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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魂断城头日黄昏


  陈家洛一进门就跪下行君臣之礼,很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很好。这边坐吧。”手一挥,室中的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走近几步,并不就坐,垂手站在一旁。乾隆道:“坐下好说话儿。”陈家洛这才谢了坐下,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如不是皇宫内院,别处那里有这样精致的楼房。”乾隆笑道: “我是叫他们赶了鸠造的,前後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间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他心中寻思,嘴里却不说出来,乾隆站起来道:“你刚从回部回来,你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乾隆走到窗边,向外一望,不见吃了一惊。

  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廻廊曲折的御花园,自己从东面来时只觉一片豪华景色,热闹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完全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仔细看来,还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派,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点沙漠风光。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再向前望,只兄有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乾巴巴、黄澄澄的沙地有什么好看?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古琴一指道:“这个琴你还是拿去,现在为我先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於是正襟坐下,“仙翁,仙翁”的调了一下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慢慢走近。陈家洛一曲既终,站起身来。见乾隆左手裹了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见他望自己的手,脸上一红,将手缩回,说道: “我要的东西你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都拿来了。我的朋友拿着,他们就在下面。”乾隆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那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了良久,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见楼头隐隐传下琴声,这才放心了一些。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後脚步声急,两个人很迅速的奔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後, 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手中各捧着一个玉瓶,楼梯狭窄,客不得四人并排而行,只觉有人伸手猛推,怕碰损了玉瓶,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而且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巳问两旁侧身,让出路来,那两人向双侠打量,见他兄弟面如金纸,双眉下垂,身材又高又瘦,形状十分可怖,又是一惊。常氏双侠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巳走到陆菲青和赵半山身後,两人互相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来,口里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一个是武当派名家,一个是太极门南派的掌门兴,都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内家高手,觉得有人来袭,陆菲青用了一招“沽衣十八跌”,赵半山用了半招:“单鞭”,当下把对方攻势化解了,两名太监—抓不中,抓陆菲青那人险险还被他反击之势撞得立足不稳。两人抢上搂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侍卫麽?”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林中的高人,那能像咱们这样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先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不知这两名太监是什么来头,他们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白振的神态之间又毫不客气,一面心中怀疑,转眼已上了第五层楼。 白振在帘子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只小太监掀帘出来, 说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白振领着六人走进内室,只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旁侧。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你,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後再来叫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你把琴拿回去。”陈家洛点点头,卫春华上前将琴抱起。陈家洛又从常氏双侠手里接过放玉瓶的盒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那对王瓶,现在奉还。”乾隆一怔,打开盒盖一看,只觉晶莹耀目,心中大喜,连说:“好极了,好极了!”陈家洛道:“皇上既巳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望着玉瓶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什么好朋友呀?你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不敢得罪,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虽然心中很瞧不起这种人,不是拱了拱手,很谦和的道:“久仰;久仰。”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了,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必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样的漂亮哥儿,做大学士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却听得怒目而视,就想发作。

  白振又替陆菲表、无尘等逐一引见。迟武两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为人阴毒,差这两个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之後,怕泄露机密,随後又将他们暗害,把他们的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虽得父亲生前好友指点而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所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竟然毫不在意,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吧。”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两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八卦掌,是威震河朔王维扬一路的武功,武铭夫却以通臂拳专长,两人一握上手,用手一捏,存心要陆赵叫痛。那知赵半山的手滑溜异常,竟像涂了油一般,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的手就如一条鱼那棵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他武功外表柔弱,内裏却十分狠辣,武铭夫手上一用劲,登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但掌心巳受到反力,幸而撒手得早,未曾受伤,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们亲近亲近。”

  常氏兄弟一使眼色,与迟武两人握上了。两兄弟心意相通,想道:“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双侠黑沙掌的功夫,当今天下只此两人,再无第三人能及,当下力透指端,迟武两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掺了出来。白振知道他们吃亏,故作不见,原来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对皇帝都不大害怕,何况皇帝的侍卫?平时和宫中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所以白振见他们吃苦,心中暗暗得意。常氏兄弟知道再捏下去。他们抵受不住了,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两人痛澈心肺,见自己手上两个深深的黑色手印,恨恨的望了一眼,转头就走。要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赫志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旁人?

