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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恶鬼索命


  林震南走了几十年镖,深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少年时吃了不少亏,到得老来,周身的锋芒棱角都给江湖的刀枪磨得精光,已精通谦和退让之道。

  林平之道:“爹——”忽听得有人叫道:“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时吃了一惊。林平之更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个“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说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说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什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陈七道:“是——是真的。少——少镖头救命,这恶鬼下一步便找上我啦。你命大,阳气旺,有百神呵护,恶鬼不敢找你。小的可不得了,咱们快——快想办法,得请和尚道士去打醮念经,少——镖头你自己得去磕几个头,消了这四川恶鬼的冤气。这厉鬼索命报仇,那可不是玩的——”

  他一口气缠夹不清的说将出来,林震南半点摸不看头脑,喝道:“住嘴!你胡说什么?”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四川活人这么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一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眼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那里?怎么死的?”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总镖头,郑兄弟的死法,便和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有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无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时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什么邪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没见过什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陈七道:“总镖头命大福大威风大,恶鬼自然怕你,咱们这些小脚色那可不同。”林震南也不去理他,由那镖师领路,去到马厩,只见郑镖头躺在马厩之前,双手抓住一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他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是个豪杰汉子,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并不奇怪,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说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焉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头,林震南道:“你二人随我来。”向一名趟子手道:“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后,林震南坐定后一言不发。他知道儿子无甚阅历见识,陈七则满口胡言,徒乱人意,只有从老成练达的史镖头口中,才问得出个所以然来。陈七几次想开口说话,看到总镖头威严的神色,终于话到口边,又吞入了肚中,那知等了半天,史镖头始终不见到来。林震南向陈七道:“你去催史镖头快来。”陈七应道:“是!”走到厢房门口,嗫嚅道:“史镖头这会儿就快来了,我——我看不用去催。”林震南怒道:“我叫你去就去,快去。”陈七道:“是,是!小的这就便去。”全身簌簌抖个不住,一只右脚跨出了门槛,却又缩了回来,双膝一屈,突然向林震南跪倒,求道:“总——总镖头饶命!小的这一单身出去,可就没命啦!”

  林震南见他脸无人色,全身发抖,害怕到这个样子的人,倒也真是少见。他虽不信鬼神,然而陈七这副模样,宛然便是见到厉鬼一般,不禁身上也有些发毛,顿足道:“起来,起来!你——你这不是疯了么?”陈七道:“少镖头,这件事实在和小人并无相干,你——你总得赶快想个法子。”林震南心下起疑,道:“你快起来,站在这里便是。”陈七犹似遇到皇恩大赦,急忙站起,反手将厢房门关上,似乎生怕那四川恶鬼会进来害人。

  林震南转向儿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平之知道再也无法隐瞒,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那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掀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金刀,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

  林震南越听越是知道事情不对,但他历经大风大浪,儿子与人斗殴,杀了一个异乡人,虽然事情辣手,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半晌,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那一个门派,或者是那一个帮会的吧?”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什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得什么古怪,就是那姓余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说给你杀了的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一个人叫他余兄弟,只不过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那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心头一凛,问:“爹,你说这两个汉子会不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过了一会,伸手比划,道:“你用‘翻天掌’的这一式打他,他可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道:“很好,很好!”连说了三句“很好”,这厢房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一笑,不禁大是宽心。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如何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绝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原来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寻思四川一省之中,会武的何止十万,这姓余的汉子既被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决计与青城派扯不上什么干系。

  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掀住了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掀住了动弹不得。陈七胆子似乎大了些,道:“白二用钢叉去搠他,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又—又踢了个大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站起身来,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的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手掀了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是反脚一踢。他武艺平平,这两脚踢来,姿式甚是拙劣,倒像是骑马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瞧了他这脚反踢如此难看,忍不住要笑,说道:“爹,你瞧——”只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倒似是青城派的得意绝技‘百变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如何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掀住了头,看不见他怎生反踢。”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他走出房门,大声叫道:“来人哪!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林震南道:“史镖头到处找他不到,多半是在西后街都卖豆腐的张寡妇家里。唉!闹了这么大的事出来,居然还有心情去——去——”说着不住摇头。一名趟子手道:“已派人去叫他了。”两名趟子手相视一笑,均想:“镖局子中都道总镖头不知,原来史镖头这桩风流事儿,毕竟瞒不过总镖头的耳朵,只是他从来不提罢了。”

