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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慨饮毒酒


  那少女格的一笑,回入饭店,笑道:“这又是喜事一件,还不值得喝一杯酒吗?”指着桌上的三杯血酒,作殷勤对酒之状。方人智和于人豪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如何对付眼前这个古怪的女子,这女子心怀恶意,那是绝无可疑之事。

  只是华山派乃武林中五岳剑派之首,本身固然人多势众,力量雄厚,而且广相结纳,和极多门派均有交情,那可轻易惹他们不起。方人智寻思:“这女子不知用意若何?余师弟之死既系从她身上而起,只怕她是非插手救这姓林的小子不可。倘若不是死了余师弟,咱们便让她一步又何妨?好男不与女斗,传扬出去也不能说如何折了青城的锐气。只是余师弟是师父爱子,师父命我带他来到福建,身死异地,在师父面前已经担了极大的不是,假如再不能擒回元凶,我如何再有颜面在松风观中立足?”他瞧着桌上的三杯血酒,只是嘿嘿冷笑,似乎胸有成算,漫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心下大是旁徨不定。

  那少女微笑道:“这三杯七孔流血酒,两位喝是不喝?”于人豪右手一起,嗤的一声,直劈而下,掌缘如刀,登时将板桌的一角整整齐齐的削了下来,眼望店外,说道:“我青城派对华山岳掌门向来尊敬,不敢得罪了姑娘。姑娘却一再戏侮,若将我师兄弟当作了无能的鼠辈,只怕走了眼啦。”那少女道:“啊哟,我怎敢如此大胆,无能的鼠辈早就喝饱臭水逃走啦!好吧,我再问问这位林公子喝不喝。”手一扬。金光一闪,一柄黄金匕首便向林平之胸口飞掷过去。

  这一下大出方人智和于人豪的意料之外,万没想到这少女竟会飞刀杀人,林震南和王夫人穴道被点,躺在地下,大惊之下,只想拚命挣扎站起,相救儿子,但全身麻痹,又那里动弹得分毫?林平之眼睁睁见匕首激射而至,只觉金光耀眼,欲待闭目而死,亦已不及。那知道这柄匕首飞到离他胸口二尺之处,突然之间转了个身,变成刀柄向前,噗的一声轻响,刀柄撞在他的胸口,所撞之处正是人身大穴的“膻中穴”。林平之只觉穴道上一痛,几股暖气散向四肢,全身便能行动,双腿一撑便跳了起来。但膝盖处关节尚软,一跃而起,却不能站直,双腿一弯,向那少女跪倒,忙伸手在地下一撑,才站定身子,已是面红过耳。

  方人智人在师门,于武学一道,所知不可谓少,但那少女这一招飞刀解穴的功夫到底是什么手法却直是说不上来,尤其这匕首激射而出之后,突然会在半空中转向,手劲之巧,更是匪夷所思。那少女若是过去给林平之解穴,方于二人定要阻挡,这一来,却是攻了他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当林平之站起之时,那匕首从他胸口掉了下来,跌在那少女脚边。她足尖一挑,那匕首直跳起来。她伸手接住,向林平之笑道:“林公子,这位方大侠,这位于大侠,是青城派的高手,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林平之哭笑不得,心道:“我们早亲近过了。”但知她的用意定是于己有利,只是含糊答应了几声。那少女又道:“我一番好意。斟了三杯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请他们喝。但方大侠,于大侠非但不肯赏光,还唠唠叨叨说了不少气人的话。林公子,你比他们通情达理些,若有胆子,就喝了吧。”

  林平之穴道被点,躺在地下之际,就听到那少女说什么“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心想鹤顶红和砒霜是天下至毒之物,尤其鹤顶红沾唇即死,这酒殷红如血,自是剧毒无比,如何能喝?

