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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刺客行凶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说你能体会他的意思,不伤一人而得脱危难。”韦小宝道:“奴才见到老皇爷要点火自焚,说什么舍身消孽,那可真把我吓得魂灵出窍,屁滚尿流。”康熙惊道:“什么点火自焚?舍身消孽?”韦小宝说了经过,只把康熙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韦小宝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将老皇爷淋了一身冷水,那可是大大的不恭敬了。”康熙道:“你是护主心切,很好,很好。”

  他沉默半晌,回头向禅房门看了一眼,说道:“老皇帝吩咐我爱惜百姓,永不加赋。这句话你先前也传过给我了,这一次老皇爷又亲口叮嘱,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韦小宝问道:“永不加赋是什麽东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赋就是赋税。明朝那些皇帝用兵打仗,穷奢极欲,钱不够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缴赋税。明朝的官又贪污得厉害,皇帝要加赋一千万两,大小官儿们至少多括二千万两。百姓本已穷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赋,明年加税,百姓那裏还有饭吃?田裏收成的谷子麦子,都让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饿死,只好起来造反。这叫做官逼民反。”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那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吗?明朝崇祯年间,普天下百姓都没饭吃,所以东也反、西也反。杀平了河南的,陕西又反;镇压了山西的,四川又反。这些穷人东流西窜,也不过是为活命。明朝亡在这些穷人手裏,他们汉人说是流寇作乱。其实什么乱民流寇,都是朝廷逼出来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老皇爷要皇上永不加赋,天下就没有流寇了。皇上鸟生鱼汤,铁桶似的江山,万岁万岁万万岁。”康熙道:“尧舜禹汤,谈何容易?不过我们满洲人来做中国皇帝,总得要强过明朝那些无道昏君,才对得起天下百姓。”

  韦小宝心想:“天地会、沐王府那些朋友们说到满清鞑子占我汉人江山,没一个不恨得牙痒痒地。可是小皇帝却说明朝的皇帝不好。倒还是他鞑子皇帝好,看来一个人自称自赞,总是有的。”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说,这几年来他闭关静修。回思昔年的所作听为,常常惭愧得汗流挟背。明朝崇祯是给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吴三桂来向我们太清借兵,打败了李自成,给明朝皇帝报了大仇。可是汉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们看作仇人,你说是什么缘故?”韦小宝道:“想是他们胡涂。本来天下胡涂人多,聪明人就少了。又或者是他们忘恩负义。”

  康熙道:“那倒不然,汉人说我们是胡虏,是外国人,占了他们花花江山。清兵入关之後,到处杀人放火,害死了无数百姓,那也令他们恨咱们满洲人入骨。”韦小宝本是汉人,可是康熙赐他作了正黄旗的满洲人,跟他说起来,便“咱们、咱们”的,当他便是满洲人一般。其实说到国家大事,韦小宝什么都不懂。只是康熙甫与父亲相会,心中激动,想到父皇的谆谆叮嘱,便拉住了这个小亲信讲论起来。韦小宝道:“我在扬州之时,也听得从前清兵杀人的惨事。”康熙叹了口气,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人不计其数,那是我们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恶事。我回京之後,便下旨免了扬州和嘉定的三年钱粮。”韦小宝心想:“扬州人三年不用交钱粮,大家口袋里有钱,丽春院的生意要大大兴旺了。怎么想个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扬州办事?我去瞧瞧妈妈,叫她不用做婊子了,自己开他三家妓院,老子做老板。大赌十日,也来个‘扬州十日’。”正想得高兴,康熙问道:“小桂子,你说好不好?”韦小宝忙道:“好,好极了,这样一来,大家有饭吃,谁也不会造反了。”

  康熙道:“虽然大家有饭吃,却也未必没有人造反。你出京之时,叫侍卫们送了一个人来,说是王屋山的逆贼,我巳亲自问过了他几次。”韦小宝心中一惊,忙站起身来,说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闲事,以後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这件事办得很好,那也不是闲事,今後还得大大的多管。”韦小宝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康熙低声道:“我命侍卫来传旨申斥你,乃是掩人耳目,别让反贼有了防备。”

