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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回 伪造碑文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韦小宝叫声:“啊哟,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尚有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到那里找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汉道:“你已昏迷了三日三夜,多半自己也不知道。”韦小宝想起双儿,她虽武功极高,又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见他焦急,温言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将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清毒。”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叫做潘雄。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潘雄带了他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见她玉容憔悴,精神萎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由得抱着哭了起来。  

  此後两人日间共得一室,说起毒蛇历害,都是毛发直竖。到得第六日上,潘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到了村里,我已邀他来给韦兄弟看看。”韦小宝谢了。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韦小宝被毒蛇所噬的经过,笑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你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你。”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蛇。”陆先生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见他出手豪阔,吃了一惊,笑道:“那里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是多谢得很了。”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晨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到舍下去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答应。

  傍晚时分,陆先子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两旁穿了竹杠,前後有人相抬,岛居简陋,自不会真的有什麽轿子了。两乘轿子沿着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为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本树长草,便是傈傈危惧,唯恐有毒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听得脚步声响,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的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这位陆大夫倒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公子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麽 ?”他这几句文诌诌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只是见他指着壁上的字画,话中又有“书画”两字,猜想他是在说那些图画。他字是一个也不识,那些图画,一张画的是些山水,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他不知道是“龟鹤延龄”之意,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陆先生微微一怔,揩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这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琊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便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陆先生登时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弱点败笔,在於何处。”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很少!”

  他只道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道:“这几个字墨乾了,也不醮墨。嗯,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乾净了。”陆先生一听,心下一阵冰凉,寻思:“原来你於画学一道,一窍不通,却在这裏胡吹大气。”须知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以瀑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为妙书。至於笔划相连的细綫,画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摺带种种名色。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

  陆先生脸色微变,又指着一幅字道:“这幅字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要请韦公子指点。”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锦綉峯普济寺中石碣上听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个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广大,寿与天齐!’”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

  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这几个字,他为什么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裏便是神龙岛 ?“冲口而出:“矮尊者在那里?”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後数步,道:“你………你已经知道了 ?”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是什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那一个是‘洪’字,那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他过去。要他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他神色难看,不敢违抝,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麽一握,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鎚敲钉,天下却那有这等握管之状?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的道:“你先写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投胎转世再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陆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麽字都不识?”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给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道:“这是什麽字?”韦小宝道:“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矮尊者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贼!”突然一跃而前,叉住了韦小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骗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乾净,也免得受那无穷无尽的酷刑。”韦小宝给他叉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胀,伸出了舌头。

  眼见手上再一使劲,韦小宝便得气绝毙命,陆先生想到此事干系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双手一推,将他摔在地上,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駡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蛇岛上,无处可逃,若是逃入了树林草丛之中,只有死得更快,但愿和方怡死在一起,也就心满意足了。  

  走到门边,伸手推门,那竹门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头看到壁上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起笔来,醮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上大乌龟,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可怜这些书画都是名家精品,价值不赀,今日遭刦,尽数毁於这小顽童之手。

  画了几百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於地,坐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黑,竟然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门缝中透进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敷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起手来,一掌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并不击将下来,终於忍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韦小宝笑道:“这就是你了,我画得好不好?”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见他脸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陆先生摇摇头,道:“没………没有甚麽。”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道:“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鷄有鱼,甚是丰盛。过了一会,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几百只乌龟画得甚是精妙,陆先生一高兴,就讲我吃饭?”但他这一点儿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由於自己这几百只乌龟画得精采,人家便待以上宾之礼,天下决无是理。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未吃饱,便被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饭罢,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一名僮儿送进茶来。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不会写?”韦小宝道:“他认得我,我可认不得他,怎麽会写?”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蚓文,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得天衣然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甚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他见到蝌蚪文上所画的七八只乌龟也不生气,那就让由他去。只见陆先生又取过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後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等语句,最後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矮尊者信口胡吹的,当时只图脱身,说得越玄越好,那知矮尊者居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矮尊者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麽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这船又会驶到了这裏,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巳知道了。他大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在蛇坑之中,给几千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当真是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那是可喜可贺之至。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石碣古文。”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矮头陀的,既然你知道是假,快快将我一刀杀了吧。”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公子所背诵碣上古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点,是否有误。”说着读道:“维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勖、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於锦綉峯,见东方红光耀天,有斗大金字现於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寿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日:‘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山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等恭录天文,雕於石碣,以待来者。”

  读毕,说道:“有没有读错?”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碑,怎么会知道後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後世有个洪教主,自然也知道有个吴三桂了。”韦小宝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捣什么鬼?”