  要知林震南总领各省福威镖局,于各处局中所聘镖师的出身人品,事先固是问得明明白白,而众镖师进了局子之后,平日言行,林震南暗中亦是十分关切,只是在面子上,对各人私事从来不加过问。倘若有那一个镖师赌输了大笔钱,又或者那两个镖师势成水火,他总是设法为之解决。盖走镖便如行军打仗一般,内部若是不和,往往便给敌人以可乘之隙。他父亲昔年常提起,往日河南开封府的安通镖局创下了好大一片基业,但给对头络绎派了高手混进镖局之中,一个个都做了镖师,到得要紧关头,突然发难,里应外合,将一所名扬天下的安通镖局,在三天之内就铲成一片白地。安通镖局在外面所走的镖,也是数天内一起剃光。林震南深以为戒,是以对众镖师平素的结交行止,盯得半步也不放松。

  又过了好一会,两名趟子手匆匆进来,说道:“总镖头,史镖头也不在——也不在那边他常去的地方。”林震南疑心登起:“莫非史镖头竟是敌人派来卧底的,一见事发,他便抽身而去?又莫非白二和郑镖头二人都是他害的?否则又何必突然隐匿起来?”忽听得陈七说道:“糟啦,糟啦,史镖头一定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命去,再下一步,这——这就轮到我啦!总镖头,你——你老人家得想个法子,救——救小人一命。”他哭丧着脸,似乎又要跪将下来。林震南心下甚烦,将他伸手一推,下手略重,陈七“啊”的一声,向后跌出数步,腾的一声,坐倒在地。林平之喝道:“陈七,你别再胡说八道,免得爹生气。”

  林震南双手反负,在花厅中踱来踱去,自己与自己商量:“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百变幻腿’,那么——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恐怕也和青城派有些干系。”他头一点,已打定了主意,说道:“请崔镖师、季镖师来!”崔、季两位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到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情知出了事,早就候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崔镖头道:“总镖头,史镖头突然不告而别,其中恐有别情。属下已到他房里去查过,他什么东西也没带,枕头底下还有二十几两银子,这就奇了。不是我事后有先见之明,平时瞧他鬼鬼崇崇的,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只是没法子抓到他的把柄。”

  林震南道:“崔镖头,你请赵镖头、周镖头、蒋镖头即刻出北门追赶史镖头,若能遇上,务必好言劝他回来,就说纵有再大不了的事,我也一定设法替他解决。”崔镖头道:“倘若他一定不肯回来,是否要开硬功?”林震南道:“史镖头为人机灵,很识时务,既见咱们一派就派了四人追他,他双拳难敌八臂,就算心中不愿,也只好回来,多半不须动手,倘若追他不上,那就顺路到浙江、江西各处分局传言,协助拦截,叫四位镖头到帐房去各支一百两银子作盘缠。”崔镖头道:“是。”他和史镖头向来面和心不和,见总镖头如此大张旗鼓的追截,心下甚是得意,即去传话。

  林震南心下沉吟:“杀了的这四川汉子到底是谁?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待崔镖头传话回来,便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当下五人骑了马出门向北,幸好城门未闭一行向北。林震南道:“是那处酒店?孩儿在前领路。”林平之纵马上前。陈七惊得险些从马上摔将下来,叫道:“咱们去酒店?总——镖头,那鬼地方无论如何不能再去,那四川恶鬼——恶鬼便等在那里,咱们这不是去送死?”林震南道:“季镖头,陈七再提一个‘鬼’字,你就狠狠的抽他一鞭子,叫他脑子醒醒。”季镖头笑应:“是!是!”举起马鞭,回头向陈七道:“陈七,你听见没有?”

