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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回 杀龟大会


  韦小宝道:“是,弟子记住了。”白衣尼九难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纪谁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韦小宝道:“我大。”九难道:“好了,两人别争,先进师门为大,以後两个别‘阿珂姑娘’、‘小恶人’的乱叫,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韦师弟。”

  韦小宝大声叫道:“陈师姊。”阿珂哼的一声,碍着师父,不敢斥骂,却狠狠白了他一眼。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这次小宝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是抵偿有余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聪明伶俐,只可惜幼遭不幸,是个太监。”转念一想,说道:“小宝从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监,你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练起功来,不须顾忌,方便得多。不过这件事可谁也不许说。”阿珂答应了,想到他是太监,过去对自己无礼也不大要紧,心中气恼稍平,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

  郑克爽一跛一拐的走近,说道:“还好,只是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那知事到临头,竟是一败涂地,全仗这小孩退敌,不由得满脸羞惭。阿珂道:“师父,咱们怎么办?还是去河间府吗?”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好,只是须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又行动不便。”韦小宝道:“师父,你们还是在草堆上休息一会,我去找大车。”韦小窦出去不久,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了一辆牛车来,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缓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上,卖了牛车,改雇两辆大车。一路无话,两日後到了河闻府,九难服了“雪参玉蟾丸”後,内伤痊愈甚快。这晚投店後,郑克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两个多时辰,垂头丧气的回来,说道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然没一人得知。

  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知?”郑克爽道:“我父王在台湾接到南河大侠冯不破、冯不摧兄弟的来信,请父王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这大会定本月十五日在河间府举行,算来已不过四天了。”九难点了点头,缓缓的道:“冯氏兄弟?那是华山派的。”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时之事。郑克爽道:“父母命我领人前来,料想冯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迎迓,那知道………哼………!”说到这里,脸上神色甚是气愤。

  九难道:“说不定鞑子得到了讯息,有甚异动,以致冯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郑克爽道:“就算如此,也该通知我啊。”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人求见。”郑克爽大喜,急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的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自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他们说知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侯迎接,那知道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城裏。现在是摆设了大宴,为我洗尘接风,大家一起去。”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儿去吧,也别提到我在这裏。”郑克爽有些扫兴,道:“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和韦兄弟同去。”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

  这晚郑克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得半夜,他的二十多名随从也寻到了客店,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了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次日一早,郑克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九难问起有那些人前来赴会。郑克爽道:“来的人巳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裏,在城西十八里的槐树坪集会。半夜集会,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实冯氏兄弟过於把细,有道许多英雄好汉在此,就是有大队清兵到来,也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爽却说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人,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己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位郑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却没甚么才具,但愿他哥哥比他英明能干,否则的话,台湾郑氏可是後继无人了。”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巳然全愈。她约束阿珂和韦小宝不得出外乱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爽却是一早出外,直到半夜始归,每日裏均有江湖豪侠设宴相讲。

  到得十五那一日傍晚,九难穿起韦小宝买来衣衫,乔装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帕,脸上涂了黄粉,双眉昼得斜斜下垂,再也认她不出。韦小宝和阿珂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郑克爽却是一身绵袍,取去了辫子,竟然是穿了明朝王公的衣冠,神采栩栩。九难久巳不见明室时冠戴,见了他的服色,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阿珂瞧着他的模样,更是芳心如醉。只有韦小宝目惭形秽,肚裏暗暗骂了十七八声“绣花枕头王八蛋”。

  到得一更时分,延平王府的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山环绕,中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

  只见平地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郑克爽一到,四下裏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拥入中间。九难自和阿珂、韦小宝远远坐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韦小宝心想:“吴三桂这奸贼结下的怨家也真多。我们天地曾和沐王府打赌,看是谁先杀了他。这王八蛋仇家千千万万,若是有人先下了手,那么天地会和沐王府都不免输了。”

