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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对坐比斗


  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胡说八道,越说越下流了。后来怎样?”仪琳细声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的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娶她——娶她为妻,我即刻放她,还向她作揖陪罪,除此之外,万万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声,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斯又胡说了一大篇,说什么留起头发,就不是尼姑,还有许多教人说不出的疯话,我掩住耳朵,不去听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开这种无聊玩笑,令狐冲当场便给你气死。你不放她,咱们便来决一死战。’田伯光笑道:‘讲打,你是打我不过的!’令狐大哥道:‘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便不是我对手。’”

  众人先前听仪琳述说,田伯光如何坐在椅上,一直没站起来,却一连挡架了泰山派高手地绝道人十七八招凌厉的攻势,则他善于坐着而斗,可想而知,令狐冲居然说:“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不是我对手。”这句话,自是为了故意激恼他而说。何三七点头道:“遇上了这种恶徒淫贼,先将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机下手,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仪琳续道:“可是那田伯光听了这几句话后,却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你的豪气胆识,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冲佩服你的,乃是你站着打的快刀,却不是坐着打的刀法。”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可不知道了,少年之时,我腿上得过寒疾,有超过两年功夫,我坐着习练刀法,坐着打正是我的拿手好戏。适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拆招,倒不是轻视于他,只是我坐着使刀使得惯了,也就懒得站将起来。令狐兄,这一门功夫,你是不如我的。’

  令狐大哥说道:‘田兄,你这个可不知道了。你不过少年之时为了腿患寒疾,坐着练了两年刀法,时候再多,也不过两年,我别的功夫不如你,这坐着使剑,却比你强。我天天坐着练剑。’”她说到这里,众人目光向劳德诺瞧去,要知道此言是否属实,各人均想:“可不知华山派武功之中,有这样一门练法。”劳德诺笑着摇了摇头,道:“大师哥骗骗他的,敝派没这一门功夫。”仪琳道:“田伯光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道:‘当真有这回事?在下这不是孤陋寡闻了,倒想见识见识华山派的坐——坐——什么剑法啊?’令狐大哥笑道:‘这些剑法不是我恩师所授,是我自己创出来的。’田伯光一听,登时脸色一变,道:‘原来如此,令狐兄大才,令人好生佩服。’”众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动容。要知武林之中,要新创一路拳法剑法,当真是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绝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华山派这种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本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链,要将其中一招稍加变易,也是艰难之极,何况另创一套剑派?劳德诺心想:“原来大师哥暗中创了一套剑法,怎地不跟师父说,难道他想自立门户不成?是了,多半他受了师父杖责,心中不忿,有意脱离华山一派,免得多受屈辱。”

  只听仪琳叹道:“当时令狐大哥嘻嘻一笑,道:‘这种剑法臭气冲天,有何值得佩服之处?’田伯光大感诧异,问道:‘怎地臭气冲天?’我心中也是好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那有什么香气臭气。只听得令狐大哥道:‘不瞒田兄说,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厕之中,到处苍蝇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提起剑来,击剌苍蝇,初时剌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剌到苍蝇,渐渐心神领会,从这些击剌苍蝇的剑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是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那有这样练剑的。田伯光听了,却脸色铁青,道:‘令狐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当我田伯光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的这路——你这路——’”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暗暗点头,要知高手比武决胜,倘若心意浮躁,可说是先自输了三成,令狐冲这种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在田伯光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定逸问道:“后来却又如何?”

  仪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练这路剑法之时,只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胜拚斗之意,田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田兄当作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听他说到茅厕里的苍蝇,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田伯光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心中很是害怕,这田伯光显然已动杀机,要将令狐大哥杀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令狐冲今日新交了田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令狐冲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的功夫上占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令狐大哥道:‘如此说来,田兄是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一定要坐着比!’田伯光道:‘对了,一定要坐着比!’令狐大哥道:‘好,既是如此,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那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是输了。’田伯光道:‘不错!胜败未决之时,那一个先站起身来,便算是输了。’

  “令狐大哥又问:‘输了的便怎样?’田伯光道:‘你说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田伯光拜见。’田伯光道:‘呸!你怎知一定是我输了?要是你输呢?’令狐大哥道:‘我也是一样,是谁输,谁便得改投恒山派门下,做定逸老师太的徒孙,做这个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令狐大哥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输了要改投恒山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徒弟?”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色。

  定逸道:“这些江湖上的汉子,什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地当认真?这令狐冲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令狐冲用什么法子能够取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自知自己的智力与这种无赖流氓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田伯光却又如何回答?”