  白振赞道:“双侠黑沙掌功夫果然名不虚传。这两人狂妄得很,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群雄一笑辞出。 白振直送出宫门外,见文泰来领了杨成协, 章进等人在外相迎,对陈家洛道:“久仰奔雷手文四爷的威名,可否给在下引见引见?”陈家洛笑道:“那一位就是了。”引着白振过去,互通姓名。白振见文泰来身高膀阔,神态威武,心里暗暗赞欢。

  且说乾隆等陈家洛走後,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信,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掉下泪来。 他沉思了一阵,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小木箱里所有的信件证物一一投在火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中又是难受,又是轻松愉悦。待物件烧完,乾隆一转念,把木箱也放在火盆里烧掉了,只烧得满室生温。小太监服侍他宽下外袍,只穿了一套绵缎夹袄夹裤。乾隆望着桌上的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叫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良久,回来跪禀道:“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桌上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楼,站在门外侍候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只觉花气袭人,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室内一个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见脚步响,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众宫女都退了出去,乾隆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什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来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要保护什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好,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谁又在皇太后跟前多嘴了?”迟武两人一齐跪上磕头道:“奴才不敢。 ”乾隆“哼”了一声道:“不是你们还有谁?快滚出去!”迟武两人吸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母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那也是一番好意,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而来,我有话说。”他说的却是维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你瞧瞧桌上放的是什麽东西。”那少女本待不理,但年轻姑娘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桌上放着的是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柔光莹然,那少女倏地回过头来,乾隆和迟武两名太监只觉一阵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喀丝丽。木卓伦兵败之後,香香公主被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所以特遣亲兵,香车宝舆,十分隆重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乾隆当日见了回部送来求和的两个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心想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美人,在杭州就巳神魂颠倒。後来玉瓶为骆冰所盗,乾隆大怒,杀了两名看守王瓶的侍卫,但思念瓶上美人愈加热切,於是派张召重到回部传令,务必要得到此人送京,乾隆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心想美人到来,如言语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请了教师学起维文维语来,乾降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藉译提。”他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习熟,弗藉通事译语也。”可见对於自己会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

  那知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巳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加之乾隆是她杀父的大仇人,那肯从他?她几人受逼不过,想图个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会答允过她,要带她到长城城头上去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後,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王峰,在危难之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所说的话巳没有丝毫怀疑,他既说道要带她到长城上去,那一定是会去的,所以乾隆不论软诱硬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十分坚定的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被狼群围住一样,这头狼虽要吃我,但大哥总会来救我出去。”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郁而死,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所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时乾隆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穷极奢侈的珍异装饰,她视而不见,每日价望天出神,想着的就是在回部大漠中各种赏心乐事。乾隆有时偷偷在旁瞧她,兄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心神俱醉,这天实在忍不住了,抢上去拉她,突然塞光一闪,一剑直剌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又身手敏捷,一跃避开,但左手巳被短剑剌得鲜血淋漓。乾隆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袷皇太后知道後,命宫娥太监去缴她手裏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去扰她。

  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徵,数十天不洗澡,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弥漫的少女,只因处於忧患,单独对抗清宫中无数邪恶之人的煎迫,数十日之内,竟是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

  她这时乍见两个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什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着剑柄。乾隆叹道:“我从前见了王瓶上你的肖像,以为世上决无如此美人,那料见了真人,才知你的相貌形态,是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其万一的。”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郁郁,莫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你到窗边来瞧瞧。”香香公主回过头来,见乾隆和两名太监都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身来走到东角,并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一望,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维人的帐幕,远处是一个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一酸,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与无数同族的父老兄弟姊妹,都惨被乾隆派去的清兵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一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往乾隆头上摔去。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乾隆前面,伸出左手相接,那知那玉瓶光滑异常,竟没接住,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香香公主第二瓶又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那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一件稀世之珍就此毁灭。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乾隆,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剌在自己颈口。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忽听见丁冬一声,她身上跌了一块东西下来。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却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乾隆。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原来这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王,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急忙问道:“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这玉从那里来的?”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给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乔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 ”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体虽然还没嫁他,但我心里早嫁给他了。他是世界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一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然是皇帝,他不会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只是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希奇?”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更是得意,道:“是麽?你也知道他。我劝你还是放了我的好。”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装楼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朗然,自己那裏及得上他。当下又妒又恨,猛力一摔,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将佩玉拾起,用衣襟拂拭抚摸,十分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径自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丁半天,满腔愤怒才渐渐平息。他心想:“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海,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对我不肯顺从,原来竟是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灭下,这本是一桩美事,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别大事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这件事我这几个月来反覆思量,难以决断,到底如何是好?”他随即想到:“现在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逍遥自在,要是图谋这件亭,那时处处受家洛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圆虚名?这维族女子又一心都在他的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他默默思索,计算巳定,命太监召白振进来。

  不一刻白振进室听旨,乾隆道:“在宝月楼的五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白振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到宝月楼来,我有要紧说话,叫他别带从人。”白振接旨,先去分派侍卫,然後亲自去宣召陈家洛。他见皇帝如此安排,不觉为陈家洛傈傈危惧,心想:“他孤身而来,本领再高也抵挡不了四十名高手侍卫的攒攻。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不思报答?但皇上的布置又岂能向他泄露,只好看机会尽我之心了。”

