却也听得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此处原来是阁下的师弟戚长发的旧居。这戚长发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所见到的师父始终是个忠厚木讷的乡下老头子,可是丁典却说他是个十分工于心计之人,是以要再问一问言达平,到底丁典的言语,是否传闻有误。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发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辣手,就像是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上上下下的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阵难过,心道:“那么丁大哥的话一点没错,我师父竟然是这么一号人物,我从小受他欺骗,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可是他心中仍是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上这种外号,那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父的仇人给他取的。言前辈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到底这人的性子如何?”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我这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灵巧不过。否则那本《素心剑谱》,怎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道那《素心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了么?我听人家说,你常常喜欢扮作一个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讯灵通,在下的作为,什么都瞒不过你。在下心想这本《素心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丐,在湘西鄂西来往探听动静。我仔细琢磨,料定这本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而是在戚师弟手中。”

  狄云道:“那是什么缘故?”言达平道:“咱们恩师临死之时,是将这剑谱交给咱师兄弟三人的……”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中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受业师父梅念笙之事,鼻中哼了一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要知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讯息,后来终于泄漏了出来。是以言达平听得自己弑师的大罪给他一揭露,便疑心他是丁典。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师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素心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

  “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道。请你老老实实说来,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心下又敬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咱三人拿到《素心剑谱》之后,一查之下,发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

  仍是无用……”狄云心想:“丁大哥言道,这剑诀却和一个大宝藏有关,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知道这个剑诀,你们兀自在作梦。”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于是咱们跟着追查。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中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小铁盒中。咱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了大江之中,那只铁盒放在房中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腕上,只要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道:“这样可防备得很周密了啊。”言达平道:“那知道结果还是出了乱子。”

  狄云听言达平道:“结果还是出了乱子”,便道:“又出了什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咱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起身,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关上,铁盒的盖子也打开着,盒中的一本剑谱已是不翼而飞。咱三人大惊之下,拚命的追寻,

  却那里还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的没动,所以这本剑谱定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真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咱三人手腕上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走远去开门开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言达平道:“这本剑谱得来不易,咱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场,但谁也说不出什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狄云道:“有一件事我心中不明,倒要请教。想你们三位同门学艺,尊师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给你们,难道他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杀了师父来抢此剑谱?”

  言达平道:“我……我师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说咱们师兄弟三人心术不正,将本门武功传于外人。咱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才这样下手。”狄云道:“嗯,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这本剑谱是在你三师弟手中?”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因为是他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踪他,可是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三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他不会反去跟踪别人,只有自己远走高飞,偷偷的躲在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练剑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发。”

  狄云道:“可寻到什么线索眉目?”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发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出来。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剑招的名称改得非驴非马,当真要笑掉旁人大牙。可是他越是做作,我听在耳里,越知道他是别有深意。我一直钉了他三年,他始终没显出半分破绽。当他不在家之时,

  我曾数次潜入他家中细加搜寻,别说什么素心剑谱,连寻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狄云道:“后来怎样?”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发到荆州去吃寿酒。当然哪,做寿是假,查探这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发便带了他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什么狄云的一块儿去,又带了他的女儿戚芳。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的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引起万震山的疑心,于是万震山将戚师弟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翻了脸,戚师弟一剑将万震山刺伤,从此不知所踪。奇怪,真是奇怪,真奇怪之至……”

  狄云道:“什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发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他躲到了何处。戚长发去荆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料想,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

  是以一发生事故,我立即备了快马,抢先来到此处,瞧他这剑谱放在何处,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终没有现身。于是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翻地覆,想要翻掘他出来。可是无数心血,尽数化为流水。若不是蒙恩公出手相救,言达平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

  狄云道:“照你之见,你那戚师弟现下是到了何处?”言达平摇头道:“这我可是当真猜想不出。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病不起,又说不定遇到什么意故,给豺狼虎豹吃掉了。”狄云见他说话之时,满脸的幸灾乐祸,显得十分喜欢,不由得心中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全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

  言达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道:“恩公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狄云道:“举手之劳,何必放在心上。你在此处养伤,

  那万震山找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没心机来找我了。”狄云奇道:“为什么?”言达平微笑道:“我那只毒蝎蛰伤了他儿子的手,必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性命不保么?”

  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毒蝎之毒,当真是非同小可,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叫他呼号呻吟足足一个月,这才了帐。哈哈,妙极,妙之极矣。”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并非天生,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们服食各种解药,令它们习于解药的药性,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虫的药物去解毒,那只有屁用!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毒法,真是可怕!

  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螫中,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问他拿些解药放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言前辈,你这瓶解药,给了我吧!”言达平道:“是,是!”可是他并不当即取出,问道:

  “恩公要此解药,不知有何用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那就放心一些。”言达平脸色尴尬,笑道:“恩公对小人有救命之恩,

  小人如何敢加害恩公?这是多疑了。”狄云伸手出去,道:“这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备而不用,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言达平道:“是,是!”只得将那瓶解药取了出来,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动静,只见屋中众乡民早已一哄而散,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再无一人。狄云心道:“师父已死,师妹已嫁,这地方以后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他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而去。行出数十丈,

  回头一望,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是狄云从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从今而后,我是再也不会到这地方来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只有一件心事未了,那便是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的遗体合葬在一起,这且去荆州再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不用亲手报仇。只是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遇到良医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湘西和荆州相隔不远,数日之后,便到了荆州。

  狄云城外一打听,便知凌退思仍是做着知府,他仍是这么满脸污泥,掩住了本来面目而走进城去。

  他第一个念头是:“我要亲眼瞧瞧万圭如何受苦,他的毒伤是不是治好了?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回来,说不定还留在湖南治伤。”