  韦小宝大喜,纵身一跳,这才坐下,低声道:“奴才明白了,原来皇上怕吴三桂这反贼惊觉。”康熙道:“吴三桂是否已有反意,现下还拿不定,不过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不把我放在眼裏。”韦小宝道:“皇上使点小小手段出来,教他知道厉害,吴三桂他奶奶的,有什麽了不起?皇上伸一个小指头儿,就杀他一个横扫手军,高山流水。”康熙微笑道:“这两句成语用得不好,该说伸一个小指头儿就横扫千军,杀他个落花流水。”韦小宝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几个月和尚,学问半点也没长进,以後常常服侍师父,用起成语来就扫横千军,教人家听个落花流水。”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心中郁抑稍减,低声这:“吴三桂这厮善能甩兵,手下猛将精兵,着实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三藩连兵,倒也是辣手得很,咱们只能慢慢来,须得谋定而後动,一动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吴三桂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书诗文,只是诗云子曰,先王圣贤读得多了,突然说几句“他奶奶的”、“屁滚尿流”倒也颇有调剂之乐,他今日见到父皇,本是又喜又悲,但亲近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摒诸门外,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见,心中实在难受之极,幸得韦小宝出言有趣,稍解抑郁,又谈到了除逆定乱的大事,便激发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来,在庭中走了几步,双手各取了两块石头,排列在地,说道:“汉军四王,东边的、南边的、西边的,要分了开来,不能由他们联在一起,还有个定南王孔有德,这家伙幸好死了,只留下个女儿,那倒容易对付。”说着轻轻一脚,踢开了一块知头,说道:“耿精忠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只须不让他和台湾郑氏联盟便是。”一脚又踢开一块石头,说道:“尚可喜父子不和,两个儿子兄弟间又势成水火,自相倾轧,料他无能为力。”将第三块石头踢开了,只留下一块最大的石头,对住了怔怔出神。

  韦小宝忽道:“皇上,这是吴三桂?”康熙点点头。韦小宝骂道:“这臭贼,自己不死,却累得我万岁爷为你大伤脑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当真拉开裤子,便在那石头上撒尿,笑道:“你也来。”韦小宝大笑,也在石头上撒尿,笑道:“这一回书,叫做‘万岁爷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突然想到说书先生说三国故事,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便道:“小桂子水淹七军。”康熙更是好笑,缚好裤子,笑道:“那一日咱们当真捉了这臭贼来,便在他身上撒尿。”韦小宝见小皇帝对吴三桂甚是憎恨,心下暗喜,咱们跟沐王府这塲赌赛,可是赢了大半。”

  康熙坐回阶石,只听得庙外脚步声甚响,虽然无人喧哗,显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韦小宝道:“看来他们已把那些恶喇嘛都捉了来。皇上真是洪福齐天,凑巧之极。刚好这时候赶到,把这些恶喇嘛一网打尽。”康熙道:“那倒不是凑巧,我是得到你的密报,派人查察,得讯之後,急速赶来,却已慢了一步,让这些恶喇嘛惊动了圣驾,若不是你机灵,我可是终身遗恨无穷,罪不可逭了。”韦小宝奇道:“我没给你什麽密报啊。”

  康熙道:“我派侍卫到少林寺传旨,说是见到了一个蒙古王子,几个喇嘛,又有几名武官。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们暗中查察,这几人办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尔丹,是蒙古准葛尔部的,那武官叫作马宝,是吴三桂那厮手下的总兵。他们和喇嘛勾结谋叛。意欲不利於父皇。”韦小宝一拍大腿,道:“果然如此,我见他们鬼鬼崇崇,不是好人,倒不知那狗官是吴三桂的部下。”其实那些人的姓名来历他早巳得知,要赵齐贤等查察,意在诬陷吴三桂,想不到竟会引得小皇帝赶到五台山来。  

