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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回 兴师问罪


  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之上,高彦超走道了一家药店之中。韦小宝见招牌上写着三个字,却是一个也不识,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胖掌柜连声道:“是,是!”站起身来,向韦小宝点了点头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来吧!”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定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一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越越地,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不知是否真是天地会的兄弟,下面若是杀韦小窦的屠房,岂不糟糕?”伹高彦超跟在他身後,其势已无可退缩,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韦小宝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张矮榻之上,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青木堂韦香主驾到!”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拳还礼。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大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韦小宝:“奸说,好谗!”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白须上点点斑斑都是血渍,问道:“不知是谁打伤了徐大哥?是……是鞑子的鹰爪子吗?”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高彦超缓缓摇头道:“启禀香主大哥得知,徐大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裏回春堂药店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下手打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青人,都是姓白……”韦小宝道:“姓白?那不是沐王爷四大家将的後人吗?”高彦超道:“多半是的。听徐大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终於动起手来。徐大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韦小宝问道:“两人打一个,不是英雄奸汉。什么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拥桂”两字,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得有点不像,缩住了不说。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则是当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是和他们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彦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室中有个五十来岁的道人,见高彦超说不明白,插口道:“韦香主,当年李闯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义士,纷纷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後来福玉给鞑子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国姓爷郑家一夥人拥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那知道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韦小宝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平,桂王、鲁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彦超道:“是啊,韦香主说得对极!”那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自己拥立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夥裏争得很厉害。”他叹了口气,道:“後来唐王、鲁王、桂王,先後都遭了难。这些年来,江湖上的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後人,奉以为主,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业。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的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的子孙,那是桂派和鲁派,他们却称咱们天地会为唐派。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明的。不过只有咱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派,鲁派却是篡位。”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那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几年来争斗不休。”

  韦小宝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沐王府中姓方的姊弟,给茅十八没头没脑的用鞭子乱抽了一顿,虽然心中对沐王爷甚是佩服,但挨了那顿鞭子後,又见茅十八怕得如此厉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们就不虑该再争。听说沐王爷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归天之後,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乱七八糟。”这一句话正说中各人心坎,地窖中众人齐声说道:“韦香主的话一点也不错。”那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王爷的份上,凡是见到沐王府的蓝边小白旗,都是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狂妄自大起来。我们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一片丹心,提到先帝时便流眼泪。一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徐老哥怎能和沐王府的人动手?”高彦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境内,眼下本会只有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历来规矩,遇上这种大事,须得禀明韦香主而行。倘若是对付鞑子的鹰爪子,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人,这件事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後果如何,就很难预料。”韦小宝嗯了一声,高彦超又道:“徐大哥说,他本来等侯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有时见到韦香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听书。”韦小宝脸上一红,道:“原来他早见到我了。”

  高彦超道:“徐大哥说道:总舵主吩咐过的,韦香主若是有事,自会去找他,所以徐大哥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妈的,日後他见了我师父,定会搬弄是非,最好是这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那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韦小宝心想:“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谨,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此自己年长资深,此刻这些人中,却以自己地位最高,轻飘飘之感登时油然而兴。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手气愤愤的道:“大夥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重沐王爷的为人忠义。说到所做事业的惊天动地,咱们国姓爷此之沐王爷只怕还胜过十倍。”又一人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反当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後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夥儿还混个什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十分气恼。

  那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夥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鷄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看,叫他当场出丑露乖。可是他不折不扣,确是陈近南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隶全省之中,天地会众兄弟以他为首,眼见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这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一点綫索,可以想个好主意出来,看到那粗壮汉子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叫大嚷,满腔子都是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韦小宝高明主意是没有,人却机灵之极,一凝神间,猛地想起:“啊哟,辣块妈妈,这些人不怀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於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他越想越对,寻思:“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本会香主,难道还真会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来作挡箭牌,日後没有事,那就罢了,有甚麽不妥,都往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堂韦香主率领大夥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不敢不从。’好啊,辣块妈妈,我可不上这个当。”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是香主,只因为碰巧杀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这位道长出个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那道人肩头推去。那道人道号玄贞,笑了一笑,向一个五十来岁、花白胡子的汉子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此我行得多,你瞧怎么办?”这姓樊的名吗樊纲,却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到姓白的家裏,要他们向徐大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定只好先礼後兵。”人人心中想的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均是反清复明的同道中人,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好几个人都附和道:“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够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给人打成这副样子,难道便罢了不成?”韦小宝向玄贞和高彦超道:“你二位以为怎样?”高彦超道:“这叫做逼上梁山,没有法子,咱们给赶绝了,人急吊梁,狗……”说了个“狗”字便住了口,将下面“狗急跳墙”四个字忍住了,把自己比作狗子,总是不大妥当。玄贞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韦小宝心想:“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问道:“玄贞道长,你以为樊大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要郑重些,若是跟沐王府的人动手,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徐大哥伤重不治。却又如何?”玄贞又点了点头。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兄长见识多,吃过的盐此我吃过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此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此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你也了不起。”众人说了一会,还是依照樊纲的办法,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人兴问罪之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言明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让沐王府的人先动了手打了人,这才还手。玄贞道:“最好咱们再约北京城裏几位成名的武师,一同前去,好请他们作个见证,免得话传了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将来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韦小宝道:“好极,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