  他踱到万家门口,远远望见沈城怱怱从大门中出来,神色很是急遽。狄云心道:“沈城既在这里,万圭想来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当下他又回到那个废园。这废园离万家不远,当日丁典逝世、杀周圻、杀耿天霸、杀马大鸣,都是在这废园之中,此番旧地重游,只见遍地荒草如故,遍地瓦砾如故。狄云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抚摸凹凹凸凸的树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是在这株老梅树下逝世,梅树仍是这副模样,半点也没变,

  丁大哥却已骨化成灰。”当下坐在梅树之下,闭目而睡。

  睡到二更时分,他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了,出了废园,径向万家而来。他绕到万家后门,越墙而入,到了后花园中,不由得心中一阵酸苦:“那日我身受重伤,躲在柴房之中,师妹不助我救我,已是寡情,却反而去叫丈夫来杀我。”他正要举步而前,忽见太湖石旁有三点火光闪动。

  狄云一见有异,立即停住脚步,身子在树后一缩,向火光处望去。一凝目间,三点火光,乃是香炉中三枝点燃了的线香。那香炉放在一张小几之上。小几前有两个人跪着向天磕头,不一会站起身来,狄云看得分明,一个便是戚芳,另一个是个小小女孩,就是她的女儿,也是叫做“空心菜”的了。

  只听得戚芳口中轻轻祷祝:“这第一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夫君身脱苦难,解肿去毒,不再受这蝎毒侵体之苦。空心菜,你说啊,说求求天菩萨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妈妈,

  求天天菩萨保佑,叫我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心中既感到幸灾乐祸的喜欢,又恼恨戚芳对丈夫如此情义深重。只听戚芳又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爹爹身子康宁,平安喜乐,早日归来。空心菜,你说请天天菩萨保佑外公长命百岁。”小女孩道:“是,妈妈,外公,你快快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啊。”戚芳道:“求天天菩萨保佑。”小女孩道:

  “是,求求天天菩萨保佑我外公,还要保佑我爷爷和爹爹。”她从来没见过戚长发,妈妈要她求祷,她心中记挂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戚芳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第三炷香,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贤妻,早生贵子……”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泪。小女孩道:“妈妈,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说,求天老爷保佑我的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祷祝第三炷香时,本在奇怪:“她在替谁祝告?”

  忽听得她说到“空心菜舅舅”五个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声响,

  心中只是这么说:“她是在说我?她是在说我?”

  那小女孩道:“求求天天菩萨,我妈妈记挂我的空心菜舅舅,你保佑他恭喜发财,买个大娃娃给我,他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妈妈,这个空心菜舅舅,到那里去啦?他怎么也还不回来?”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舅舅抛了你妈妈了,妈妈却天天记着他……”说到这里,她抱起女孩,

  将脸孔藏在女孩的胸前,快步回了进去。狄云走到香炉之旁,瞧着那三根闪闪发着微光的香头,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的站在香炉之旁,三根香烧到了尽头,都化了灰烬,

  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

  天一亮,狄云从万家后园中出来,在荆州城中茫然乱走,忽然听得仓啷、仓啷的声音直响,却是个走方郎中摇着虎撑在沿街卖药。狄云心中一动,他要亲眼瞧瞧万圭呻吟叫唤的惨状,于是取出十两银子,要将他的衣服、药箱、虎撑一古脑儿都买下来。那郎中很是奇怪,好在这些东西都不值什么钱,最多不过是五两银子的本钱,高高兴兴的卖了给他。

  狄云回到废园,将郎中的衣服换上,拿些草药捣烂了,将汁液涂在脸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块草药,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摇着虎撑,来到万家门前。

  狄云将到万家门前,便仓啷啷、仓啷啷的摇起虎撑,待得走近,嘶哑着嗓子叫道:“专医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毒虫毒蛇咬伤,即刻见功。”

  如此喊得三遍,便见大门中一人怱怱出来,招手道:“喂,

  郎中先生,过来过来。”狄云认得他是万门弟子,便是当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吴坎。但狄云此刻装束面貌与昔年已大不相同,

  吴坎自是认他不出。狄云深恐他听出自己语音,慢慢踱将过去,又压低了嗓子,说道:“这位爷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无名肿毒?”

  吴坎“呸”的一声,道:“你瞧我像不像身上有什么无名肿毒?喂,我问你,给蝎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狄云道:“青竹蛇、赤练蛇、金脚带、银线蝎,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伤了人,

  在下都是药到伤去,那蝎子嘛,呵呵,可真叫做何足道哉。”

  吴坎道:“你可别胡吹大气,这蝎子却不是寻常之物,荆州城里的名医都是束手无策,你又医得好了?”狄云皱眉道:“有这等厉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过是灰蝎、金钱蝎、麻头蝎、红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脚蝎……”他一面信口胡说,一面屈指计算,连说了四十余种,才道:“每种蝎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什么名医儒医,倘若是徒有虚名之辈,也未必知道得周全。”

  吴坎听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蝎子的名称,倒也佩服了三分,

  便道:“既是如此,便请先生进内替我师哥诊治,若是治愈了,

  家师必定重重有谢。”狄云点了点头,跟他走进万府。

  他一跨进门,登时便想起那年跟着师父、师妹前来拜寿的情景,那时候是乡下少年进城,什么东西都是透着新鲜好玩,和师妹两个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今日旧地重逢,那情景是全不相同了。他随着吴坎走过了两处天井,来到东边楼前。吴坎仰起了头,大声道:“三师嫂,有个草头郎中,他说会治蝎毒,要不要叫他来给师哥瞧瞧?”

