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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杀人灭口


  令狐冲脑中甚是混乱:“仪琳师妹为什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过了我,算得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和她又不是知交友好,只不过同是五岳剑派中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居然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眼见费彬又踏上了一步,长剑剑尖上的闪闪卖青光,耀人眼目,忽然之间,松树之后飘出了几声幽幽的胡琴之声,这几下琴声甚是凄凉,似是叹息,又似是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的断续之音,便如是一滴滴的小雨,落在树叶上一般,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但听那胡琴之声越来越是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是莫大先生?怎地不现身相见。”只声得胡琴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都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崽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向费彬拱了拱手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莫大先生向刘正风走近一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一出口,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剑光起处,直剌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极快,费彬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

  费彬又惊又怒,还剑相剌,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了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但见他一柄其薄如纸的利剑犹如一条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费彬要待喝骂,但莫大先生剑招实在来得太快,逼得他连连倒退。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都是剑术行家,眼见莫大先生的剑招变幻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是一精至斯,只见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总是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但见二人身周,鲜血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大叫一声,向上跃起。莫大先生抽剑而退,将长剑又插入胡琴之中,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一交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泉涌般向上喷出,原来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被莫大先生一剑剌中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剑口中喷了出来,又是诡异,又是可怖。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她虽学武多年,却从未见过这等杀人的惨象。

  眼见费彬卧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已然毙命,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绝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只是说什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想:“这二人耽于音乐,当真是入了道,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是名不虚传。”曲非烟叫了起来:“爷爷,你给我解开穴道吧,咱们该得走了。”曲洋支撑着待要站起,但只欠了欠身,便又颓然坐倒,摇头道:“我办不了。”他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有一个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无不遵从。”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数千年间,纵然世上再有曲洋,却不见得又有刘正风,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却又不见得二人生于同时,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此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刘贤弟另有一本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刘正风从怀中也取出一本册子,笑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冲躬身从二人手中接了过来,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那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此事可说是易如反掌。

  曲洋叹了口气,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哈哈一声长笑,闭目而逝。

  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曲非烟见到令狐冲的脸色,叫道:“爷爷,爷爷!”令狐冲摇了摇头。曲非烟颤声道:“爷爷死了?”见令狐冲不语,知道爷爷确已逝去,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仪琳将她抱在怀里,慢慢的替她推宫过血,但她被费彬的大嵩阳手所点,仪琳功力有限,一时却解不了她的穴道。

  令狐冲久历江湖,颇具见识,说道:“小师妹,咱们赶快将三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若是泄漏出去,莫大先生自知是咱们三人说出去的,祸患可是不小。”仪琳道:“是。但若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先生来和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我不说。”令狐冲慢慢俯身,抬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道:“大——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费师叔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的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通得乱七八糟,教谁也看不出线索。”

  仪琳叹了口气,心想:“江湖之上,偏有这许多机心,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的尸身之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令狐冲确也累得伤口又在剧痛,于是倚石而坐,翻开曲洋的琴谱,只见前面十余页中,都是坐功的口诀,又绘着许多人体,身上注满了经脉,此后又是掌法指法的诀要,到二十余页后,才是抚琴之法,以后小半则全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是一字不识。

  令狐冲于文字一道,本来所识有限,他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有试过,随手将两本册手往怀中一揣,说道:“小师妹,你休息一会,便请将曲长老、刘师叔的遗体也掩埋了。”仪琳道:“是。”曲非烟听到掩埋爷爷的尸身,又哭了起来。仪琳见她哭得伤心,陪着她垂泪。令狐冲仰起了头,吁一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然结交的是魔教中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却也令人钦佩。”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正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陪着非非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同来。”仪琳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走开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

  令狐冲撑着树枝,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快步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令狐冲寻思:“本门那一位尊长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之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露出半边脸去,向外一张,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身手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剌,每绕一个圈子,便剌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心下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是挥剑运气护住后心。余沧海不绝进攻,挥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是只守不攻。令狐冲看得佩服,寻思:“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即是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再想:“师父所以能够不动火气,只因他剑术高出对方,这不但是由于风度甚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令狐冲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自不如此番真斗的令他瞧得惊心动魄。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是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之劲,令狐冲瞧得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的武功,那知道这矮道士如此了得,纵然我没有受伤,也绝不是他对手,下次若是撞到他,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

  又瞧了一阵,只见余沧海越转越快,变成一圈背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之声,只因实在太快,已是上一声和下一声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心道:“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剌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眼见师父仍然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道士出剑如此迅捷,我生平从所未见,师父不要一个疏神,败在他的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沧海如一枝箭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立,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一声不响的站着。令狐冲吃了一惊,看师父时,只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也是一声不响的站着。他眼力虽然锐敏,却也没瞧出这场剧斗到底谁胜谁败,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驰去。岳不群大声喝道:“姓余的,你想一走了之么?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话时身形一幌,便也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冲从语意中知道师父武功胜过余沧海,心中暗喜,他伤病之躯,站得久了,不免感到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这两位绝世高人,展开轻功,一追一逃,这一怔间,怕不已在数十里外!”他拄着树枝,向前走去。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红墙,看来是座颓废的庙宇,他正想找处地方歇息,便向那红墙处行去。离庙尚有数丈,便听破庙中有话声传出。