  韦小宝在苏北道上,曾与沫王府中姓方的姊弟相遇,只因说了几句粗话,茅十八便吓得魂不附体,这副情景,此刻犹似便在眼前,料想沐王府中的人武功定是十分高强。自己率领了地窖中这些人去上门理论,若是动起手来,只怕难以取胜,早就有点心虚,听玄贞道人说要约同北京城裏著名的武师前去作证,正中怀下,心想乘此机会,便可多约几个帮手。

  玄贞微微一笑,道:“咱们只约年高德劭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却在其次。”高彦超道:“名气大的,武功自然很高,两者并无分别。”他是在帮着韦小宝说话。玄贞点了点头。樊纲道:“咱们去请那几位武师?”当下众人又商议了一番,请的人既要在武林中位望很高,又要与官面上并无来往,与天地会多多少少有些交情。商议定当後,正要分头去请,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请外人。”樊纲道:“徐大哥,你说不能请外人?”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在宫裏当差,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均想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图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一定必须亲自出马。咱们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理论,结果如何,回来禀报韦香主知道便是。”韦小宝内心虽对沐王府颇为忌惮,但他是个十分好事之人,这种热闹大事要将他撇在一旁,那可说什么也不能签应,忙道:“我是一定要去的,既怕泄漏了我身份,咱们不请外人便是。”

  玄贞道人道:“贫道倒有个计较。韦香主定要亲自主持大局,咱们都是下属,自然不能拦阻,但韦香主若因此而泄漏了身份,可也是大大不妥。倘若韦香主乔装改扮,那就无人知道他在宫裏办事……”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时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这主意正是投其所好,去上门生事,本已是一件令人十分兴奋之事,改装之後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众人见他如此热心赞成,自无异议。徐老头道:“大黟儿…大黟儿千万要小心。请…请人是可以去请了,韦香主扮……扮作什么人?”众人望着韦小宝,听他示下。韦小宝心想:“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子?”他在妓院之中,见到来嫖院的王孙公子衣饰华贵,心下向来甚是羡慕,一直没机会穿着,一凝神间,从怀中摸出三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来,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相烦那一位大哥去给我买些衣衫。”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那用得着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我银子有的是,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也不知我是宫裏的小……小太监了。”玄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韦小宝又取出一千面银子的银票,道:“多花些钱好了,不打紧。”旁人见他身边银票极多,都是暗暗称异,那知道他屋裏的银子一共有四十几万両。按照韦小宝本来的脾气,身边便有二三钱银子,也要花光了心裏才舒服,手头四十几万面银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出出风头,当真是机会难得,心裏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口呆,伸手又入怀中。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裏拿来的,都是不义……不义的银(他本想说“不义之财”这句成语却忘记了),请大夥儿帮着花用花用。”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乱取人财物,樊纲、高彦超等早巳穷得久了,突见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又言明是取自鞑子的不义之财,他既在清宫中当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欢呼起来。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日是来不及了。韦香主,明日大夥儿在这裏恭候大驾,不知你何时能到?”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後准到。”玄贞道:“很好。明日午後,咱们先在这裏会齐,然後同去向那两个姓白的算帐。”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房中跳上眺下,指手划脚,内功也练不成了。次日从御书房下来,便怱怱到珠宝店中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玉,四颗浑圆的明珠,这一来便花了八千多两银子。珠宝店中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监,丝毫不以为奇,既是内官来采购珠宝,花钱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韦小宝赶到小药店中,众人已在地窖中等侯,说道已请了北京城中四位知名的武师同去作个见证,每人已先送了二酉面银子的谢礼。韦小宝大喜,心想:“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四位武师非帮我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太少,最好是送五百两。”高彦超取出衣服鞋袜来给韦小宝换了,果然每一件衣物都是绫罗绸缎,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是火狐皮的裏子,在领口衣袖外翻出一些雪白的毛皮。高彦超道:“这件皮袍是叫他们连夜赶的,多给了四两六钱银子的工钱。”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一件天青缎子的马褂,十粒扣子都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一半也用不了。