  仪琳道:“田伯光见令狐大哥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上现出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担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冲坐着使剑,有过人之长?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决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门下,那么咱们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道:‘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我师父也不许,我恒山派中个个都是尼姑,怎能够——怎能够——’令狐大哥将手一挥,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那由得你作主?’他转头问田伯光道:‘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什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定逸却也忍不住好笑,一时严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什么好事。”仪琳道:“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什么了不起。田伯光听了这话后,斜眼向着令狐大哥道:‘令狐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令狐大哥道:“这个自然!站着打,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三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仪琳一提到“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八个字,众人脸色却是为之一变。

  仪琳察觉到厅上空气突然异样,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定逸道:“你别提这人的名字。田伯光却怎么说?”仪琳道:“田伯光当时点了点头,道:‘你说东方教主第一,我无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过尊师岳先生?’令狐冲大哥道:‘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六,我是三十九,跟他老人家又差得远了。’田伯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这又是谁排的?’令狐大哥道:‘这是一个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却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师尊在华山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瞒你说,五位师尊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啊,大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列第十四。’”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齐声说道:“令狐冲胡说八道,那有此事?”仪琳道:“原来令狐大哥是骗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将信将疑,但他说道:‘五岳剑派掌门人领袖武林,一字之褒,荣于华裘。田伯光排名第十四,哈哈,那是过奖了。令狐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茅厕剑法,否则他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这茅厕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尊师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令狐冲曾和邪派魔教中的高人谈论,大家认为除了东方教主之外,天下无人能敌。

  ‘不过田兄,话又得说回来,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剌苍蝇之外,却无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来,你站着的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所以哪,你这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天下第二却是徒有虚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声道:‘令狐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老羞成怒,站起来杀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应输了之后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谈,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吧,废话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一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是面对面的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握了柄剑。令狐大哥道:‘进招吧!是谁先起身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动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田伯光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大笑,道:‘只教有一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冲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还是打败?’我道:‘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绝不能输了给他。’令狐大哥道:‘好,那么你请吧!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女人站在我眼前,令狐冲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剑便向他剌了过去。

  “田伯光还了一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令狐兄,你当真是个多——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方才明白,原来令狐大哥一再说谁先站起身来谁输,乃是要我有机会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无法来捉我了。’众人听到这里,对令狐冲这番苦心,都是不禁赞叹。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确无什么良策可以让仪琳脱身。

  定逸道:“什么‘多情种子’等等,都是粗话,以后口中不可提及,连心里也不许想。”仪琳垂目低眉,道:“是,原来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将令狐冲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仪琳道:“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转身下楼,刚去到楼梯口,只听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在我的脸上,原来令狐大哥肩头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样?你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大哥道:‘这小尼姑还不去,我怎能打胜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

  “我大吃一惊,心想令狐大哥又给他砍中了一刀,不敢再上楼去观看,只得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大哥仍是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是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狐大哥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吧。咱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败,两家罢手如何?’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有声。

  “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情不自禁的“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仪琳继绩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担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我忽地想起,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的断剑,正要涌身跃便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大哥身子一晃,连人带椅跌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据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双椅子压在他的身上。他受伤甚重,一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怎么?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说是我输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字,再也说不下去,手指着令狐大哥,原来这时他方才醒悟。自己已上了当。他自己已经站起,令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只余沧海哼了一声,:“这无赖小子,跟田伯光这种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定逸怒道:“什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青城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她听仪琳述说令狐冲奋不顾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颜面,心下实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余沧海又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侠!”定逸厉声道:“你青城派——”

  刘正风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向仪琳道:“小师父,田伯光认不认输?”仪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恒山派的小师妹,你下来吧,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知道了。田伯光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令狐大哥杀了,回来再来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我本来就不想收这个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说了这句话,将单刀往身上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敢跳进接去,将令狐大哥扶了起来,取出天香断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

  余沧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师太,恭喜恭喜!”定逸道:“恭什么喜?”余沧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定逸大怒,一拍桌子,便欲站起。天门道人道:“余观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玄门清修之士,岂可开这无聊玩笑?”余沧海一来自知理屈,二来对天门道人十分忌惮,当下转过了头,只作没有听见。

  仪琳续道:“我替令狐大哥敷了药,再想去给地绝师叔敷药,忽然间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个人,都是青城派的,其中之一便是那恶人罗人杰了。他看看我,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之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罗人杰乍然见到令狐冲满身鲜血,和一个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自然会免得不以为然,神色显得无礼,那也是不足为奇了。只听仪琳续道:“令狐大哥向他瞧了一眼,忽然问我:‘师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道:‘不知道,听说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错,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那罗人杰又瞪了一眼,罗人杰抢将过来,喝道:‘最高明的是什么?你倒说说看?’令狐大哥笑道:‘我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罗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令狐大哥笑道:‘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怎地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罗人杰知他意存嘲讽,一拳便向令狐大哥打了过去。令狐大哥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复又坐倒,给他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罗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之人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罗人杰骂道:‘小尼姑见了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师父余观主去。’他说:‘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令狐大哥道:‘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罗人杰奔将过去,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忽然间飞出一腿,踢在他的屁股之上。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极。那罗人杰站立不定,滚下楼去。令狐大哥低声道:‘师妹,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数,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前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很是担心,道:“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是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破了。