  过不多时,五乘马便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无半点声息,陈七低声道:“这老头儿和那姑娘,一定—一定死了。那四川恶鬼——”他一个“鬼”字才出口,季镖头便刷的一下,在他肩头轻轻抽了一鞭。陈七道:“你打人也没用,我——我先回去了。这份差使我不干了,行不行?”他宁可不再吃福威镖局的饭,也不愿再在这里耽片刻。季镖头低声道:“你尽管回去,四川恶鬼见了总镖头害怕,不敢相惹,你一个人回去,恶鬼正好在路上等你。”陈七又惊又怒。道:“这种事也开甚么玩笑?”却再也不敢提独自回去。

  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姿式。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门,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之声,静夜中听来,令人不由得有些发毛。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着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这才晃亮火摺,走进屋去,顺手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却并未搬走。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多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生怕连累,就此一走了之。陈七,拿锄头来,把死尸掘出来瞧瞧。”若不是陈七平素对总镖头十分敬畏,那当真和他拚命也有之,迟疑半晌,终于提了锄头,道:“崔镖头、季镖头,你二位行行好,靠着我些儿,菩萨保佑你们嫂子各人生个大胖儿子。”崔镖头笑骂:“他妈的,你这小子,不是咒我们戴绿帽?我和季镖头三年不回家,谁给我们生大胖儿子?”陈七道:“这个——这个——”若在平日,他又有许多话说,但这时心中怦怦乱跳,那里更有心情来说笑话?一步一步挨到菜园子中,举起锄头,往日前埋葬死尸之处锄了下去。

  陈七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他的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起锄头,将泥土扒开。季镖头臂力甚强,锄不多久,便挖了个坑,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来,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将死尸挑了起来。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个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将灯笼抛在地上,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怎地——”林震南道:“这可错怪了他,快点灯笼!”崔镖头又晃火摺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他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突然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原来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古怪。”抢过灯笼,奔进屋中查看,从灶下的酒坛、锡镬,一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之间,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林震南循声过去,只见儿子站在那少女的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看,淡淡的一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拿在手中,甚是软滑,又略有沉甸甸的感觉,显是极上等的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一朵小小的黄色玫瑰,绣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那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有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正待站直,一瞥眼间,见靠着墙壁的角落中有一件细微之物,发出微微光芒,向儿子道:“像是一颗珠子,你去拾出来瞧瞧。”林平之钻入床底,捡了起来道:“果然是颗珠子。”放在父亲摊开的手掌之中。

  这颗珠子并不甚大,不过绿豆大小,但光采既美,珠身又是精圆。林震南是镖行世家,眼底下经过的珍珠宝石不计其数,一见便知道是一颗从珠钗或珍珠耳环之类首饰上掉下来的,单是这一颗小珠并不如何贵重。但若一件首饰全用这种上等珍珠镶成,那便所值不菲。

  他手掌缓缓转动,让那珍珠在掌中滚来滚去,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是丑陋,衣衫的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否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亦没多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是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多半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和他们是一路,否则何以他们要将他尸身搬去?”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咱们再叫陈七来问问,陈七!到这边来。”

  季镖头叫了几声,不听见陈七答应。他骂道:“他妈的,陈七这小子多半是吓得晕倒了。”走到店堂之中,不见陈七的人影,再到厨下,仍是不见。林氏父子和崔镖头心下起疑,也出来找寻。林平之道:“多半是怕鬼,先回去啦。”崔镖头道:“这小子,明儿咱们就叫他卷铺盖,滚他妈的蛋。陈七,陈七!”他一面叫,一面走到菜园子中?突然之间,大叫一声:“咦,史——史镖头呢?”

  林震南提着灯笼,抢入菜园,只见土坑旁史镖头的尸身已然不知去向,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四下一照,全无影踪。林平之忽然又叫了起来。“爹爹,你瞧,你——你瞧!”林震南见他伸手指向地下,那本是埋藏史镖头尸身之处!原是一坑,此刻却已填平。林震南道:“这当真奇了,难道陈七这小子又把尸首埋了进去?”把灯笼放在一旁,拿起锄头,使力挖掘,果然不多时锄口便碰到软软的人体。他拨开泥土,见到衣服,心中一凛,史镖头身上穿的本是藏青色衫子,但土中露出的却是黑色衣衫,忙将尸身脸上的泥土拨开。四个人齐声惊呼,同时后退。

  原来坑中所埋的,竟是陈七!