  呀的一声,楼上窗子打开,戚芳从窗中探头出来,说道:

  “好啊,多谢吴师弟,你师哥今天痛得更加厉害了,请先生上楼。”吴坎道:“先生请。”自己却不跟进去。戚芳道:“吴师弟,你也一起上来好啦,帮着瞧瞧。”吴坎道:“是!”这才随着上楼。

  狄云上得楼来,只见中间靠窗放着一张大书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与一些书籍,还有一件裁剪了未缝的小孩衣衫。戚芳从内房迎了出来,脸上不施脂粉,容色颇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识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进房去,只见一张大木床上向里睡着一人,不断呻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之上,在给爸爸轻轻捶腿。她一见到狄云污秽古怪的面容,惊呼一声,躲到了妈妈身后。

  吴坎道:“我这个师哥,给毒蝎螫伤了,毒性始终不消,请先生给瞧瞧。”狄云道:“好!”他在门外和吴坎说话,滔滔不绝,这时见了戚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觉双颊发烧,唇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万圭肩头。万圭慢慢翻身过来,一睁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戚芳道:“三哥,这位是吴师弟给你找来的大夫,他……他说不定有灵药,能治好你的伤。”她语气之中,实在对这个郎中也是没有什么信心。狄云一言不发,看了看万圭肿起的手背,见那手背又是墨黑的一团,样子甚是可怖。狄云道:“这是湘西沅陵一带的花斑毒蝎咬的,咱们湖北可没这种蝎子!”戚芳和吴坎齐声道:“是,

  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给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蝎子的来历,那一定是能治的了?”狄云屈指算了算日子,道:“这蝎子是晚上咬的,到现在么,嗯,已经有七天七晚了。”戚芳和吴坎面面相觑,齐声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确是晚上给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了。”其实狄云是亲眼见到万圭如何被言达平衣袋中所藏的蝎子所螫,一算日子,自是说得半点不错。

  狄云又道:“这位爷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将蝎子打死了?若不是这样,本来还可有救。现下将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尽数迫了进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难万难了。”戚芳神情焦急,

  道:“先生说得明白不过,无论如何要请你救一救他的性命。”

  狄云这次到荆州来,本意是想亲眼见万圭痛苦万状、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积的怒气,至于见救他性命之意,是半点也没有的。但昨晚听得戚芳向天祷祝,仍是念念不忘于已,

  要老天爷保佑自己平安喜乐,早娶贤妻,早生贵子,又说自己抛弃了她,看来她仍是深信自己意欲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偕逃,心灰意懒之下,这才嫁了万圭。

  他自幼对戚芳便是千依百顺,从来不肯违拗她半点,这时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软,便想伸手入怀,去取言达平的解药出来,但一转念间:“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夺了我师妹,我不亲手杀他,已算是客气的了,如何还能救他性命?”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救,实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搁了日子,毒性入脑,那是很难救的了。”戚芳垂下泪来,拉着那小女孩的手,道:“空心……宝宝,你向这位伯伯跪下磕头,求他救救爹爹的性命。”

  狄云急忙摇手,道:“不,不用磕头……”但那女孩很乖,

  很听母亲的话,又知父亲重伤,心中也很焦急,当即跪下地下,

  咚咚咚的磕头。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终藏在衣袖之中,当即伸出左手,将那女孩扶起,只见那女孩起身之时,颈中垂下一个金锁片来,金片上镌着四个字:“德容双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之中昏晕了过去,醒转时身子已在长江舟中,身边有些金银首饰,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锁片,上面也刻着这样四个字,莫非……莫非……

  他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心中一片混乱,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在万家柴房中晕倒,若不是师妹相救,更无旁人。从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祷,吐露心事,她既对我如此情长,当日自也决计不会害我。难道,难道老天爷有眼睛,我和师妹经历了这番艰难困苦之后,又能破镜重圆么?”

  他想到“破镜重圆”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乱跳,侧头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见她满脸是关切之容,目不转睛的瞧着万圭,眼中流露出爱怜的神气。

  狄云一见到她这眼色,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凉。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万门八弟兄相斗,给他八人联手打得鼻青目肿,师妹给他缝补衣衫,眼光中也是这么爱怜横溢、柔情无限的神情。现在,她这眼波是给了丈夫啦,再也轮不到他了。

  “要是我不给解药,谁也怪不得我。等万圭痛死了,我夜里悄悄来带了她走路,远走高飞,谁能拦得住我?我和她天长地久,再做夫妻。这个女孩儿嘛,我带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师妹这在万家做少奶奶,舒服惯了,如何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况,我形容丑陋,识不上几百个字,手又残废,怎么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

  这一自惭形秽,不由得羞愧无地,将脑袋低了下去。戚芳那知道这位草药郎中心里,竟在转这许许多多念头,只是怔怔的瞧着他,盼他口中吐出两个字来:“有救!”

  万圭一声长,一声短的呻吟,那蝎毒侵到腋窝关节,一条手臂便如割断了那么痛楚难当。

  戚芳等了良久,不见狄云作声,又求道:“先生,你试一试,只要……只要减轻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她意思是说,既然万圭这条命是保不住了,那么只求他给止一止痛,就算难逃一死,也免得他如此痛苦。

  狄云“哦”的一声,从沉思之中醒觉过来,霎时之间心中一片空虚,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的爱着这个师妹,但这个师妹嫁了他的仇人,还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这仇人。这样做人,还有什么滋味?“我宁可是如万圭这厮,身上受尽苦楚,却有师妹这般怜惜的瞧我,就算活不了几天,那又算得什么?”