  “那罗人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道:‘你是华山令狐冲,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下已——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他一面说,一面咳嗽。我怕罗人杰害他,也抽出剑来,在旁守护。罗人杰向他同伴道:‘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那人应了声,一抽剑便向我攻了过来,我只得出剑招架。只见罗人杰一剑一剑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勉力举剑招架,形势十分危殆。这时我听得地绝师叔在叫:‘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但罗人杰始终不应。

  “又打几招,令狐大哥的长剑跌了下来。罗人杰一剑剌出,撞在他的胸前。笑道:“你叫我三声青城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罗人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剌入了令狐大哥胸口,这恶人当真好毒辣的心肠——”

  仪琳说到这里,晶萤的泪水从她面颊上滚滚流下,她哽咽继续说道:“我——我——我见到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罗人杰的利剑,已剌——剌进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时之间,花厅上静寂无声。余沧海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待要说几句话,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才道:“你这番言语,未免不尽不实。你既说罗人杰已杀了令狐冲,怎地罗人杰又会死在他的剑下?”

  仪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道:‘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密!说给你听。那福——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越低,我再也听不见什么,只见他嘴唇在动——”余沧海听她提到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登时为之一凛,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紧张,问道:“在什么——”他本想问“在什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了口,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乱跳,只盼仪琳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定逸师太一加详词,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那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仪琳继绩道:“罗人杰对那什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令狐大哥说那剑谱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之间,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剌入了罗人杰的小腹之中。这恶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原来——师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定逸师太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腰,向余沧海怒目而视。

  众人默然不语,想像醉仙楼那场惊心动魄的格斗。在天门道人、关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瞧来,令狐冲、罗人杰等人的武功未必有什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仪琳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年女尼口中说来,更是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天门道人向地绝道人道:“师弟,当时你是亲眼目睹的了?”地绝道人道:“令狐冲和罗人杰,都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终于斗了个同归于尽。”

  余沧海目光转向劳德诺,脸色铁青,冷冷的道:“劳贤侄,我青城派到底何处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向我青城弟子挑衅?”劳德诺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师哥和贵派罗兄私人的斗争,和青城、华山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余沧海笑道:“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净净——”

  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首纸窗被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个人伏在地下,动也不动。但见两人都是身穿青色长袍,乃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有人朗声说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窜出窗外,这一下去势快极,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前后左右数丈方圆之地,都在他目光笼罩之下。

  余沧海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无一个人影。他心念一动:“此人定然伏在左近,绝无可能在这瞬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知道此人是个劲敌,一伸手,拔了长剑,展开身影,在刘府四周迅捷无伦的游走了一圈。其时除了天门道人自重身份,仍是坐在原座不动之外,其余定逸师太、何三七、关先生、刘正风、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捷行,黑暗中剑光耀眼,幻作了一道白色光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众人心下无不暗暗佩服。

  余沧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的眼光。他一圈盘过,又跃入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是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是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余沧海伸手将一名弟子一拉,翻过身来,发觉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脑后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臂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俊张口欲语,却是发不出半点声息。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似乎是轻描淡写,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无法解开,则对方功夫之深,显然是在自己之上,余沧海人虽矮小,斗志却是极强,一发觉遇到了极厉害的劲敌,非但毫不气馁,反而精神为之一振,当下潜运功力,将内力深深自申人俊背心的“灵穴台”中输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那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这龟儿子的道儿。”余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余沧海一时想不透对方是什么路子,一抬头,只见天门道人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不关心,寻思:“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人杰杀了令狐冲,看来连天门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之中。”当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大厅。厅上众人正在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到底是谁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这人身高不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不怒自威,目光都射向他去。

  余沧海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然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他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绝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此间,定是个矫矫不群的异人。他一个一个的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大吃一惊:“莫非是他?听说此人隐居在极北苦寒之地,素不涉足中原,又和五岳剑派没有什么交情,怎会来参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那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倘若真是他,那可辣手之极。”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旧事的前辈,都已不自禁的惊叹起来。刘正风抢出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实是罪该万死。”

  其实那个驼子,却那里是什么武林异人了?便是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他乔装成了驼子,深恐被人认出来,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落里,若不是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其身,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来向刘正风还礼,说道:“不敢,不敢!”刘正风知道那位前辈高手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也相差甚远,不由得心中起疑,但素知那驼子行为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是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刘正风,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道:“在下姓木。”这个“木”字,乃是他将“林”字拆开而得,不料他随口一句姓木,误打误撞,许多人又都“哦”的一声,原来那位塞北高手,果真便是姓木。世上姓木之人极少,何况又是相貌丑陋的驼子?刘正风又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是脸上贴金——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出林平之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绝非那位成名已垂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见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他为人甚是机警,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十分尊敬,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甚是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的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暂且搪塞过去,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嘿嘿,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眼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驼木高峰亲来,自己确是颇有忌惮,这人不过是木高峰的弟子,却何惧于他?是他先来向青城派生事,余沧海一生素来不向人低头,岂能白白的咽下这口气去?当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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