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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回 权臣欺主


  他在皇帝面前哈哈大笑,显得肆无忘惮之极,其实这几句话也不见得有什么可笑。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知道自己笑得失态,忙道:“是,是,是,是。”皇帝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於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麽?”韦小宝心想:“这小孩子皇帝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皇帝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杀头,不许百牲说出心头的话来,终究不好。”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人手裏呢?所以臣奉劝皇上,汉人的这许许多多书,还是少读为妙,只有越读脑子越胡涂了。”皇帝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鳌拜又道:“想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

  皇帝又哼了一声,道:“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道 :“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跟皇上干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非但不是忠臣,而且是个大大的奸臣,臣以为非处以重刑不可。”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麽原因?”鳌拜道:“我有什麽原因?难道皇上以为臣有什么私心?”他声音越说越响,语气也越来越是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臣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误了。皇上这样问臣,臣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个魁梧的大汉满脸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来,双手握了拳头,身上骨骼中格格的直响。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和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韦小宝见到皇帝的相貌,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听,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直是非同小可,呼声出口,知这大事要糟,当即转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为高,这鳖拜更是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便即纵身而出,挡在皇帝的身前,向鳖鳌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麽?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是满清身经百战的大功臣,功大权重,对康熙皇帝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裏。康熙讽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无犯上作乱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後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来,挡在皇帝的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原来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这是孩童心性、原不足异。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骶之戏,只是练习摔角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角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甩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一腿扫来,扑地便倒,一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拼,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後关头方输,这摔角之戏,却是万难假装,就算最後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交?

  康熙对摔角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拼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後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可是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究竟太过危险,在少年皇帝心中,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拼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旧落败。康熙心中不胜之喜,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心想这小太监一知道自己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味了。

  此後康熙(作者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以便读者)的武功日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是蒸蒸日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是旗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是稍逊一筹。这一来,康熙须得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这日鳌拜到御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他早知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两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那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武功甚高,康熙见他气势涌涌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侯在御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康熙心下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韦小宝情不自禁的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挺而走险。出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心中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当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熙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须得装作害怕他的权势,慢慢再设法收拾,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鳖拜更是喜欢,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臣今後总是努力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麽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臣告退。”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跳了下来,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该死,一直不知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手出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中的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康熙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一直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的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但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他才无拘无束,生平无此之乐。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大大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一个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得以任意行动,但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读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麽乱子,整日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生人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後,当即大大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恩,其实也不过是发泄过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叫宫女太监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右,由此而得享与韦小宝扭打之乐。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无人之时,咱们仍和从前一样。”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老公公呢。”康熙心想:“就算先帝在世之日,也不是白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麽?”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无人之时,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裏可有点慌。”康熙叹了口气,道:“我早料到。你一知我是皇上之後,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韦小宝道:“我尽力而为,不过只怕不大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那鳌拜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磨拳擦掌想要打人一般。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不妨请你师父来对付他。”康熙微微一笑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韦小宝道:“可惜我的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联手而斗,也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麽,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给韦小宝一提鳌拜,适才他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前来的神态,康熙思之犹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裏,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只是朝中宫裏的侍卫,眼下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我若是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统领,再撤他的兵权,然後再罢他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後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宫内侍卫的首领,鳌拜便知自己要对付他了,此人大权在握,若是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须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来对付才是。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回海老公那裏去吧,好好的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韦小实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裏没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康熙哈哈一笑,道:“不用了。”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那部“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当今皇上,实是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异,只是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不知遇上了什麽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样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不知不觉间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的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尽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若是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康熙叹了口气,道:“小桂子,昨天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御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随口撒谎原是他的特长,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而且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後,咱们再不能真打了。”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日打来没什么劲道。”康熙道:“我倒想了个法儿在此。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麽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们练武摔跤的地方。”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原来康熙每日来跟韦小宝比武,总是换了便服,以防给他瞧破真相,当下回去更衣,韦小宝跟在後面。康熙一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後拥,到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了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说着左眼夹了一夹。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是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塲之後,扭打几转,韦小宝使出一招“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将那武士推出去跌了个狗吃矢。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康熙甚是喜欢,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然也能。”他心痒难骚,跃跃欲试,但碍於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塲动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四五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裏来练功夫。那一个学得快的,像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答应了,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倒是说得有声有色,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刻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

  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将今日比武的情形细细说了。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用‘苦海回头’,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用‘挟山超海’,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出手也就容情些。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份了。”他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心下不自禁的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容情,而是不敢碰他。你……你……你终於知道了?”韦小宝心中一惊,道:“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发见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说来!你怎么知道小玄子的真实身份?”一伸手,已抓住了他左腕。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便欲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样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道:“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的答。”韦小宝道:“好,你若早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的原因。否则的话,你就是捏死了我,我也不说。”海老公道:“那有什麽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第一天教你武功之时,早就知道了。”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於是将昨天在御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飞色舞起来。

  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韦小宝说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许跟你说的,你若是泄漏了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头。”海老公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痒,跟你打得不过瘾,再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他站起身来,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喜欢,那也是做朋友之道啊。”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後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麽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还是个小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当真的?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甚是聪明,原知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的一点醒,伸了伸舌头,道:“以後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後,是否还能说话,倒得研究研究。”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坏徒儿,反来谋害师父,却又何苦?”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他的眼睛,他也早知道了么?”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的,原也不大易找。公公,你道我到御书房去干什麽?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裏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海老公突然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这么说,那可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後我时时能到御书房去,总会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若是下想法下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若是不想法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这老乌龟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须得小心在意,他若知道自己双眼是我下手弄瞎的,随时随地可致我死命。”两人默然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同来。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今天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干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裏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蓝子、铃子,真好玩得紧。”

  海老公道:“你是扬州庙裏见到的麽?”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海老公道:“你从扬州来到宫裏,是六岁呢还是七岁?小时候见到的菩萨,现在倘还记得?”韦小宝暗叫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小桂子也是扬州人,那可真巧极了。”忙道:“是七岁了,别的都忘了,观音菩萨身上手这么多,倒还记得。”海老公嗯了一声,道:“你冷吗?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麽你说话声音有点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

  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共有一千招,你若是记性好,每天学得十招,也须三个多月才能学全。”韦小宝道:“我用心学就是了。”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两声。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时跪在地,动弹不得。他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给打中的两处穴道,一处是‘天宗穴’,一处是‘志堂穴’,可要记住了。”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韦小宝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是教我功夫,可吓得我魂灵出窍。”

  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後你若是用心,便可慢慢的赶上去。”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的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偷。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竟不再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不来玩了。”於是迳到御书房中,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恼,不住吆暍:“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是在练踢腿功夫麽?”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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