  他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言达平所给的那瓶解药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来,放上万圭的手背。吴坎叫道:“不错,正是这种解药,这……这可有救了。”狄云听他声音有异,本来说“这可有救了”!这五个字,该当喜欢才是,可是他却说来十分失望,

  甚至是带着几分气恼。狄云觉得奇怪,侧头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眼光中露出了十分凶狠和恶毒的神色。狄云更觉奇怪,但想万门八弟子中没一个好人,万震山、言达平他们同门相残,则万圭和吴坎的交情未必一定很好,只是他何以反而出来替万圭找医生看病?

  万圭的手背一敷上药末,过不多时,伤口中便流出黑血来。万圭痛楚渐减,说道:“多谢大夫,这解药可用得对了。”戚芳大喜,取过一只铜盆来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声声响,血液一滴滴的流入铜盆之中。戚芳连连称谢。吴坎道:“师嫂,小弟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正要多谢吴师弟才是。”吴坎笑道:“空口说几声谢谢,那可不成。”戚芳没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贵姓?咱们真要酬谢先生才是。”狄云摇摇头道:

  “那也不用谢了。这蝎毒要连敷十次药,方能解除。”他心中只觉凄然无绪,说道:“都给了你吧!”将那瓶解药递了出去。

  戚芳没料到事情竟是这般容易,一时不敢便接,道:“咱们给先生买了,不知要多少银子?”狄云摇头道:“送给你的,不用银子。”

  戚芳大喜,双手接了过来,躬身万福,深深致谢,道:

  “先生如此仗义,咱们得敬你一杯水酒才是。吴师弟,请你陪这位先生到楼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辞。”戚芳道:

  “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咱们无法报答,一杯水酒,无论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别走啊!”

  “你别走啊!”这四个字一钻入狄云耳中,他心肠登时软了,寻思:“我这仇是报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会到荆州城来,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再和师妹相见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当下便点了点头。

  酒席便在楼下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座,吴坎打横相陪。戚芳感谢这位大夫的恩德,亲自上菜。万府中万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子没人同来入席饮酒。

  戚芳上来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狄云都喝干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再多坐一会,便会露出真面目来,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酒已足够,我这可要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戚芳听他说话有些不伦不类,

  但这位郎中先生本来十分古怪,也不以为意,道:“先生,大恩大德,咱们无法相谢,这里一百两纹银,请先生路上买酒喝。”

  说着双手捧过一包银子。

  狄云突然之间,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

  狄云仰天大笑,两道眼泪,忍不住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戚芳和吴坎见这位先生似疯似癫,不禁相顾愕然。那小女孩却道:“先生哭了!先生哭了。”

  狄云心中一惊,生怕露出了马脚,不敢再和戚芳说什么话,

  心道:“从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见你了。”伸手入怀,摸出那本从沅陵石洞中取出来的夹鞋样诗集,拢在衣袖之中,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头也不回的向楼下去了。

  戚芳道:“吴师弟,你给我送送先生。”吴坎道:“好啊!”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着那包银子,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笑声怎地和那人这么相像?唉,我怎么了?这些日子来,万郎命在垂危,我却心猿意马的,老是想着他……他……他……”她随手将银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颐,又坐到椅上。她所坐之处,却是狄云坐过的那张椅子,只觉得椅面上有什么物事,

  忙站起来一看,却是一本黄黄的旧书,封皮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

  戚芳轻呼一声,伸手拿了起来,随手一翻,书中跌出一张鞋样,正是自己当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双手发抖,又翻过几页,只见到一对蝴蝶的剪纸花样,当年和狄云在洞中并肩共坐、剪成这对纸蝶时的情景,蓦地里如闪电般映入脑海之中。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只道:

  “这……这本书从那里来的?是……是谁带来的?难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见母亲神情怪异,惊慌起来,连叫:“妈,妈,

  你……干什么啊?”

  戚芳一怔之间,抓起那本书来,揣入了怀中,飞奔下楼,向门外直追出去。她自从嫁作了万家的媳妇以来,一直斯斯文文,

  从无在家中这般狂奔急驰,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万家婢仆见少奶奶,展开轻功,连穿几个天井,直冲到大门外,无不惊讶。

  戚芳奔到前厅,见吴坎从门外进来,忙问:“那郎中先生呢?”吴坎道:“这人古古怪怪的,话也不说便走了,师嫂,你找他有什么事?师哥的伤有反复么?”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门,四下张望,已找不到卖药郎中的踪迹。戚芳在大门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取了那本旧书出来,每见到一张鞋样、花样,少时种种欢乐情事,便如潮水般涌向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忽然转念:“我怎么这样傻?公公和万郎他们最近到湘西去见言师叔,说不定无意中闯进了那个山洞,随手取了这本书来,也是有的。这位郎中先生,和这书有什么相干?”但随即又想:“不,不!事情哪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连爹爹也不知道,世事怎地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就是我爹爹也不知道,万郎他们怎么找得到?他们是去寻访言师叔,怎么会闯到这山洞去?我摆设酒席之时,明明记得抹过这张椅子,那里有什么书本?这本书若不是那郎中带来,却又是从何而来?”

  她满腹疑云,慢慢回到自已房中,见万圭敷了伤药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着那本书,便想询问丈夫,但转念一想:“且莫鲁莽,如果那郎中……那郎中……”万圭道:“芳妹,

  这位郎中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须得好好酬谢他才是。”戚芳道:

  “是啊,我送他一百两银子,他偏偏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异人。这瓶解药……咦……,解药呢?是你收了起来么?”