  陈家洛一听白振转达皇帝的旨意, 立即入内换衣。陆菲肯与赵半山等都很担忧。 只怕此行极为危险,陈家洛道:“我将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都给皇上看了,他这个时候召我进宫,必定是说这回事。现在事到临头,就是刀山油锅,也只好去走一遭。”他转头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按应也来不及,别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应了。

  陈家洛与白振再进禁城,巳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颠,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指榻命坐,半晌不语。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的是一幅仇十洲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却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只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见陈家洛在看他所写的字,笑道:“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廓,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的德配天地,功垂万代。”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道乾隆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後,巳承认他们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的意思,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这样英明圣断,正是万民之福。”

  乾隆待他磕罢头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又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道:“可惜她现在生死未卜,不知落在何方。等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她回来。”乾隆道:“那么这位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低声道:“是。”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了?”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问题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小臣愚鲁,不能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日来教我大费踌躇。而且我还有很大一件心事,可惜没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子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也是冤孽,唉,情之听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的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他这番古里古怪的话,大惑不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定了一定神,掀开室门上厚厚的帷子,慢慢走过去,见了一间华贵异常的卧室,一角红烛融融,一位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陈家洛在深宫中斗见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见脚步声,先把手中短剑紧了一紧,拾起头来,见迎面来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欢叫一声,急奔过来,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很耐心等着,你终於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榣头,两滴泪珠流了下来。

  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千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裏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两人陶醉在这初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的天地。

  他慢慢放开了地,望着她晕红的睑颊,忽见她身後一面破碎的镜子,两入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块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陈家洛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裏摸出了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的。”陈家洛一惊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什么?”香香公主道:“我说我决不怕他逼迫我,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他想拉住我,但我有这把剑。”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说被敌人侵害时就举剑自杀。为了保护伊斯兰教女人的贞洁而自杀,真主阿拉是不会责罚的。”陈家洛见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有多少次曾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响,宁定心神,对当时复杂的局势考虑对策。

  他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维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是为了讨好她了。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利诱,不知已用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还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她抱着香香公主的身体,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大概她这许多日子中孤身抗暴,折磨得心力交瘁,这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不禁沉沉睡去。陈家洛又想:“他让我见她,那是什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陈家洛想到这裏,不禁冷汗直冒,身体一阵发颤。香香公主的身体也微微动了一下,安心地叹了一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是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常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喀丝丽从他?”这念头如闪电般在他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一个十分痛苦的决定,陈家洛实在不愿去想,但终於不得不想:“她对我这样一往情深,这样拚死的为我保持清白之躯,又这样深信我一定能够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

  “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收过,我们两人岂不是成为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把她手中短剑接过,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裏隐居一世,也总此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他站到窗边,悄悄向外一望,看有没有清宫侍卫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他顾神眺望,原来这些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把许多民房拆平,大概乾隆旨意下得峻急,所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

  陈家洛一见,怒火直冒上来,哼了一声道:“这样一来,不知有多少良善百姓要无家可归?”他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卹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来欺压咱们的汉人,天下千千万万同胞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能够的话,这些苦就让喀丝丽和我两人来担当吧。”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一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裏按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第五层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一动不动,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一听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阳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的眼光道:“立什么誓?”陈家洛道:“要是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教人发掘,虽死不得安宁,子孙受人欺凌,辱没祖先。”要知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自然是很重的誓言了。陈家洛道:“好,我就劝她,不过我和她得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在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道:“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个心愿之後,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咱们在江湖上混的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乾隆心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要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於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夫吧!”

  等陈家洛辞别下楼,乾隆向身後的帷帐道:“带领四十名侍卫,一路跟看他,别让他们走了。”白振在帷账里面应道:“是,是。”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走吧。”香香公主大喜,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巳接到旨意,也不阻拦,这时香香公主心中欢畅无比,只道陈家洛无所不能,对於出来得如此顺利,也不奇怪。两人出得宫来,天巳微明,只见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裏探头探脑的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今天夜里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上马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後马蹄声疾,数十名黄衣侍卫跨着骏马向陈家洛直追下去,当先一人身材枯瘦,正是曾在杭州数次相遇的金钩铁爪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去报信。

  那白马身上虽然乘了两人,但神骏非凡,跑发了性,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裏,只见路旁树木花草,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哀伤, 一时尽去。那马只跑了一个多时辰, 巳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到了南口。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後,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戒语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不可知所戒惧哉?”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要是真能振作,使百官不贪,那倒是一位明君。”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什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的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官武将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我和她相聚只有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这一天,我们两人终生再没快东的日子了。”於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一把抱起,一跃之下,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们两人带到天山脚下,那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什么?”

