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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 宫闱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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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匕首放入了靴桶,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这皇宫中是不能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面银子变成了一塲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那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濶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打光。你说够厉害了吧?”他自己肚裏吹牛,不禁得意起来,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半夜裏也不能出宫,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己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巴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可以入口。哈哈,辣块妈妈的,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走向太后所住的宫院,来到宫外,只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如何进去?”正没做理会处,那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小姑娘的头探了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进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裏等了许久。”韦小实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一只又臭又硬的老海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裏有大海龟么?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他一鼓作气的走来,没想到身上的疼痛,给蕊初这麽一问,只觉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那裏?”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在地下。他大吃一惊,险些儿骇呼出声,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一凝神间,月光下看得清楚,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头来。 韦小宝应变奇速,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腈的瞧着海老公,只见他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裏来。” 他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只见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之间,他身子向上拔起,也不知使的是什么身法,已落在他的跟前,左手一探,已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惊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韦小宝可不是什么侠义之辈,绝无怜香惜玉,挺身而出的念头,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是一动也不敢动,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手指,就给他听了出来。 只听海老公低声道:“别响!不听话就卡死了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裏干什麽?”蕊初道:“我……我在这裏玩儿!”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为阴森可怖。海老公问道:“还有谁在这裏?”侧过了头,倾听旁人的呼吸之声。原来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以致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那裏?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道这个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无用。不带我去,立时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有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给自己吓得撤尿。他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 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叫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我。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恐怕告状告不进,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半夜三更的,宫中大门已闭,如付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海大富,你终於找上我来啦!”这声音阴森森地,但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太后的说话之声,他吃了一惊,便想拔脚就逃。 却听得海老公道:“正是,奴才正是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显然很不怀好意,韦小宝大奇,心想:“老乌龟是甚麽东西,胆敢对太后如此无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眼他胡辩一番?反正在宫中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那也算不了甚麽大罪,真的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若是拍腿一走,甚麽话都给海老公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成有罪了。 他心下又想:“太后若是问我为甚麽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我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在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语,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所以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於说甚麽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那裏是老子的对手?”他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反而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自己,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所以待会在太后跟前辩论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 ?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何体统?”海老公道:“我有件密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泄漏出去,那可不大稳便。”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开始告状了。我且让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那裏好?”他看了看周遭的形势,登时选中了一个所在,一步步走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乌龟若是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先必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料他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甚麽机密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说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大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一会儿又仗了谁之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 只听太后又哼了一声,道:“你……你早就没有将我瞧在眼裏,今晚忽然摸了柬,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关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有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是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括括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 却听我太后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麽?”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太后待会一定更加动怒,他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麽人 ?”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晕穴,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有杀她!”但内心深处,隐隐又有一点点失望,只觉海老公不杀蕊初,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只听太后又道:“五台山?你为什麽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为五合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若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裏大声嚷嚷的,这种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只是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时她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是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有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是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他…他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裏麽?”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上有一个人之後,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个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我终於……终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寻思:“难道这人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若是一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话,这可有点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裏听到了,老婊子若是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大夥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是肚裏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駡。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之中人人都是污言秽语,大家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到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乌龟”的对骂一塲而己。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麽?”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是…只是思念着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後,我们母子,他…他更是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甚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 ?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甚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毫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而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舌尖锐,渐渐响了起来。韦小宝听着,心中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人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了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不登基,天下太不太平,他又有甚么放心不放心了?”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洽皇帝早巳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有个爸爸?”他於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冶皇帝之外,其余可说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再说得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道,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同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裏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所以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气呼呼的喘息,道:“他……他说那狐媚子怎样?”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这狐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谧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还大发脾气哪。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这个奴才学士,编篡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後,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太后大怒,喝道:“你……你…你…”但随即明白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心中一凛。忽然嘿嘿一笑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那裏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於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金庸按: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篡“端敬后语录”等节,系当时实事,具见近人孟森所著“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查的是荣亲王是怎样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顾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甚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甚麽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信你的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後来奴才试给他看,一个月之中,先後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后临终之时一模无异。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节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白,害死荣亲王和端敬后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总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若是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护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是忠心耿耿,他用了你这样的奴才,也是他的福气。”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保护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他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海老公道:“启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那知道无意之中。另外又探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甚麽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是跟贞妃有关的。”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甚麽?”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於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就只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本师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时奴才海大富,一共五个人知道这个大秘密。” 韦小宝听到这时,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冶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竟然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个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一个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得悉了这个大秘密,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只知道这大秘密天下只有五个人知道,那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六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在太后跟前还可胡说八道一番,跟海老公斗斗口,但此刻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裏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只听海老公续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也没有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她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甚麽?”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问过给贞妃殡殓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颔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种杀人的功夫,叫做‘化骨绵掌’是不是?”太后道:“我怎麽知道?”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之後,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三年五载之後,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功夫练得没有到家,他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时,并没有何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甚麽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你圣断,这种‘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後,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甚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此咱们丽春院裏的小娘们还多。”以皇后的数目来和妓院裏的妓女相比,也只有韦小宝才想得出。 原来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两个是真皇后。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丽而慧”,是顺治的母亲的侄女。“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妬,积与上忤。”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顺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废她。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於顺治十年被废。顺治心中,当然想立董鄂妃为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於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所以顺治另立母亲家族中的一个少女为后,後世称为孝惠皇后,立这个皇后,一定是出於他母亲的主张,顺治心中很不喜欢。“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幸,后又不当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议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顺治对董鄂妃的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得不好,又要废她。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了。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後,也尊她为皇太后,但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就死了。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说:“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後宫。”死後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只听海老公又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仵作,又胡说八道甚麽了?这人诬陷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是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一年多以前,奴才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道:“他今晚来见我,有何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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