  卖药郎中将解药交了给她之后,她便放在万圭床前的桌上,

  这时却已不见。万圭道:“没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边、梳妆台、椅子、箱柜各处寻找,这瓶解药竟是影踪不见。她心中大急:“难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时落在地下了?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这只药碗边的。”万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么会不见的?我刚才合了一忽儿眼,记得看到这瓷瓶儿便在桌上。”他这么一说,戚芳心中更加着急了,转身出房,拉着女儿问道:

  “空心菜,刚才妈出去时,有谁进来过了?”小女孩道:“吴叔叔上来过,他见爹爹睡着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长气,隐隐知道有什么事不对,但万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担忧,说道:“宝宝,你陪着爹爹,说妈妈去向那郎中先生再买一瓶药,给爹爹医伤。”小女孩点点头,道:

  “妈,你快些回来。”

  戚芳定了定神,拉开万圭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柄匕首,贴身藏着,慢慢走下楼去,心中寻思:“吴坎这厮,在没人之处见到我,脸上总是贼忒嘻嘻的不怀好意。这个郎中是他去请来的,莫非他和那郎中串通了,安排下什么阴谋诡计?”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园,到得回廊,果见吴坎倚着栏干上,瞧着中里的金鱼。戚芳道:“吴师弟,你一个人在这里?”

  吴坎回过头来,满脸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师嫂,

  你怎么不在楼上陪师哥,好兴致到这里来散心?”戚芳叹了口气,道:“唉,我闷得很,整天陪着个病人,你师哥手上痛得厉害,脾气就越来越坏,不出来散散心,找个人说话解闷儿,也可真不成。”吴坎听她这么说,当真喜出望外,道:“师嫂,万师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相伴,还要发脾气,那可也太难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的身边,双臂也靠在栏干之上,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金鱼,笑道:“师嫂是老太婆啦,还说什么如花似玉,也不怕笑掉了大牙。”吴坎忙道:“那里?那里?师嫂做闺女时有闺女的美,做少奶奶时有少奶奶的美。大家都说荆州城里一朵花,

  千娇百媚在万家。”戚芳嘿的一声,转过身来,伸出手去,说道:“拿来!”

  吴坎笑道:“拿什么?”戚芳道:“解药!”吴坎摇头道:

  “我不知道什么解药?治万师哥伤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吴坎狡狯一笑,道:“这郎中是我请来的,解药是我寻来的。万师哥已敷过一次,少说也可免了数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说道要连敷十次。”吴坎摇头道:

  “我懊悔得紧,懊悔得紧。”

  戚芳道:“懊悔什么?”吴坎道:“我见这草药郎中污秽肮脏,料想他也没什么本事,这才引他上楼,不过想找个机会,多见师嫂一次,没想到这狗才误打误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药。这个,那是大违我的本意了。”戚芳听得心头火发,但是药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将解药骗到了手,再跟他算帐,当下强忍怒气,笑道:“依你说,要你师哥怎么谢你,你才肯将解药交了出来?”

  吴坎叹了口气,道:“三师哥已享了许多年艳福,早就该死了。”戚芳脸上变色,咬住嘴唇皮不说话。吴坎道:“那年你到荆州来,咱们师兄弟八人哪一个不是一见便神魂颠倒?咱们不服气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大伙儿一合计,先去打他个头崩额裂……”戚芳道:“原来你们打我师哥,还是为了我哪!”吴坎笑道:“大家口中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说他强行出头,去斗那大盗吕通,削了万门弟子的面子,其实人人都是为了师嫂你啊!你跟他补衣服,说话这门子亲热的劲儿,我们兄弟八人哪一个不呷醋?”

  戚芳听得暗暗心惊:“难道还是因我而起祸,万郎,万郎,

  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她假装漫不在乎,笑道:“吴师弟,你这可来说笑了,那时我是个乡下姑娘,村里村气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的?”吴坎道:“不,不!真美人儿用得着什么打扮?师嫂,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儿失魂落魄,这个……”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嘴,不再说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吴坎道:“咱们把你留在万家,我姓吴的也出过不少力气,可是,师嫂,你平时见了我笑也不笑,这不叫人心中愤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声,道:“我留在万家,嫁给你万师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什么力气了?那时候你又没来劝我,真是胡说八道!”吴坎道:“我……我怎么没出力气?你不知道吧了。”戚芳更是心惊,道:“好师弟,你跟我说,你到底出了什么力气,师嫂永远忘不了你的好处。”吴坎摇头道:“这种事情早过去了,还提它作甚?你知道也没什么用。”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说就算了,吴师弟,快给我解药,要是有人撞见咱二人在这里,可就不大妥当。”

  吴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见,晚上这里可没人。”戚芳退后一步,脸如寒霜,道:“你说什么?”吴坎笑道:“你要治好万师哥的伤,那也不难。今晚三更,我在那边柴房之中等你,你若是一切顺我的意,我便给你敷治一次的药量。”戚芳咬牙骂道:

  “狗贼,你胆敢说这种话,好大的胆子!”吴坎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万圭这小子什么强过我姓吴的了?只不过他是我师父的亲生儿子,如此而已。大家出了力气,为什么要这臭小子一人独享艳福?”