  康熙道:“这三夥人後来分了手。侍卫张康年跟踪喇嘛,听到他们大集人手,要到五台山来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几天,这才回京奏知。我一听之下,岂有不急?当即火速启程,只是皇帝出京,罗裹罗嗦的仪注一大套,还是迟到了一天。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原来吴三桂这反贼如此大胆,竟敢派遣喇嘛来得罪老皇爷,那…那不是公然造反了麽?”康熙嘘了一声,道:“小声!我只知他手下的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同行,毕竟他是否就此造反,现下还不能确知。”韦小宝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会差遣他手下大将,去和喇嘛们阴谋暗害老皇爷?”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缓缓的道:“不过我年纪还小,行军打仗,还不是他的对手,最好咱们再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时再动手,就可操必胜。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过一天,对咱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

  韦小宝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运气。”顿了一顿,说道:“父皇刚才特地叮嘱我,能够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论胜败,兵卒死伤,那是不用说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听以吴三桂如果早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动手,虽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顿,韦小宝接口道:“简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对於百姓兵卒,却是一件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几时我带你去辽东打熊,打老虎。”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康熙眼望禅房之门,轻轻的道:“我六岁那年,父皇就曾带我去辽东打围,现在………”慢慢走到门边,手抚木门。泫然欲涕。过了一会,跪倒在地,拜了几拜,低声道:“父皇保重,孩儿去了。”韦小宝跟着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宝殿,康亲王杰书带着骁骑营都统察尔珠,御前侍卫正总管多隆,以及索额图等随驾大臣那候在殿中,一见皇帝出来,都跪下参见。康熙手一摆,群臣站起,偷眼见小皇帝眼圈甚红,显是大哭过一场,心下均感诧异。皇帝年纪虽小,但识见卓广,此时已远出群臣之上,朝中大臣都对他畏中带敬,人人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会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见韦小宝脸上也有泪痕,均想:“定是皇上这个亲信少年逗得皇上哭了,两个少年不知搞些甚麽玩意。”要知顺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瞒得极紧,纵是至亲的妹子建宁公主也不让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亲王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查得有数千名喇嘛,在清凉寺外罗嘈争闹,不知何故,现下俱已擒获在此,候旨发落。”康熙点点头,道:“把为首的带上来。”察尔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是身穿黄袍,披了大红袈裟,其中二人身上带伤,三人都带了足镣手铐。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当今皇帝,神态十分倔强,口裏叽哩咕噜说个不休。熙康突然叽哩咕噜的也说了起来,群臣都吃一惊,谁都不知皇上居然会说藏语,其实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不是西藏的,康熙和他们说的是蒙古语,说了一会,三名喇嘛俯首不语,似乎已经屈服。康熙道:“带他们到旁边房裏去,朕要密审。”多隆道:“是。”上前在三名喇嘛身上点了七八处穴道,将三人半抱半拖,拉入殿旁一间经房之中。康熙向韦小宝招招手,两人走入经房。韦小宝反手带上了房门,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头、鼻孔、耳朵各处不住比划。康熙用蒙古话大声问了几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态恭顺,一一回答。 

  两人一问一答,说了良久。韦小宝一听康熙声音大了起来,脸上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去威吓,若是康熙神色温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点头鼓励,康熙前後盘问了将及一个时辰,才命侍卫将三名喇嘛带出,叫韦小宝又关上了门,沉吟道:“这可有些奇怪了。”韦小宝不敢打断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语。

  康熙又想了一会,说道:“小桂子,父皇在这裏出家,这事有几个人知道?”韦小宝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这事的有老皇爷的师父玉林大师,他师弟行癫大师。本来有个太监海大富,他已经死了。清凉寺原来的住持澄光大师似乎并不知情,只知老皇爷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个太后了。”康熙点头道:“不错,知道此事的,世上连父皇自己在内,也不过六个人,可是我刚才盘问蒙古喇嘛,他说是奉了西藏拉萨的达赖活佛之命,到清凉寺来接一位和尚去西藏,我细细盘问,清凉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拉萨活佛接他去干甚么,反反覆覆的问来问去,他确是不知,最後说好像这位和尚懂得密宗的许多咒语,活佛要他去说了出来,好光大密宗的佛法。这自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样骗他,他就信以为真。”