  眼见一轮明月渐渐移到头顶,草坪之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各位英雄安好,在下冯难敌有礼。”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九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想起当日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如今国破家亡,人事全非(按:阿九和冯难敌等事迹,见拙作“碧血剑”。该书增删修订後,即将在“明报晚报”刊载),思之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当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垂老矣。他师祖穆人清、师父钢笔铁算盘黄真想来均巳不在人世,至於他师叔袁承志呢?这个人她当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得过他的一点讯息。她出家之後,十余年来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裏都涌上心来。

  韦小宝见她眼眶中泪珠莹然,心想:“师父见了这个冯老头,为甚么忽然想哭,难道这老头是她的旧情人麽?又难道冯氏兄弟是她跟冯老头生的儿子么?瞧师父的模样,似乎对这老头儿有旧情,我倒不妨从中撮合,让她和老情人破甚么重圆。”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的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夥儿都知道乃是要图谋一件大事。我大明花花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说到这裏,四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一齐叫了出来,当真便如轰雷一般,跟着有的大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儿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众人駡了一阵,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突然有个孩子声音大声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来都是十分愤恨,突然听到这句骂声,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声叫骂,正是韦小宝所发。阿珂嗔道:“你怎么说这种难听的话?”韦小宝道:“大家都骂,我为甚麽駡不得?”阿珂道:“人家那有駡得这么难听的?”韦小宝微微一笑,便不言语了,心想:“再难听十倍的话,也还多得很呢。”

  冯难敌道:“这汉奸人人切齿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纪虽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今晚大夥儿聚集在此,正是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去诛杀这大奸贼。”当下群雄纷纷献计。有的说大夥儿一齐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得吴三桂全家鷄犬不留;有的说吴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的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害毒药,毒得他全身腐烂。一条条计策不断的提了出来。

  有个中年黑衣女子站起身来,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他深受寂寞凄凉之苦;另一个中年男子说道,他投降清朝,乃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李闯所夺,不如去将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位富贵,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妻子儿女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这一番话一说,数百名豪杰都大声喝采,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一条汉子说道:“满清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薰天,杀他妻子儿女巳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天。”

  群雄纷纷议论,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大作,大吃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有人说道,将陈圆圆掳来之後,要开一家歧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口了。九难道:“小宝,别说这些市井下流言语。”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想:“要开妓院,只怕这裏数千人中,没有一个及得老子在行。”

  群豪主张虽多,却议不出一条真正可行的好主意。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又站起身来,说道:“咱们都是粗鲁武人,一刀一枪的杀敌拼命,那是义不容辞,对於天下大事却是见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当世大儒,国亡之後,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夥儿都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人识得顾亭林,至於他的名头,更是十有八九知道,冯难敌这么一说,登时四下裏掌声雷动。

  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赞,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夥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够成功。”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夥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只不过第一,当然是不可泄漏了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後动,免得徒然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顾亭林道:“咱们人数众多,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的英雄好汉都有。若是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要说集成一个大帮呢,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大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裏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

  群雄纷纷鼓掌叫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果然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当。”原来当顾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觉得群雄齐心要诛杀吴三桂,大家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不为难,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了这个汉奸,而是要驱除满鞑,光复汉家江山,如果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於光复大业有害。学武之人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雄豪杰统属於一人之下,势难办到,大家为了争夺“盟主”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失败之人若是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清廷,或吴三桂告密。若是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省推举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还有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基干。他一倡此议,听得群雄立表赞成,心下甚为欣慰。

  冯难敌道:“顾先生此议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组‘锄奸盟’,每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瞧那一门那一派在甚麽省,这一门派之下的弟子便都属该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他是辽东人也好,云南人也好,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均道:“自该如此。否则每一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省,那是一团糟了。”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几个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却迁移无定。请问该当如何归属?”韦小宝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下一喜:“他也到了,看来我们天地会的人来了不少。”冯难敌和顾亭林商议了几句,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的众位英雄属广东,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是结盟共图大事,并不是拆散了原来的门派帮会。‘锄奸盟’的盟主只是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於各门各派、各帮各会时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大事如何进行,由各省英雄分别商议。各省盟主的位子,也不是说便在各门派掌门人、各帮会舵主之上。”