  戚芳听他连说几次“出了力气”,心下起疑,只是他污口秽语,实在听不下去,说道:“待公公回来,我照实禀告,瞧他不剥了你的皮。”吴坎道:“我守在这里不走。师父一叫我,我先将解药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鱼。我问过那个郎中,他说解药就只这么一瓶,要再配制,非一年半载之功。”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将解药取了出来,拔开了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侧,解药便倒入池中,万圭这条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药,咱们慢慢商量不迟。”

  吴坎笑道:“有什么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听我的话。”戚芳道:“倘若你从前真的对我有心,出过力气,那么……否则的话,我才不相信呢。”吴坎盖上了瓶塞,喜道:

  “师嫂,我若是说了实话,你今晚就来和我相会,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看你说的是真是假。”吴坎道:“千真万确,岂有半点虚假?那是沈城小师弟使的计谋。周圻和卜垣假扮采花大盗,引得狄云这傻小子到桃红房中救人。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银器,便是我吴坎亲手给他安放的。师嫂,咱们若不是使这巧计,怎能留得住你在万府之中?”

  戚芳只觉头脑晕眩,眼前发黑,吴坎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刀那么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错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摇摇摆摆,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栏杆,吴坎兀自十分得意,低声道:“师嫂,这不是假的吧?你可别跟旁人说。咱们师兄弟大家赌过咒,这秘密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的。”戚芳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推开花园后门,向外急奔。吴坎叫道:

  “喂,你那里去?今晚三更,可别忘记了!”

  戚芳一奔出后门,便往冷僻无人之处乱走,穿过几座菜园,

  见西北角那一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虚掩着门,她伸手推开了门,

  便走了进去。

  她要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好好的思量一番:原来狄云是受人陷害,是真的还是假的?那本唐诗那里来的?吴坎以解药要挟自己,怎么对付?万郎,万郎到底怎样?

  她倚在祠堂庭中一株梧桐树旁,良久,良久,心中没半点主意。

  突然之间,只听得踢踏、踢踏,缓慢的脚步声响,祠堂内堂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衣服十分的秽污破烂。

  那丐妇见到戚芳,颇有畏缩之意,侧过了身子,慢慢踱入祠堂。她将走进内堂,又转过脸来向戚芳瞧了一眼,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戚芳转过头去,和她四目交投,那丐妇突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求道:“少奶奶,你……你别说……别说我在这里。”戚芳大奇,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那丐妇道:“不……

  不干什么?我……我是个叫化子。”说了这几句,立刻站起,快步进了内堂。

  戚芳心念一动:“此人必有蹊跷。”但转念又想:“我自己有这许多烦恼,何必去多管旁人的闲事?”寻思:“吴坎这厮说他们如此陷害师哥,那是决计不假。那本书……那本书……”她伸手抓着梧桐树干,轻轻摇晃,树上叶子沙沙的落了下来。

  只听得脚步声急,那丐妇从后门怱怱逃了出去。戚芳心想:

  “这女子不知为了什么事,见了我这等害怕……啊哟,想起来了,她……她便是桃红!”一想到这女子便是桃红,戚芳三脚两步,便从祠堂大门纵出,踏着瓦砾,抢到后门,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红,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那丐妇正是桃红,他听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见到她手中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是害怕,双膝发抖,又要跪下,颤声道:“少奶奶,你……你饶了我。”戚芳好生奇怪。她到万家之后只和桃红见了几次,没多久就从此不见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这女人卷逃私奔之事,便是心如刀割,是以这桃红到了何处,她是从不询问。若是提起此事,不但太不体面,更是触动内心最大的创伤。哪想到她竟是躲在这破祠堂中。这祠堂离万家不远,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后,所过的日子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闺女时大不相同,从不在外面乱走,虽曾多次见到这破祠堂的外形,却从来没进去瞧过。

  桃红此刻蓬头垢面,容色憔悴,数年不见,倒似是老了二十年一般,戚芳本来认她不出。只是桃红自己害怕,引起戚芳起了疑心,用心思索,这才记起,倘若桃红若无其事的慢慢走开,戚芳自己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决不会加以留神。

  她扬了扬手中匕首,威吓道:“你躲在这里干么?快跟我说。”桃红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爷赶了我出来,他说若是见到我耽在荆州,便要杀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没地方好去,只好躲在这里讨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荆州城,

  我什么地方都不认得,你想叫我到那里?你……你行行好,千万别跟老爷说。”

  戚芳听她说得可怜,收起了匕首,道:“老爷为什么赶了你出来?怎么我不知道?”桃红垂泪道:“我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忽然不喜欢我了。狄……那个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哟,

  我……我不该说这种话。”戚芳道:“好吧,你不说,你就跟我见老爷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戚芳本性爱洁,

  桃红衣襟上满是污秽油腻,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极不好过。但她急于要查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脏十倍的东西,

  这当儿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红簌簌发抖,忙道:“我说,我说,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为什么要和他私逃?”桃红心下惊惶,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来。

  戚芳凝视着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许比之桃红更甚十倍。她是害怕听桃红亲口说出来的事,如果她说:狄云当时确是约她私逃,确是来污辱她。桃红一时说不出话,戚芳脸色惨白,

  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终于,桃红说了:“这……这怪不得我,少爷叫我这样做的,叫我用力抱住他,说他来强奸我,约我私逃。我跟老爷说过的,老爷又不是不相信,可是……可是……还是赶了我出来。”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伤心,又是委曲,又是怜惜,心中只是说:“师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该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她并不憎恨桃红,反而有些感谢她,

  幸亏是她替自己解开了心中的死结。在伤心和凄凉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苦涩的甜蜜。虽然嫁了万圭,但她内心深深爱着的,始终只是一个狄师哥,尽管他临危变心,尽管他无耻卑鄙,尽管他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旧是他,才是戚芳叹息和流泪时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间,种种苦恼和憎恨,都变成了自悔自伤:“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着千刀剐,也要到狱中救他出来。他吃了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样想?”