  韦小宝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爷的真正身份,现下是难以明白,不过那个挑拨活佛来冒犯老皇爷的人,恐……恐怕知道内情。”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突然害怕起来,说道:“皇上,奴才可守口如…如甚么的,知道事关重大,连做梦也没说过半句。”康熙道:“你自然不会说,我是信得过的。玉林和行癫两位大师自然也不会说。少林寺的晦聪方丈就算猜到了一些,他是有德高僧,也决不会向人吐露,算来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贱人了。”韦小宝道:“对!对!一定是她,一定是这老…老…”他本想说“老婊子”,在皇帝面前真,毕竟有些不敢。

  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宁宫中,暗藏一个假扮宫女的男人,那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她日日夜夜所担心的,是事情败露。她知道她杀害端敬皇后之事,父皇恨之入骨,父皇虽然出了家,还是派遣海大富回宫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详情,又是在我身边。哼,这老贱人那裏睡得着觉 ?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谋害了父皇,谋害了我,再杀了你,你才得平安。”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和神龙教早有勾结,她既知老皇爷末死,一定去禀报了洪教主。看来这些喇嘛来到五台山,还和洪教主有关。”只是他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这件事可不能跟皇上说。康熙见他脸色有异,问道:“怎么?”

  韦小宝忙道:“奴才心想……心想……皇上的推想半点不错,一定是这老……太后说出去的。她不是常去喇嘛庙烧香拜佛麽?”满洲人崇信喇嘛,人人去喇嘛庙拜佛,本来平常之极,但此时康熙听来,更无怀疑,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说道:“这贱人害死我亲生的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叫我成为一个无父无母之人。我……我……我不将这贱人千刀万剖,难出心头之气。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为难,这件事却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不许你杀老婊子,可没不许我杀。就算他不许我杀,老子是他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听他号令。不过这件事说穿可就不灵了。”说道:“皇上不必烦心。这太后作恶多端,终究没好下场。皇上你睁开龙目,张开龙耳,等着就是了。”

  康熙何等聪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视半晌,点了点头,道:“不错。这贱人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塲。”他在经房中踱来踱去,说道:“眼前之计,须得不让众喇嘛再来冒犯父皇。最好咱们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喇嘛都归他管,那时自是再无後患。”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了真。皇上一出口,那就难以挽回,可得抢在头裏。”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我是万万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甚么不好?他管的地方此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佛就是做西藏王。”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小太监,一做活佛,再也难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东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这几句倒不是假话。他和康熙相处日久,两人年岁相若,言谈投机,虽然一个是小皇帝,一个是小太监,已如好朋友一般,若是远远分开,心中也真不舍。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萨的名字也乱说得的 ?”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向察尔珠和多隆道:“你二人办事得力,肤有赏赐。”察尔珠和多隆大喜,磕头谢恩。康熙道:“朕崇信佛法,果然这几年来上体天心,菩萨保佑,国家平安,万民康乐。韦小宝在这裏作肤替身,代我出家为僧,大大有功。”韦小宝也磕头谢恩。

  康熙道:“现在韦小宝作肤替身已满,随我回宫,轮到察尔珠出家两年,不过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选二千名骁骑营的得力军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驻山上十间大喇嘛寺。众军出家期间,饷银加倍发给,另有恩赐。”察尔珠一怔,虽然不大愿意,也只好谢恩。康熙道:“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众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则军法从事,不假宽贷。多隆将五合山的众喇嘛都锁拿回京,圈禁起来。派人去告知达赖括佛,说道皇上请这些喇嘛去北京崇扬佛法,明宣教义。过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们回西藏。”他说一句,察尔珠和多隆便应一句。  

  韦小宝心下甚喜:“老子逃出生天,从此不做和尚了。”又想:“这些喇嘛再过得七八十年,还有命图家么?他们大胆冒犯老皇爷,皇上宽洪大量,不杀他们的头。监禁一世,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韦小宝,升你为骁骑营正黄旗都统,仍兼御前侍卫副总管。察尔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後,派你去做提督。”两人又都谢恩。  

  韦小宝也不怎样,心想正都统、副都统反正都是这麽一会事。察尔珠却十分喜欢,要知京中大官极多,骁骑营都统不过得皇帝亲信,单是骁骑营一营,八旗各有一个都统,便有八个都统,见到亲王贝勒、将军大臣,都得躬身请安,除了饷银之外,又没甚麽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了。