  他目光一瞥之间,只见方人智与于人豪二人脸上充满了鄙夷之色。他适才受二人欺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时见到二人的脸,更是狂怒不可抑制,心中登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姑娘若不解我穴道,这二人将我擒到青城山上,不知要经受多少惨不可言的凌辱折磨,最后仍是不免一死。他二人自以为英雄豪杰,瞧我不起,以为我胆小怕死,哼,林某死就死了,怕你们何来?我若不喝这三杯毒酒,连这个姑娘也说我没有胆子!”一霎时豪气满腔,少年人狂性大发,更不计及后果,端起一杯酒来,一口便喝了下去。

  他一杯入喉,心中悲苦,接着又将第二杯,第三杯都喝了,说道:“林某服了这位姑娘的毒酒而死,远胜于死在你们这些卑鄙小人之手。”一言方毕,感到口中毒酒的余味,竟是充满了粉腻的浓香,心下微感诧异:“原来鹤顶红和砒霜的气息,竟和胭脂花粉一般。”

  林震南和王夫人见儿子经不起激,竟然一口气将三杯毒酒都喝入腹中,不由得心中大恸。方人智脸上无光,于人豪心中却对这少年暗暗佩服,心想:“此人武艺平庸,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那少女左手大拇指一挑,道:“好!林公子家学渊源,不愧是福威镖局的将门之子。”向方于二人说道:“方大侠、于大侠,林公子失手误伤了贵派的余大侠,嘿嘿,余大侠!〔她连称两声“余大侠”,语气中充满了讥嘲之意〕此刻之间,两位回到青城山上,便可向尊师回禀,说道大仇已报,已有交代了。这便请吧!”

  于人豪站起身来,说道:“冲着姑娘的面子,此事便如此了结。”方人智心想:“这件事太也蹊跷,这女子绝无叫这姓林的小子服毒之理!难道她真是怕了我们松风观?”心念一动之间,已明其理,哈哈一笑,说道:“姑娘如此说法,把我二人当作是三岁小儿了,这三杯是猪血、狗血,那里是什么鹤顶红、砒霜、七孔流血酒了?我师兄弟是嫌脏不喝猪血狗血而已,倘若真是毒酒,我师兄弟自有本门的解毒灵药,别说三杯,就喝三十杯又有何妨?你瞧这小子喝了毒酒之后,好端端的安然无恙,酒中又有什么毒性?姑娘想轻易将我们骗去,怕没这么容易。”于人豪向林平之瞧了一眼,见他脸上又红又白,实无半点异状,登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这不是毒酒,险些儿上了这丫头的大当。方师哥机灵得紧,不愧了他方人智这个‘智’字。”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倘若这是真毒酒,你喝三十杯也无妨?”方人智道:“我青城派弟子,对于毒物毒物,倒也没什么惧怕。”

  适才林平之昂然喝了毒酒,显得他二人胆怯怕死,不免挫了青城派的威风,是以方人智说什么也要嘴硬到底。

  那少女提起桌上的一把粗茶壶,在三只酒杯中斟了三杯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将瓶中的绿色粉末分倒在三只酒杯之中,这些绿色粉末一出瓷瓶,便发出剌鼻之极的气息,林平之登时打了两个喷嚏。

  粉末溶入茶中,三杯清茶登时化成墨绿之色,映得那少女本来黄肿的脸蛋也现青碧。虽只三杯小小的碧水,但因浓绿之中,隐隐发出五彩油光,便似是毒蛇之涎,蜈蚣之首,瞧上去说不尽的诡异,同时一阵阵腥味,从杯中传了出来,中人欲呕,方人智和于人豪忍不住都退开了两步。

  那少女微笑道:“这三杯酒,毒性确是比较厉害些,两位喝是不喝?”方人智闻到酒气,见到酒色,知道这三杯绿水根本不是什么酒,乃是她将剧毒的药物调入水中而成的,别说喝入肚中,便多闻几下,也会中毒昏晕,说道:“我们虽有解毒灵药,却也要等到遇上蝮蛇蜈蚣之类毒物,或是黑道中下三滥使毒的毛贼,这才使用。姑娘是华山派的名门弟子,我们怎敢胡乱冒犯。”他言下之意是说,你请我们喝这毒酒,那是自堕身份了。

  那少女道:“这位林少镖头为我而杀死了贵派余大侠,两位找到他头上,我总不能袖手不理。可是青城、华山两派的上辈素有交情,也不能在咱们小辈手里伤了和气。咱们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向两位求个情。如何?”方于二人的脸色却是十分难看,方人智道:“要饶了这小子的性命,我们在师父面前可无法交代。”那少女道:“这样吧,咱们请林少镖头来喝了这三杯酒,让他得个全尸,不致身首异处而死。两位既报了仇,又卖了面子给我,这叫做泥水匠砌门,自己过得去,人家也过得去。”