  桃红偷看戚芳的脸色,颤声道:“少奶奶,谢谢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荆州城,永远不回来了。”戚芳叹了口气,道:

  “老爷为什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么?唉,阴错阳差,今日凑巧在这里遇见了你。”说着放开了她衣襟,想要给她些银子什么的,但怱怱出来,身边并无银两。

  桃红见戚芳放开了自己,生怕更有变卦,急急忙忙的便走了,口中喃喃的道:“老爷晚上要见鬼,要砌墙,怎么怪得我?

  又……又不是我瞎说。”戚芳追了上去,问道:“什么见鬼砌墙?”桃红知道又说溜嘴,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喏,老爷夜里常常见鬼,半夜三更的起来砌墙。”

  戚芳见她说话疯疯颠颠,心想她给公公赶出家门,日子过得很苦,脑筋也不大清楚了。公公怎么会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家里从来没见有公公砌的墙。桃红生怕她不信,说道:“是假的砌墙,老爷……老爷,半夜三更的,爱做泥水匠。我说了他几句,他就大发脾气,打得我死去活来,又赶了我出来……”她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弓着背走了。

  戚芳瞧着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却变得这副样子。公公不知为了什么要赶她出家?什么见鬼砌墙,想是这女人早就颠颠蠢蠢的。唉,为了这样一个傻女人,师哥苦了一辈子!”

  想到这里,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

  戚芳靠在梧桐树上哭了一场,心头轻松了些,慢慢走回家来。她避开后园,从东面的边门进来,迳自回到自己楼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楼梯的声音,便着急问:“芳妹,解药找到了没有?”戚芳走进房去,只见万圭坐起身子,脸上神色甚是焦急,一只伤手搁在床边,手背上黑血慢慢的渗了出来,过了好一会,才“嗒”的一声,滴在床边的那只铜面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吴坎之言,从家中奔出去进,心中充满了对万圭的恼怒,恨他以卑鄙手段陷害狄云。但这时看到丈夫憔悴而清秀的脸庞,几年来的恩爱又使她的心肠软了:“究竟,万郎是为了爱我,这才陷害师哥,他使的手段果然阴险,叫师哥吃足了苦,但是,那是全是为了我。”

  万圭又问:“解药买到了没有?”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告知丈夫,顺口道:“找到了那个郎中,给了他银子,请他即刻买药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登时松了,道:“芳妹,我这条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强笑了笑,觉得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过一只青瓷痰盂来接血,将铜盆端了出去。只走出两步,毒血的气息直冲上来,头脑中一阵晕眩,不由得心道:“这蝎毒这么厉害!”快步走到外房,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转过身来,伸手入怀去取条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右手一伸到怀中,便碰到了那本唐诗。戚芳怔了一怔,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坐在桌边,一页页的翻过去。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捡旧衣,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那里捡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样儿,顺手便挟在书中了。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就一直留在那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位郎中送来的么?

  “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这郎……这郎中……为什么?为什么他……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突然之间,戚芳想起了这件事。那郎中给万圭敷药时,

  戚芳没留心他只用左手而不用右手,这时想到狄云的手指被吴坎削去,眼前现出了那郎中开药箱、取药瓶、拔药塞、倒药末的情景,这许多事,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相貌一点也不像?”她心烦乱,

  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黑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要死了之后,才得团圆……

  万圭在隔房说道:“芳妹,我闷得慌,要起来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听见。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爷罚他因此而受苦受难……”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了起来:“这……这是……‘素……素心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的道:“芳妹,芳妹,你从哪里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如此!”他双手按住了那本《唐诗选辑》,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字上,溅着戚芳的泪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这里了,原来要打湿了,便有字迹出现!妙极,妙极!一定是这本书。空心菜,

  空心菜!”他大声叫嚷,将女儿叫醒,说道:“空心菜快去请爷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小女孩答应着去了。

  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说:“一定是的,不错,爹爹说那剑谱充作是《唐诗选辑》,那还不是?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原来要弄湿书页,秘密才显了出来。”

  他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是明白了大半,心想:“这就是我爹爹和公公所争的什么《素心剑谱》?这么说来,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去挟了鞋样?爹爹不见了这本书,怎么不找?嗯,想来一定是找过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以为是师伯盗去了。他为什么不问我,这真是奇了!”

  如果是狄云,他这时候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会知道只因为戚长发是个最工心计之人,即使在女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不见了书,拚命的找,找不到,便装作没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窥探,用各种方法来侦查探,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

  是不是女儿偷了去?只因为戚芳不是“偷”,不会做贼心虚,戚长发自然查不出来。

  万震山从街上回来,正在花厅吃点心,听得孙女叫唤,还道儿子毒伤有变,一碗豆丝没吃完,放下筷子,抱起孙女,大步来到儿子书房,一上楼梯便听见万圭喜悦的声音:“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芳妹,怎么你会在书页上溅了些水?天意,天意!”