  其时天巳黎明,康熙吩咐去清凉寺拜佛。来到寺外,只见刀枪抛了一地,草闻石上溅满血渍,可见昨晚擒拿众喇嘛时一场激战,着实打得厉害。康熙入寺参拜了如来佛和文殊菩萨,便到後山顺治参禅的小庙去察看,但见焦木残砖。那座小庙早巳焚毁一空,几尊佛像也都烧成了焦炭。康熙暗暗心惊:“倘若父皇昨晚没有逃出,竟然便烧在庙中,我……我……”一时不敢再往下多想,吩咐索颉图施白银一万两,重修小庙。他知父亲不愿张大其事,所以银子也不便多给。

  回到大雄宝殿,众少林僧都过来相见。他们知道这位小施主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亲王贝勒。群僧虽不趋炎附势,但他布施巨金,重修小庙,都合十称谢。澄通等也看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随从之中,有许多人身具武功。康熙来到父亲出家之地,不愿便去,说道:“我想在宝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麽?”韦小宝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白影一晃,一团白色的物事直堕而下,却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长剑,向康熙扑去,叫道:“今日为大明天子复仇!”

  康熙急忙退后,多隆、察尔珠、康亲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携带兵刃,大惊之下,都向那人抓去。那人左手衣袖一振,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稳,同时向後摔出去。

  澄心、澄光等齐叫:“不可伤人。”出手阻搁。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辈的僧人武功修为可等了得,各施绝技,一一化开,可是众僧的虎爪功、龙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龙功等等,却也没能抓住了他。众僧大骇之下,都是心念一闪:“天下有如此人物!”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是一剑向康熙刺来。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无可再退,暗道:“我命休矣!”

  韦小宝急跃而上,在康熙身前一挡,波的一声,这一剑刺在他胸口,长剑一弯,竟没刺入,韦小宝胸口剧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一挥,已将敌剑斩为两截。

  那白衣僧一呆之下,澄观叫道:“不可伤我师叔!”一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断剑,反掌一碰。澄观只觉胸口热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

  白衣僧赞道:“好功夫!”他接了澄观这一掌後,眼见四周高手甚众,适才这一剑刺不进小和尚身中,更是大为骇异,当下不敢恋战,右手一长,已抓住韦小宝领口,突然间身子拔起,从殿顶的破洞窜了出去。这一下去得快极,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竟是没一人来得及阻挡。

  澄心、澄光等急从破洞中跟着窜上,但见後山白影晃动,已在数十丈外,这人轻功之佳,实是匪夷所思。

  群僧眼见追赶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闻,那团白色人影早巳翻过山坳。

  韦小宝被他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棵棵大树在身旁掠过。只觉越奔越高,心中说不出的害怕:“这贼秃一剑刺我不死,一定大大不服气。他要改用别法,且看万丈高峯上掷将下来,我这小贼秃会不会死?”突然那白衣僧一松手,将韦小宝掷下。  

  韦小宝大叫一声,跟着背心着地,却原来只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着他,说道:“听说少林派有一门护体种功,刀枪不入,想不到你这小和尚倒会。”韦小宝听她语音清亮,带着三分娇柔,微感诧异,看她脸时,只见雪白的一张瓜子脸儿,双眉弯弯,凤目含愁,竟是个美貌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年纪,只是剃了光头,顶有香疤,原来不是和尚而是尼姑。

  韦小宝心中一喜:“尼姑总比和尚好说话些。”忙欲坐起,只觉胸口一痛,气血翻阻,却是适才给她刺的一剑,虽仗宝衣护身,未曾刺入肌肤,但她内力太强,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啊哟”一声,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甚麽了不起,其实也不过如此。”韦小宝道:“不瞒师太说,清凉寺的大雄宝殿之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罗汉堂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个个都是少林派中一等一的头挑高手。他俩三十六人敌不过你师太一个人,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师太为师,当真是高上百倍。”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韦小宝更是精通其中三昧。那白衣尼虽是武学中登峯造极的大高手,听了这几句话,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问道:“你叫甚麽名字?在少林寺学艺几年了?”