  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朶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天天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道:“你姊姊怎样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裏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时,姊姊正在生病,後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陈家洛黯然道:“去瞧明朝皇帝们的坟墓吧。”两人在明成租的墓旁徘徊了一回,陈家洛把成祖为了争夺皇位,叔侄相残事告诉了她,香香公主道: “这人没有好心肠,别瞧了。”陈家洛心想:“过去帝皇中贤如唐太宗,为了争夺皇位,也有玄武门之变而杀死亲哥哥亲弟弟。雍正皇帝对兄弟更是残刻了,要是不为了抢夺皇位,也不致於将我哥哥换去,那么我和喀丝丽远走大漠,这就安心理得了。唉,命该如此,有什么好说。”香香公主突然见他脸现不愉之色,忙问:“我说错了什么?”陈家洛笑道:“没说错,这皇帝很坏,咱们不看他。”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只半个时辰巳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长长的城墙,如一条长蛇般蜿蜒在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化这许多功夫造这条东西干什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古来不知有多少人掷了头颅,流了鲜血。”香否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来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许许多多人受苦,真不知道有什麽好处。”陈家洛道:“假使皇帝肯听你的话,那么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笑道:“我永远不愿再见那个坏皇帝。”阵家洛道:“要是你能够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不要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名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麽事,难道我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游了一周,香香公主道:“大哥,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家洛道:“什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当然玩得很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因为是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高兴的。”陈家洛见她越是高兴,心里越是不忍,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怔了一下道:“大哥你待我真好,什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 ”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巳枯萎,但仍皎洁芳香,她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扳起了脸道:“好,以後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想道:“咱们就是今日一天相聚,我唱歌给她听,让她取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个歌,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村致致的他。唬的我不由得心中慌慌张张的怕,吓的我不由得心中慌慌张张的怕。”陈家洛唱毕,把曲中意思用维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位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在高兴,忽见陈粗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一定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

  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雉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香香公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陈家洛道:“是麽?”香香公证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么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麽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说道:“喀丝丽,你说什么?”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帝宫里住了这许多日子之後,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在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应该瞒你。”香香公主道: “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後,咱们三人快快乐乐的住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他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想是心中高兴巳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站着向远处眺望,忽见西面在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好听。”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门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令人听得心怡神爽。

  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人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心想这里真如仙界一般,猛见自己人影倒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裏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楼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你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把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 “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尔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後,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我回到北京之後,一定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做一个伊斯籣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一听大喜,仰起头夹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麽?”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子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後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响,问道:“你说什麽!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什么?”她两颗泪珠滴到了陈家洛衣上。阵家洛柔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农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心甘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尔吗?那个好玛米尔,为了他的族人不受暴君的欺侮压迫,她宁愿离开地心爱的阿里,宁愿自己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去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麽?”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於是将他与乾隆的关系,源源本本的告诉了她。香香公主听到最後,知道自己的切盼的已以拿到手了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想是他眼泪浸湿了的。香香公主站身起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她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阿拉指点她应当怎么做。只见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

  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 ”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香香公主忽道:“到了宫里之後,我从来没洗过澡,现在我可要洗一洗了。 ”她拿出短剑,将衣服上缝的线割断,把外农脱了下来。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後,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香香公主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了下来。这时她全身衣服都巳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香香公主天真无邪的脸,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样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他忽然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弥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

  香香公主慢慢抹着身上的水珠,凄婉地穿上衣服,脸上是一股自怜自惜的神色,好像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她弄乾了头发上的水,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裏,洗澡之後,身上幽幽的甜香更是浓洌。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陈家洛道:“是啊,咱们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们相见了。在沙漠上,在这裏,咱们过得多么快活,虽然时间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们的快活还是多些吧。”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了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为了自己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有的维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麽?”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於不再升上来,她心裏一凉,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巳经够了!”

  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与意中人共享过的美景。走不到半个时辰,只听见马蹄声大作,数十个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奔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爪白振。他斗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後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指监视两人, 那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普通马匹那里追赶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一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见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个活宝来那么喜欢。

  陈家洛瞧也不瞧,迳自催马向前,忽然前面马蹄声又起,一枝响箭射入半空,呜呜之声从头顶掠过。白振手一抖,众侍卫一跃上马,抽出兵刃准备迎敌。对面山道上卫春华一马当先,大叫:“总舵主,咱们都来啦。”后面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群雄先後赶到。白振见到了这许多好手,脸上强自镇定,心中却暗暗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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