  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妻子在思念另一个男子时所流的眼泪。

  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音调,便放了一大半心事,举步踏进房中。万圭拿着那本《唐诗选辑》,喜道:“爹,爹,你瞧,这是什么?”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心中一震,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接过万圭递来的那本书,一颗心怦怦乱跳。化尽心血找了十几年的《素心剑谱》,终于又出现在眼前。

  不错,正是这本书!他和言达平、戚长发两个师弟谋害师父而联抢到的,正是这本书。三个人在旅舍之中,翻来覆去的同看这本剑谱。可是这何尝是剑谱,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唐诗,和坊中出售的几千本《唐诗选辑》完全一样。师兄弟三人曾拿这本书到太阳光下一页页的去照,想发现书中有什么夹层;也曾拿书中这几十首诗顺读、倒读、横读、斜读,跳一字读、跳二字读……

  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来……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费了,三个人互相猜疑,都怕旁人发现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个人晚上睡觉之时,将这本书锁入铁盒,而铁盒又用三根小铁链分别系在三人的手腕上。但某一天的早晨,那本书终于是不翼而飞。

  于是十几年来无穷的勾心斗角,无尽的探访寻找。突然之间,这本书又出现在眼前。

  万震山翻到第四页上,不错,书页的左上角正是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当年偷偷做下的记号,生怕言师弟或是戚师弟用一本同样的《唐诗选辑》来掉包,而自己尚是蒙在鼓里。他又翻到了第十六页,不错,当年自己划着的那个指甲痕仍是在那里。这是真本!

  他点了点头,强自抑制内心喜悦,向儿子道:“正是这本书,你从哪里得来的?”万圭的目光转向戚芳,问道:“芳妹,

  这本书是从那里来的?”

  戚芳自从一见到万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

  “爹爹不知到了那里?我这不孝的女儿,将他这本书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这可找得苦了。他们都在争这本书,爹爹心中,

  对这本书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宝贵。不知这本旧书有什么用?然而当年是我拿了爹爹的,决不能让这书落入公公手中。”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还不知道狄云受陷害的内情,对丈夫的还是满腔柔情和体贴,那么在她心中,丈夫的分量未必便及不上父亲,何况,父亲不知究竟到了那里,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然而现在情形可不同了。“我决不能让爹爹这本书落入他们手中。狄师哥去取了这本书来,交到我手里,当然不能落入他们手中。”不但是为了爹爹,更为了狄师哥!”

  当万圭问她“这本书是那里来的”之时,她心中只是在想:

  “怎样将这本书夺回来?”书是在公公手里。万震山武功卓绝,

  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丈夫便在旁边,硬夺是不成的。她心中飞快的在转念头,眼珠骨溜溜的转动。

  突然间,她看到了书桌旁那只铜盆,盆中盛着半盆血水,一大半是万圭洗过脸的水,一少半是他手背上伤口中流出来的毒血。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将书丢进血水之中,他们就找不到了。可是,怎么能有机会将书投进盆中?万震山和万圭父子的两对眼睛都凝视着戚芳。万圭又问:

  “芳妹,这本书那里来的?”戚芳心中一凛,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从房里出来,便看见桌上放着。这不是你的么?”

  万圭一时想不明白,暂时不再追究,一心要将重大的发现说给父亲知道:“爹,你瞧,这书页子一沾湿,便有字迹出来。”

  他伸出食指,指着《圣果寺》那首诗旁淡黄色的三个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是她念狄云而流的眼泪,他心中不知是得意,还是愤怒?)

  万震山伸指点着那首诗,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路自中峰上,盘回出壁箩。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

  遥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个“城”字!

  万震山一拍大腿,说道:“对啦,正是这个法子!原来秘密在此。圭儿,你真是聪明,亏你想到这个道理!要用水,不错。咱们当年就是没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这是他媳妇的泪水,是她思念另一个男人而流的眼泪,不知他心中是高兴,还是气愤?)

  戚芳见他父子二人兴奋之极,聚头探索书中的秘奥,便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内房,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见么?”小女孩点了点头,道:“瞧见的。”戚芳道:

  “等会爷爷、爹爹、和妈妈一起奔出去,你就将爷爷手中那本书悄悄丢在面盆里,让脏水浸着,别给爷爷和爹爹看见。”小女孩大喜,只道是妈妈要玩一种极有趣的游戏,拍掌笑道:“好,

  好!”戚芳道:“你可千万别让爷爷和爹爹知道,也别跟他们说!”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说,空心菜不说!”

  戚芳走到房外,说道:“公公,我觉得这本书中有点古怪。”万震山转过身来,道:“什么古怪!”他内心隐隐早觉得这本书突然出现,来得太过容易,恐怕不是吉兆,戚芳这么一说,更增他的疑虑。戚芳道:“在这里!”说着便伸出手去。万震山将那本唐诗交给了她,戚芳翻着书页,从书中取了那两只黑蝴蝶的剪纸出来,道:“公公,你这书中本来有这两只蝴蝶么?”万震山将两只纸蝴蝶接了过去,道:“没有!”戚芳道:

  “这是什么意思?武林之中,可有那一号人物外号叫做‘黑蝴蝶’什么的?他们留下这本书,只怕是意图寻仇?”

  江湖人物留记号寻仇示警,原是十分寻常,万震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一听到戚芳之言,又见这一对黑蝴蝶剪得栩栩如生,

  不禁悍然而惊,寻思:“我有什么仇家外号叫做‘黑蝴蝶’?”

  他正自沉吟,忽听得戚芳喝道:“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伸手向窗外屋顶上一指。万氏父子同时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从墙上摘下两柄剑,一柄抛给万震山,一柄抛给万圭,叫道:“我见到三个人的背影!”万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开抽屉,将那本唐诗掷了进去,低声道:“莫给敌人抢了去!”万氏父子点了点头,三人一齐从窗口跃出,登上瓦面,四下一看,不见有人。万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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