  韦小宝心想:“她从大雄宝殿顶上跃入,行刺皇上,说要为大明天子复仇。眼下我落入她手。和她亲近亲近,是为上策。只不过不知她跟天地会是友是敌,还是暂不吐露的为妙。”便道:“我是扬州穷人家的孤儿,爹爹给满洲兵杀死了,从小给卖进了皇宫去做小太监,叫做小桂子。後来………”

  白衣女尼听到他的名字,沉吟道:“小太监小桂子?好像听过你的名字。鞑子朝廷有个奸臣鳌拜,是给一个小太监杀死的,那是谁杀的?”韦小宝忙道:“是……是我杀的。”白衣尼将信将疑,道:“当真是你杀的?那鳌拜武功很高,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你怎么杀他得了?”韦小宝慢慢坐起,说了擒拿鳌拜的经过,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鳌拜剌了一刀,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来又如何在囚室之中刺他肚腹。这件事他已说过几逼,每多说一次,油盐酱醋便多加上一些。

  白衣尼静静听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倘若当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妇们可真要多谢你了。”韦小宝喜道:“你老人家说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们?她早谢过我了,还送了一个丫头给我,叫作双儿,这时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问道:“你又怎地识得庄家的人了?”韦小宝据实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若是不信,可以去叫双儿来问问她。”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双儿,那就是了。怎么又去做了和尚?”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出家之事,最好还是隐瞒,道:“康熙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後来又派我做清凉寺方丈,也不过一年光景。少林派的武功我学得很少,其实就算再学几十年,把甚么韦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学全了,在你老人家眼前,那也是毫无用处。”白衣尼突然脸一沉,道:“你既是汉人,为甚麽认贼作父,舍命去保护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韦小宝心中一寒,觉得这句话实在不易回答,当时这白衣尼行剌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挡,可全没想到要讨好皇帝,只觉康熙是自己世上最亲近之人,就像是亲哥哥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杀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还不算最坏的坏人,最坏的是为虎作伥的汉人,只求自己荣华富贵,甚麽事都做得出。”说着眼光射到韦小宝脸上,缓缓的道:“我把你从这山峯上抛下去,你的护体种功还管不管用?”

  韦小宝大声道:“当然不管用。其实也不用将我抛下山去,只须轻轻在我头顶一掌,我的脑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块。”白衣尼道:“那麽你讨好鞑子皇帝,还有甚麽好处?”韦小宝大声道:“我不是讨好他。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他……他又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咱们江湖上的好汉子,义气为重,要爱惜百姓。”其实他对康熙义气倒确是有的,爱惜百姓甚么,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眼前性命交关,只好抬出这顶大帽子来抵挡一阵。

  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问道:“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韦小宝忙道:“不错,不错。也不知说过几百遍了。他说鞑子兵进关之後大杀百姓,大大的不该,甚麽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他心裏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来烧香拜佛,还下旨免了扬州、嘉定三年钱粮。”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鳌拜这个大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小皇帝不许他害,他偏偏不听,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杀他。师太,你若是杀了小皇帝,朝廷裏的大事就由太后作主了。这个老婊子坏得不得了,你要杀鞑子,还是去杀了太后这个老婊子的好。”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无礼的言语。”韦小宝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说半句粗俗的言语。”

  白衣尼抬头瞧着天上白云,不去理他,过了一会,问道:“太后有甚麽不好?”韦小宝心想:“太后做的坏事,跟这师太全不相干,我得胡诌些罪名在她头上。”说道:“太后说现在是大清的天下,应当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坟墓都掘了,看看坟裏有甚麽宝贝,又说天下姓朱的汉人都不大要得,应当家家满门抄斩,免得他们来抢回大清的江山……”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时石屑纷飞,厉声道:“这女人好恶毒!”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我劝小皇帝道,这种事万万做不得。”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有甚麽学问,说得出甚麽道理,劝得小皇帝信你的话?”