  群豪之中本来心有顾虑的,生怕这各省盟主一推举出来,不免压低了自己,听得冯难敌如此分割明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的分别聚集,自行推举。韦小宝道:“师父,咱们算那一省?”九难道:“那一省都不算。我独往独来,不必加盟。”韦小宝道:“以你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该做天下总盟主才是。”九难“嘿”的一声道:“这些话以後不可再说,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耻笑。”+

  在她心中,与会群雄之中,原无一人位望能此她更尊。这大明江山,本来便是她朱家的。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巳远远的青出於蓝,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了。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在草坪之外,疏疏落落的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难相类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去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亭林和冯难敌知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习性,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会暗中伸手相助。

  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聪禅师,湖北省是武当派掌门人清华道人,陕西省是华山派掌门人“八面威风”冯难敌,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声沐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郑克爽,那都是众望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决,请顾亭林过去秉公调解,终於也一一推了出来,其中有三省都由天地会的分堂堂主担任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

  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有一十三位,原来晦聪禅师、清华道人等都没有赴会,由其门人弟子暂行代表。只听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经推出,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漏机密。”众盟主商议了一会,冯难敌又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为一十八省‘锄奸盟’的总军师。”群雄欢声雷动。当下各省豪杰自行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  

  九难道:“走吧!”带了韦小宝、阿珂回到客店,睡了几个时辰,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九难知道群雄散归各地,一路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韦小宝见郑克爽不再跟随,心下大喜,不住的口的谈论昨晚“杀龟大会”之事。阿珂听他说了一会,忽然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甚么这样高兴。”韦小宝笑道:“你真聪明,猜得真对。这许多人要去杀了吴三桂这奸贼,那有不成功之理。我自然开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为这个高兴呢。你的心有这么好?”韦小宝道:“这倒奇了,那我为甚麽高兴?”阿珂道:“只因为郑公子………郑公子………”

  韦小宝见她神色懊恼,故意激她一激,道:“啊,是了。郑公子的确好得很,刚才我出去雇车,见到他带着四个美貌的姑娘,有说有笑,见到我後,要我问候师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麽不早说?他又说甚么 ?”韦小宝道:“他说,这几位侠女要到台湾去玩玩,他就带她们同去,说要尽甚麽地主之………之甚麽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谊。”韦小宝道:“对了,对了!原来师姊刚才躲在我後面,都听见了。”阿珂怒道:“我才没听见呢。”说到这裏,声音有些哽咽。

  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身後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数十骑掠过大车,毫不停留,向东疾驰而去,阿珂的脸色又暗了下来。韦小宝道:“可惜,可惜,不是!”阿珂道:“可惜甚麽?”韦小宝道:“可惜不是郑公平追了上来。”阿珂道:“他………他追上来干甚麽?”韦小宝道:“或许他也请你去台湾玩玩呢。”阿珂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九难知道女徒的心事,斥韦小宝道:“小宝,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韦小宝肚里喜不自胜,口中答应:“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孙公子,三妻四妾,八妻九妾,最是没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侠,一到台湾,我看很难回得出来。这位郑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还得再带几个美女………”九难喝道:“小宝!”韦小宝道:“是,是。”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的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听马蹄声响,又有数十骑自西而来。

  一行人来到饭店门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鷄,切牛肉,做面,快快!”纷纷坐下。韦小宝一看,原来都是熟人,徐天川、钱老本、关安基、风际中、高彦超、玄贞道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内。他心想:“我若是上前一认,他们会多半拉住了我,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休,又见我另拜了师父,只怕心中不快,不如装作不见的为妙。”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们相对。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饭面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马蹄声响,又有一夥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鷄,切牛肉,做面,快快。”阿珂忍不住叫道:“啊,郑………郑公子来了。”原来这一夥人却是郑克爽和他的伴当。他听得阿珂一叫,转头见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陈姑娘,师太,你们在这裏。我到处找寻你们不见。”