  陆先生道:“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後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读得滚瓜烂熟,待洪教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韦小宝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明白,矮尊者和陆先生禀报洪教主,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那知这件事本来全是假的,矮尊者和陆先生怕教主怪罪,索性假造一篇碑文。来骗教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为止。‘维贞观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是一桩十分有趣之事,便跟着诵读。  

  韦小宝天资聪颖,要他读熟这寥寥数百字的一篇短文,原是易事,只是这篇文字中许多句字甚为抝口,含义更是全不明白,什麽“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不知是何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耐心既好,此刻心情又佳,不怕厌烦的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与方怡一起用过早饭,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於是取过纸笔,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那一个是“维”字,那一个是“贞”字。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是要了他性命。他性情跳脱好动,原本片刻也坐不定,要他写从“一”至“十”十个数字,都已难极,何况是学这种蝌蚪文?

  其实石碣上这些文字,另有含义,陆先生自己也是只字不识,他只是数了数矮尊者所拓榻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那管他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拼凑,本来破绽百出,“维贞观二年“这句中,“二”字是排在第四,但碣文中第四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个“二”字,第三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卒问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大智大慧,这篇假文章只怕逃不过他眼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後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这天教韦小宝认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认得八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其伪。

  下午学了七字,晚间学了六字,这一天一共学了二十一个字。韦小宝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是恐吓又是哄骗,最後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这才勉强耐心学了下去。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若是一篇文章尚未学全,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窦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难免陪着他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学会,他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了这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是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是全然好了,认得出的蝌蚪文还只一百来字,忽听得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子!”正是矮尊者到了。

  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了墨的乇笔掉在衣襟之上。矮尊者走进书房,韦小宝笑道:“矮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了你好久啦。”矮尊者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喃自语:“我早该知你是胡说八道,偏是痴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只怕死得更早些。”

  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了你送命。”矮尊者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在刦难逃。就算没这件事,教主未必能容咱们多活得几日。”

  陆先生向韦小宝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什麽法子?”语气之中充满着愤愤不平之意。矮尊者叹道:“也因为我见他年纪小,或能投其所好,才想到了这一着。”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过了份。”韦小宝听着二人对答,全然不知所云。矮尊者说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死、共患难,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矮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什麽了?我都不怕,你更加不用怕了。”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了。”他出神半晌,道:“矮尊者请稍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同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矮尊者强笑道:“我料事如神,早知有此一日,所以不娶妻生子,免得多有牵挂。”陆先生大恐,举起手掌,掌心隐隐发绿,韦小宝“啊”的一声呼叫。

  陆先生缓缓放下手掌,恨恨的道:“这种事也来开玩笑!”矮尊者陪笑道:“对不起,是我说错了。陆兄,你的毒龙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拨开瓶塞,倒出几粒红色药丸,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後关头,不可轻举妄动。”取了一颗给他。矮尊者接过,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矮尊者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预备当洪教主怪罪之时,便即自杀,这时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道:“方姑娘不去麽?”矮尊者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双儿,这裏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把将他抱住,喝道:“走吧!”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刻间疾逾奔马。

  陆先生跟住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见他毫不费力,却和矮尊者并肩面行,竟不落後半步。韦小宝这才知道这位文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矮尊者、陆先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强,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矮尊者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又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心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这等模样,还自称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着岛东一座山峯上行去。这山峯甚是陡削,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拾头遥见峯顶建着几座大竹屋,矮尊者抱着他直上峯顶。

  矮尊者和陆先生行得极快,但也是好一会才到峯顶,只见四名身穿青农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挥了柄长剑。这四名少年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左首一人笑道:“胖头陀,这小孩干什么的?”矮尊者放下韦小宝,道:“教主令旨,传他来有事相询。”

  只见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挥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麽?”

  说着在韦小宝颊上重重捏了一把。矮尊者道:“姑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重要事情问他。”

  另一个圆脸的红衣少女又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笑道:“这娃娃相貌这样俊,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韦小宝遭她们如此戏弄,心下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的。”一众少年少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韦小宝大叫:“妈,你干麽打儿子?”众少年笑得更加响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中奔去。矮尊者道:“教主集众训辞。”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又是十分无礼,心下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矮尊者和陆先生分携他双手,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朋,足足容得千人之众。

  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他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立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插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虽说是竹椅,却是雕刻工细,椅上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卅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是不出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了好一会,镗镗镗,钟声连响九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那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矮尊者一扯韦小宝衣襟,命他跪下。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转出,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须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十分丑陋,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只不过二十八九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韦小宝心想:“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捧起一张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金丹造化妙难言,玄微道理谁分辨?”厅上众人齐声念道:“金丹造化妙难言,玄微道理谁分辨?”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倒将韦小宝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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