  林震南微一定神,一把抓住陈七的胸口,将他提出,伸手摸他面颊,有微温,探他鼻息,却已气绝,再探他脉搏时,心跳亦已停止。林震南一反手,从腰间拔出长剑,一纵身便跃过菜园子矮矮的围墙。崔季二镖头虽曾跟他多年,从未见他拔剑,此时见他一踪一跃,轻捷如狸猫,心下都是不禁惊佩:“总镖头年岁已然不轻,身手却仍是这等矫健,林家祖传的武艺果然不凡。”崔镖头从身边抽出链子枪,向林平之道:“少镖头,敌人便在左近,拔剑预备。”林平之点了点头,拔出长剑,从前门抢出,星月微光之中,只见马桩上所系自己那匹白马的背上,有一人弯腰凝坐。

  林平之挺剑而上,喝道:“什么人?”一招“流星赶月”,长剑递出,便向那人剌去,却见那人动也不勒。林平之剑尖递到那人胸口,硬生生凝剑不发,平过剑身,横拍过去,挞的一声响,那人应剑而倒,撞下马来,月光射到他的脸上,但见他脸色焦黄,一批鼠须,竟然是史镖头的尸身。林平之叫道:“爹爹,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和崔季二镖头应声赶到。林展震南冷笑道:“大胆鼠辈!”提高嗓子,朗声说道:“何方高人光临福州府?是好汉子便现身一见,何苦如此躲躲闪闪?开这种玩笑?”说了两遍,四下里却无半点声音。崔镖头低声道:“这人手脚真快,咱们只在房中耽得片刻,他便做了这许多手脚。”林震南道:“只怕不止一人。”心念一动,提着灯笼又到菜园中查看,但土坑边迭经数番挖掘,几个人走来走去,已无法分辨足印。

  崔镖头低声道:“总镖头,你瞧此事如何?”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还不知他二人和那两个四川汉子,到底是否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未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是为了什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不可提起,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拍的一声,还剑入鞘说道:“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崔季二人对望了一眼,均想:“总镖头这一下可动了真怒。”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明鉴,敌人就算厉害,咱们福威镖局可也不是好惹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镖局子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是!多谢了!”

  四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门口,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只听得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轻轻落地,只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林震南看那旗杆的断截之处极不平整,显非以刀剑砍断,而是以掌力震折,这两根旗杆都是直径逾尺,对头竟力能要掌震断,武功之强,颇足耸人听闻。他回头瞧那剩下的两段半截旗杆,都是离地面尚有二丈以上,寻思:“这人以掌断旗杆,须得缘杆而上,身在半空,并无多大着力之处,这等发掌,更是不易。”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走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面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这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林震南一见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只见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被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涵养再好,也是难以再忍,拍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竟被他一掌震断了一条。林平之从未见爹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若是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夫人问道:“杀了什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于是林平之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晚上史镖头和陈七如何接连毙命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局中又死了两人,王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明日一早动身,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几位叔叔和哥哥都请了去。”原来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高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现在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仅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究竟年轻,从未经历过什么大事,口中说是不怕,其实不由得不怕,话语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动你一根毫毛,除非先将你妈妈杀了。福威镖局这面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又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若是不出,咱们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十分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他们的儿子下手。此刻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林震南到大厅之中,邀集总局中的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街。众镖师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的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便睡在父母房外的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是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倒是太平无事的过去。第二日天刚明亮,便有人在窗外低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半夜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什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本来镖局中死了一匹马,原是小事一桩,但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蒙蒙胧胧的听到,翻身坐起,揉眼问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什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的掉下泪来。

  突然间一名趟子手急奔过来,气急败坏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们——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惊道:“什么?”

  那趟子手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什么都死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用力摇晃了几下。那趟子手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心中感到有些不祥,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在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知道。”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什么事?”便有两名镖头,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头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一众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未及回来报告。”那镖师摇头道:“已发见了十七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头一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张镖头、钱镖头、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整整齐齐排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也是剧烈发抖。膝盖间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但喉头乾枯,发不出声音来。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又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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