  那饭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九难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空桌。郑府的一名伴当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出来。”昨晚在“杀龟大会”之中,郑克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认得他,大家志同道合,原有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是无礼,倒似这饭店便是他郑府治下之地一般,众人一听,都是心头有气。玄贞道人骂道:“他妈的,甚麽东西?”樊纲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座位无妨。”当下徐天川、高彦超、樊纲三人站起身来,坐到风际中一桌上去,让了一张桌子出来。这时郑克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韦小宝瞪了一眼,说道:“当面撒谎!又说郑公子带了四个甚麽女侠……”韦小宝道:“郑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我。”徐天川等一见,都是又惊又喜。这些人个个是老江湖,机警万分,一听他这么说,立时会意,谁都不动声色。”韦小宝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未见过面,徐大哥,你去跟大家说说。”徐天川站起身来,走到关安基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韦香主驾到,要大夥儿装作素不相识。”关安基等头也不周,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桌上都通知到了。

  那边桌上郑克爽兴高采烈,大声说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议大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来,幸喜在这裏遇上。”九难道:“恭喜郑公子。不过这种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郑克爽道:“是,是。好在这裏也无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原来天地会群雄都是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昨晚会中人多,郑克爽却不认得。

  韦小宝低头吃面,低声说道:“这家伙嚣张得很,只怕坏了我们大事。请风大哥去揍他一顿,却也别打得狠了,只是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打抱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了给我。”风际中微微点头,郑府伴当见天地会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在樊纲背上轻轻一推,道:“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一张桌子出来。”

  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操你奶奶的雄,让了你一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的公子儿子,仗势欺人。”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的喷出,向着郑克爽吐去。郑克爽正在和阿珂说话,全没提防,待得觉着风声,那口浓痰巳到颊边,急忙一闪,还是落在头颈之中,滑腻腻的思之甚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心中大怒,骂道:“几个乡下泥腿子这等无法无天,给我打!”一名伴当随徐向天川便是一拳。徐天川叫声“啊哟”,不等拳头打到面门,身子已向後摔了出去,假意跌得狼狈不堪,叫道:“打死人哪,打死人哪!”

  郑克爽和阿珂哈哈大笑,均想:“这老头儿脓包得紧。”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爽骂道:“兔崽子,有甚麽好笑?”郑克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着麽?”风际中身子一晃,拍拍两声,重重打了郑克爽两个耳光,冷冷的道:“你倒要笑两声看。”郑克爽又惊又怒,还道猝不及防,着了他的道儿,扑上去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这两拳没打着他。徐天川叫道:“小心了!这娃娃是我的徒孙!”风际中道:“怎麽是你徒孙?”徐天川道:“他是吴三桂的弟子,吴三桂是我徒弟。”风际中骂道:“他妈的,甚麽师父不好拜,却去拜吴三桂这臭贼为师。”

  郑克爽更是恼怒,扑上又打。风际中跃出门外,叫道:“来来来,让我瞧瞧吴三桂徒儿的武功。”郑克爽怒道:“谁说我是大汉奸吴三桂的徒儿?”抢到门外,迎面便是一拳,风际中斜身避开。徐天川道:“这一招‘云开见日’,他下盘不摆马步,左手云手护腹,他妈的,原来是汉奸施琅的弟子。”

  郑克爽一惊,心想:“你怎麽知道?”这一招招式,果然是施琅所授。那施琅本是郑成功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後来却逃出台湾,投降了清廷。徐天川见闻广博,又素知郑克爽的来历,果然一猜便中。他见郑克爽脸有惊疑之色,便道:“阿牛兄弟,这家伙的师父是汉奸,他便是小汉奸,你狠狠揍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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