  林平之先听那少女为自己求情,只道是要这二人罢手不管,那知道说到头来,还是要自己服毒而死,心想他三人拉扯交情,自不肯为了自己一个不相干的局外人破脸动手,我堂堂男子汉,何必要一个女子来向人求情?当即昂然说道:“姓林的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两派是好朋友,岂能伤了和气?”一伸手,端起桌上的毒水,仰脖子便即喝了。于人豪“咦”的一声,心想:“此人倒真的是视死如归,这般不怕死的硬汉,我倒还未见过。”林平之一杯入腹,跟着将第二杯、第三杯也即喝了,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定,翻身而倒。

  方人智一来不敢得罪了华山派,二来惮忌却少女武功了得,眼见林平之服了这剧毒的药物已是命在顷刻,正好乘此下台,当即向那少女拱手道:“冲着姑娘的面子,我们也不为己甚了。元凶既是伏诛,就任他留一个全尸。但林震南夫妇咱们却须带走,好在师父面前有个交代。”那少女叹道:“凭我一个弱女子,又怎能阻挡青城派的方大侠、于大侠?”方人智拱手道:“姑娘言重了。”

  于人豪俯身解开了林震南和王夫人的穴道。林震南刚出口骂得“好贼子”三字,于人豪出指如风,又已点中了他二人“肩贞”“大椎”二穴,这么一来,他夫妇双脚已可行走,上身却仍是无法活动。于人豪跟着抽出长剑,指住林震南的背心,喝道:“你不听话走路,我一剑斩了你老婆的右臂。你老婆不听话走路,我一剑斩了你的右臂。若想七零八碎的受苦,老子自会如你们的意,滚吧!”

  林震南夫妻瞧着儿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显已毒发身死,当真是心如刀割,但听于人豪之言,这人凶悍无比,只要稍一违抗,势必真的会出剑伤人,倘若剑削自己,那也罢了,他偏偏说斩了自己配偶的右臂,实是叫人想拚命也有所不能,两人悲愤交集,踉跄走出饭店。王夫人回头向那少女瞧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情。那少女转过了头,只作不见。

  方人智俯身一探林平之的鼻息,只觉他呼吸若断若续,立时便要断气,生怕那少女待自己走后又用解药替他救治,骂道:“贼小子!”举足往他头顶“百会穴”重重踢了一脚。那少女大惊,抢过去欲待阻拦——。

  林平之喝了三杯毒水之后,已然昏昏沉沉,眼见父母被于人豪挟持而去,要想叫嚷,却叫不出声来,突然间头顶被方人智猛力踢了一脚,只觉脑后像是被人一刀劈开一般,就此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才渐渐醒转,便如正做恶梦,全身压得气也透不过来,想使劲挣扎,却又动弹不得。他睁大眼睛,但见黑漆一团,四肢百骸,痛楚难言,他心中害怕异常:“我已经死了,现在我是鬼,不是人。我是在阴间,不是在阳世。”过了良久,又挣扎了几下,张口欲待大叫,忽然无数泥沙,落入了嘴中,林平之大惊:“我果然是被埋在坟墓中了。”双手一撑,竟从泥土中钻了上来。

  他爬在地上,张口而望,原来仍是在那小饭铺之旁,四下里一片黑暗,已是深夜,山野间虫声唧唧,却听不到半点人声。便在这时,一勾新月从黑云中隐隐约约的现出,惨淡的月光将竹杆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随风而动,面如鬼魅欲择人而噬。林平之心中怦怦而跳,头顶处更是痛得犹似刀割。他爬到一株树旁,伸手扶着树杆,站直身子,只见身旁一个土坑,自己适才当真曾被埋在坑中,寻思:“我明明口服了那女人的毒水,头顶又被重重踢了脚,怎地居然未死?是谁将我埋在这里的?当然是那个华山派的丑姑娘了。”想起她的埋葬之情,对她的怨愤不禁减弱了许多。