  韦小宝在宫中住了一年有余,居移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年来做了尚膳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去,做首领原做得惯了。这时周身又一打扮,虽然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雍容华贵,与樊纲、高彦超这些草莽豪杰自是大不相同。

  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装之後在城里行去,撞见了宫小太监或是朝廷官员。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之中,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一位,北京潭腿门掌门人老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打名医姚春,徐老头受了伤,便由他医治,此人既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外号“虎面霸王”的雷一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但一见之下,竟是这样一个豪富之家的少年,心下均是十分诧异,只是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都想陈总舵主的弟子,当然必有惊人艺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韦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王武胜骑马,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纲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胜要相借坐骑,但玄贞怕惹人注目,坚决不要。

  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马彦正要上前打门,忽听得门内传出隐隐哭声。众人一怔,只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家有丧事。马彦超轻拍门环,过了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老管家。马彦超呈上备就的五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腿门、天地会的几位爷们,前来拜会白大侠、白二侠。”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双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便走了进去。马博仁年纪虽老,火气却是极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韦小宝道:“马老爷子的话一点不错。”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这一边,若是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隔了良久,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服,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乾,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马博仁最是性急,说道:“白二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那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 !白氏双木乃是沐王府中的英雄虎将,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侠正当英年,不知是得了甚麽疾病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地转过身来,双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厉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中一位先辈,以礼相待。你如此明知故问,是讥嘲於我吗?”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向後退了一步。马博仁摸着白须,道:“奇哉,奇哉!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知故问 ?白二侠死了兄弟,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白寒枫哼的一声,道:“请坐!”马博仁喃喃自语:“坐就坐,难道还怕了不成?”向韦小宝道:“韦香主,你上座。”韦小宝道:“不,还是马老爷子上座!”白寒枫看了拜帖,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小宝,万料不到这个少年便是韦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他痛得险些晕过去,两道眼泪自然而然流下顋来。玄贞道人道:“上门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一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退开了一步,说道:“得罪了。”韦小宝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愁眉苦脸,伸袖擦乾了眼泪。白寒枫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会中众人,也都惊诧不置,眼见白寒枫使出“虎爪功”的这一抓虽然手法凌厉,却也不是无可挡避。这位韦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居然流泪大叫,实是武林中的奇事。玄贞、樊纲、马彦超等人都是面红过耳,其为羞惭。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什么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那有此事?”“决无此事。”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事,难道我哥哥没有死吗?你们来,大家亲眼来瞧瞧。”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後背,同时出手。白寒枫没有能向韦小宝手臂抓到,斜身拗步,双掌左右分打。玄贞左掌一抬,右掌又击了出去,樊纲却已和白寒枫拍的一声响,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侧身闪开。樊纲哼的一声,向後退出三步,砰的一响,背脊撞在柱子之上。白寒枫两招之间,震开樊纲,逼退玄贞,手法乾净利落,的是名家风范。马博仁等瞧着,心下都忍不住暍一声采。

  樊纲给撞得十分疼痛,怒道:“讲打吗?”又想扑上去再打。白寒枫道:“我大哥既巳死在你们手裏,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牲,一起上来便是。”跌打名医姚春为人甚是持重,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声说道,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众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当下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後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後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一手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得没眼闭,兄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见那死人果然便是白氏双木中的白寒松。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人的腕脉。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给你磕一万二千个响头。”

  姚青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然是天地会的人吗?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心下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的怒气也自平了,寻思:“他死了兄长,也难怪他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叉腰,在灵堂前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当日在天桥卖药的姓徐老贼。我打听到这老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做‘八臂猿猴’,乃是天地会参太堂中有职司的老贼,是也不是?你们还能不能赖?”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夥人到杨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双木大兴问罪之师,问他们为何打人;不料白氏双木中的大侠白寒松竟然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纲叹了口气,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不假,不过他…他…”白寒枫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见是死是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问你们兄弟,如何将我们徐大哥打成这等模样,不料……不料……唉……”他这一声叹气,大家也都明白他是何用意了。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

  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乾不净,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汉?依你说便将如何?”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个都宰成肉酱。我陪你们一起死,大夥儿一起都死了乾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了一口钢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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