  韦小宝道:“哈哈,我的道理可大着哪。我说,皇上,一个人总是要死的。阳间你们满洲人掌权,你可知阴世的阎罗王是汉人还是满人?那些判官、小鬼、牛头、马面、无常鬼,是汉人还是满人?他们个个是汉人。你在阳间欺压汉人,总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说,小桂子,亏得你提醒。所以太后那些坏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听,反说要颁下银两,大修大明皇帝的坟,从洪武爷爷的修起,一直修到崇祯皇帝,对了,还有甚麽福王、鲁王、唐王、桂王。我记不清那许多皇帝。”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但见一滴滴眼泪从她白袍上滚下,滴在草上,过了好一会,她伸衣袖一拭泪水,说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无过,反而有极大功劳,要是我………要是大明列代皇帝的陵墓都教这………恶女人给掘了………”说到这裏,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她站起身来,走到一块悬崖之上。

  韦小宝大叫:“师太,你………你千万不可………不可自寻短见。”说着奔将过去,拉住了她衣角。

  白衣尼回头道:“胡闹!我为什麽要寻短见 ?“韦小宝道:“我见你很是伤心,怕你一时想不开。”白衣尼道:“我若是自寻短见,你回到皇帝身边,从此大富大贵,岂不是好?”韦小宝道:“不,不!我做小太监,是迫不得巳,鞑子兵杀了我爸爸,我怎能认贼作………作那个爹?”白衣尼点点头,道:“你倒也还有良心。”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交给他道:“给你作盘缠,你回扬州本乡去吧。”韦小宝心想:“我赏人银子,不是一千两,也有五百两,怎希罕你这点儿钱?这师太心肠软,我索性讨讨她的好。”不接她银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声大哭。

  白衣尼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韦小宝道:“我………我不要银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麽?”韦小宝道:“我没爹没娘,从来没人疼我,师太,你………你就像是我娘一样。我自个儿常常想,有………有个好好疼我的妈妈就好了。”白衣尼脸上一红,轻声啐道:“胡说八道!我从小出家………”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果然是泪痕满脸,要知说哭便哭,原是他的绝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不过你是个小和尚………”韦小宝心想:“同去北京,掇她杀了老婊子,倒也不错。”

  太后虽然因他是神龙教白龙使,神态恭顺,但他一想到太后,总是心中不寒而栗,他又曾答应康熙杀她,如何下手,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这白衣尼武功出神入化,要杀太后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便道:“我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换过衣衫,便不打紧了。”白衣尼点点头,更不说话,同下峯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白衣尼提住他衣领,轻轻巧巧的一跃而过。韦小宝大赞不已,将少林派武功贬得一钱不值。白衣尼不喜不怒,便似听面不闻,待韦小宝说到第十二三遍时,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儿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

  韦小宝一阵冲动,说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解开外衣,露出那件黑色内衣,道:“这件衣衫才刀枪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纲丝也扯断了,可是那内衣竟然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甚是高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是老实。”

  韦小宝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赞他老实,也当真是希罕之至,说道:“我对别人不大老实,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多半是我把你当作是我………我妈妈………”白衣尼道:“以後别再说这话,难听得很。”

  韦小宝应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到现在还没痛完。我已叫了好几声妈妈,就算扯直了。”原来他叫人妈妈,就是駡人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见她容貌秀雅,气象高华,不自禁的登生尊敬之心。他向来惫懒,对佛祖菩萨都没什么敬意,对师父陈近南也只是有些害怕,不敢暗中自称“老子”而已,至於对洪教主、洪夫人等等,更是咀头恭顺,心底鄙视,但此刻在白衣尼面前,竟然连心中也不敢放肆,适才叫了她几声妈妈,巳然暗暗後悔。

  白衣尼和他自北边下山,折而向东。到得一座市镇,韦小宝便去购买衣衫,打扮成个少年公子模样。他假扮喇嘛,护着顺治离清凉寺时,几十万两银票便已放在怀中。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这位白衣尼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便如出身於大富大贵之家一般,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虽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几筷。韦小宝有的是银子,只要市上买得到,什麽人参、茯苓、银耳、金钱菇,有多贵就买多贵。他掌管御厨多时,太后、皇帝每逢佛祖诞、观昔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他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有时厨子不知如何烹饪,倒要他去厨房指点一番,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相彷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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