  他脚步蹒跚,回入饭铺,心想:“我爹爹妈妈给那两个恶人捉了去,自是凶多吉少,我非赶去相救不可。我虽非那两个恶人之敌,但暗中下手,或有可乘之机。真的不济,爹爹妈妈既死,我又焉能独活?”一想到要去搭救父母,又是焦急,又是兴奋,精神为之一振,寻思:“我必须易容改装,叫那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我给他们杀了,那里还救得到爹妈?”他一心一意要去救人,头顶的痛楚也已忘记了,只是计议如何乔装改扮,走到灶下,黑暗中东西摸索,摸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油灯,走入饭店主人的房中,想去找一套衣服,岂知山乡穷人真是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房中虽有几套补茧子补钉的粗布衣裤,却都是女装的。

  林平之沉吟半晌,端着油灯去到饭铺之外,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突然间一阵冷风吹来,油灯立灭,黑暗中就在一双死尸之旁,不由得汗毛直竖,脚也软了,当下跟抢回到灶下,重点油灯,再去将那男子的死尸拖将起来,动手除他衣衫。若是换着平日,林平之见到这种死尸,早就远远避开,此刻为了相救父母,再为难的事也就做了。

  他除去死人的衣衫后,拿在手中,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但转念又想:“当日听得爹爹言道:救人如救火。我若为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成为千古大恨,以后如何做人?”

  一咬牙齿,将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幸好大小倒也相差不远。他将赤裸的死尸胡乱裹在自己原来的衣裤之中,连那女尸一起抛入土坑,双手扒土,将两具尸身盖上,暗忖:“我的匕首给那姑娘拿去了,身边须得带一件兵刃才好。”

  他带着火把,四下里一照,本来系在树上的三匹坐骑,早已不知去向,只见父亲和自己所佩的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断成了两截,抛在地下。他又是悲愤,又是担心,当下将父亲的半截断剑拾了起来,包在一块破布之中,插在腰间,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林平之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他举手一掷,那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之中,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心中说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那些恶贼的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当下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登时一股臭气,令人欲呕。林平之大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头顶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叫一声苦,原来此番出来,金银珠宝却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说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总之是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开步子,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眼见路旁几十株龙眼树,已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以裹腹充饥。林平之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折,手指刚碰到一颗圆圆的龙眼,随即心想:“我福威镖局林家乃清清白白的人家,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怎么自己也作起盗贼的勾当来?若是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给人烧了都不要紧,重整旗鼓,亦有何难?但我林家子弟只要做了一次盗贼,福威镖局的招牌便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之故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他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看一眼。

  行出数里后,来到一个小村,他去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讨了一些食物。他一生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那里曾向旁人乞求过什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那农家的农妇刚好和丈夫呕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开口便骂了他一个狗血淋头,提起一把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一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的。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林平之便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便向林平之脸上拍将过来。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一掌便欲向她身上击去,心中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种没见识的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甚是不易,头上重伤之余,身子转折不灵,一个踉跄,左脚踹在一堆牛粪之上,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一扫帚拍在他的脸上,哈哈大笑,骂道:“臭毛贼,自己站也站不稳,凭这点本事,却要来打老娘。”又是一扫帚,夹头夹脑的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加上全身骨骼说不出的疼痛,要知他被方人智在顶门要穴“百会穴”上重重踢了一脚,不死已是万分侥幸,再在土坑中被砖石泥块压了半天,早已死多活少,全凭着相救父母的一股孝心支撑,此刻一经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他双手在地下支撑,想要站起,数番都是站起了又再跌倒,沾得脸上手上都是牛粪。

  正狼狈间,那农妇又从屋中出来,手中拿着四支煮熟了的玉米棒子,交在他的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林平之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只须救得爹爹妈妈,重振福威镖局,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有何碍?”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道:“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将一根玉米棒子啃得干干净净不剩,腹中半饱后,精神一振,挣扎着站起身,继续西行。如此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摘些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林平之虽然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那里有半点消息?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林平之问明途径,迳赴南昌,心想南昌有福威镖局的分局,总会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那知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清打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向街边儿童一问起火日期,原来是六天前夜里起火的。那小童道:“镖局里还烧死了十几个人,臭得很呢。”林平之一计日子,料想是方人智等骑马赶到,放火将镖局烧了。

  他悄立半晌,心道:“此仇不报,枉自为人。”他在道上已向一名赶脚的车夫问明去四川的路途,到江西后,若走水路,便坐船溯长江而上,经湖南,湖北,过三峡而到四川;若行旱路,则先到湖南,翻越川湘边界的山岭而至川西,这条路可难走得很,往往数十里中没有人烟。

  说到乘船,首先便无水脚,再者一坐上船后,极难探访父母的踪迹,林平之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不一日来到湖南的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其时天气渐暖,只见街边一座庙前的石阶上之,坐着三个乞丐,正打着赤膊,在太阳下翻弄破袄,捉了白虱,一只只丢入口中,咬得毕剥毕剥直响,林平之走上前去,陪笑道:“三位大哥,我向三位打听一件事,可知这这里的福威镖局,是那一天起火烧的?”三个乞丐对他的福建口音听不明白,翻起白眼道:“你说什么?”林平之又说了一遍。一个中年乞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给镖局中的爷们听见了,不狠狠揍你一顿才怪!”

  林平之一听之下,不禁大喜,忙道:“是,是!不知那镖局是在什么街上?”那中年乞丐指着数十丈外的一堵高墙,道:“那不是福威镖局吗?花旦仔,你要讨饭,就跟着咱们三个,想到镖局去打什么主意,只怕屁股上给人家踢上几脚才有份。”林平之眼见镖局无恙,可不肯再向这些乞丐低声下气了,“呸”的一声,大踏步便向镖局走去。

  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微一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了?”猛地一抬头,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转悬挂了,“局”字在上,“福”字在下。林平之好生奇怪:“这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这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的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在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什么东西?”林平之一听他说话口音,便和余人彦、贾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回头向他探望,便即走开,突然身后风声响动,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为何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丝毫武功,半天爬不起来。幸好那人武功也不甚高,没瞧出破绽,哈哈大笑之余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一跷一拐的走开,到小巷中去讨了一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那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了些煤灰,将一张险涂得漆黑,在墙角边凉处抱头而睡。好容易等到天黑,他紧了紧身上装束,将半截断剑取了出来,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菜园,当下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的掩将过去。本来长沙分局是个大局,上上下下也有六七十人,但这时四下里黑沉沉地,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只见东边厢房的窗子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林平之大着胆子,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

  他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道:“不行!这次可不能再烧。南昌这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连累着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的名头可不大好听。”林平之心道:“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呢!当真是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这次不烧,就好端端给他留着吗?”另一人笑道:“吉师弟就是这般火烧茅草的脾气,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把他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的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两个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又道:“咱们明日到衡山去给刘正风道喜,可带些什么礼物去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突兀,来不及禀报师父,这份礼物若是小了,于咱们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那姓申的笑道:“这礼物我可早备下了,吉师弟放心,包你不丢我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次金盆洗手的喜筵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姓吉的喜道:“那是什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申师哥足智多谋,只怕号称‘智多星’的方师兄也比你不上。”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物够不够光彩?”只声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什么包裹,那姓吉的“啊”的一声惊呼,道:“了不起,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那里去弄来那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是什么礼物,但刚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了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一对翡翠孔雀,我本来想带回观中去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林平之心中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绿林中盗贼的行径么?长沙分局本身那有什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和翡翠孔雀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事主。”

  只听那姓吉的道:“申师哥,刘正风这老儿跟师父似乎也没太大的交情,我看只要送他一件,也已够了,余下的还是拿回去献给师父的好。”那姓申的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这次刘正风金盆洗手,各门各派都会有人到贺。咱们这份礼物,倒不是在讨好刘正风,而是让青城派出了大风头,好教各门各派对本派另眼相看。”那姓吉的道:“是,毕竟还是师哥想得周到。那就是担心双手空空的回到观中,师父虽不见怪,咱们—咱们——”那姓申的笑道:“师父眼界甚高,这些玩物在他老人家看来也不值一笑,倒是小师娘面前,咱们可得好好孝敬孝敬。吉师弟,你不用担心,小师娘的礼物,我也早备下了,那是用我们二人的名义送的。师哥绝不能一个人抢尽了脸面。”那姓吉的大喜,道:“多谢师哥,多谢师哥。”姓申的笑道:“那有什么好谢的?这镖局子是我二人合力夺下的,一齐出力,自然一齐领功。”两人齐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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