  令狐冲立即停了脚步,闪身在旁,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你只须将那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我便替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心下暗自惊讶:“此事大为不妥,给木高峰抢先了一步,林氏夫妇落入了他的手中,那又麻烦得紧。”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不知有什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乃是口授,并无剑谱。”说这话的,自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师林震南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前辈愿意为在下报仇,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的。”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哈哈一笑,又道:“威震江湖,那也未必,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林某意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也决计不会说将出来。林某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还是有的。”木高峰点头道:“是了,是了,是了!”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什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他心思十分机敏,微一动念,已知木高峰连说三个“是了”是何用意。

  果然听得木高峰继续说道:“是了,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那意思是说,你林家果然有一部辟邪剑法,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还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的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什么也不肯交了出来。”他沉吟一会,叹了口气,道:“我瞧你啊,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什么坚绝不肯将剑谱交了出来,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来,这剑谱上所记录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什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种家传武功,不提也罢。”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有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种稀松平带,攻不足以诛奸,守不足以防身的三脚猫剑法,又怎入得木前辈眼目?”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看来其中真有什么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录的剑法精义,由于你资质鲁钝,无法领悟,岂不是埋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的好处来,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好处?”林震南苦笑道:“木前辈一番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索,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摇头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这番自知之明。”木高峰连连摇头,道:“不对,你没有明白。”

  木高峰转头向林震南的夫人道:“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林夫人尖声道:“你说什么?那和我平儿又有什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那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是欢喜,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令狐冲在庙外听得,心中连骂:“老匹夫无耻之极,硬逼不成,便以花言巧语去骗林老伯的剑谱。”

  岂知“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儿子性子刚强,不苟言笑,对这个胡说八道的驼子一定不会屈服,他武功再高,儿子也不肯拜他为师,于是说道:“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林夫人道:“平儿在那里?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们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之事,你们却须将辟邪剑谱的所在,告知于我。”

  林震南更知他是在撒谎。要知林震南武功虽然平平,但身任当世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二十年,人情世故,自是精熟,寻思:“平儿倘若真的拜了他为师,他巴不得便带了平儿来。这辟邪剑谱的所在,我宁死不肯告知旁人,正是为了自己儿子。平儿若到眼前,我夫妇临终之际,岂有不对平儿说的?”于是叹了口气。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发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上一面,眼见已是难以如愿。如果真有什么辟邪剑谱,老前辈不说,在下也会求老前辈转告我的孩儿。”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如此了。你死也不肯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那是何故?自然是为了林家的令誉,为了保全林家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一本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本剑谱留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处?”

  林夫人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说着提起右手轻轻向丈余之外的土地神像劈了一掌,掌风到处,喀喇喇一声响,土地公公的神像登时垮了下来。林夫人更是惊慌,问道:“怎——怎么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什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说着顺手一掌,将身前的一张神坛又劈得粉碎。

  林夫人还欲再问,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未必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的儿子,有什么难处,就说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只须决心去找他来杀了,难道此事还办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众多,要找你这个儿子,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喀喇一声,提掌又将一张木几打得粉碎。

  林夫人见到他掌力如此惊人,甚为骇然,低声向林震南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孩儿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已然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的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一日便不敢伤他。此中诀窍,不可不知。”他已然将心横了,索性将木高峰称为驼子。

  林夫人被丈夫一点,登时明白,说道:“不错,驼子,你立时把我们夫妇杀了吧。”令狐冲在庙外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

  木高峰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颇为忌惮,尤其“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功”的厉害,知道这位岳掌门外貌虽是恂恂儒者,其实内功之高,深不可测。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自知这种事情深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然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

  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是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二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恕罪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要知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亮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遣镖师到青城山去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与他们结交,连送礼也不送,此刻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

  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们,师父见他意诚,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那余矮子迫不得已,只好吐露了伯父、伯母的所在。师父命小侄先来照料,相信师父和平之师弟不久便可到来。”林夫人听得即可和儿子相见,口中不断念佛。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

  令狐冲见他说话之时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本来可用真气相助,让他支撑至师父到来,但自己也是受伤极重,无法运气,只得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账后,便会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今日受伯父重托,自当对林师弟加意照顾。”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

  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葵花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后来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们是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什么‘不得启视,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你当令狐冲是什么人了,会来觊觑你林家的剑谱?华山本门的武功,我一辈子已然学不周全,焉有余力再去理会别派的剑法?再说,要是你林家的剑法真有过人之长,你夫妇又怎会落得这等下场?”当下靠在柱上,闭目养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庙门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冲儿,你在庙里吗?”令狐冲道:“是!”睁眼站起身来,只见天已黎明。岳不群缓步走了进来。他一见林氏夫妇的尸身,皱眉道:“死了?”令狐冲道:“是!”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假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夫妇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禀告了师父,岳不群沉吟片刻,道:“嗯,余沧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却是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半个时辰,没能追上,反而越离越远,便不追了。他青城派的轻功,确是胜我华山一筹。”他是彬彬君子,赢就赢,输就输,一派的光明磊落,令狐冲哈哈一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伸了伸舌头,应道:“是!”

  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名是师徒,情若父子,岳不群恂恂儒雅,对众弟子并不如何严厉,令狐冲向来也不如何怕他,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什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嘿嘿!”

  令狐冲笑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已学乖成精,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枚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摺点燃了药引,向上一掷,那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白银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化成满天流星。原来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烟花中的银色长剑,便是他外号“君子剑”的表记。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岳不群道:“这是根明,他脚步轻飘有余,沉着不足,众弟子中以他足力最快,却是难以及远。”果然过不多时,高根明滴滴搭搭的摇晃着算盘,奔近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要知从远处望见火箭信号,只能够约略得悉方位所在,却无法确知必是在这土地庙中。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进入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大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咱们大伙儿可真登担心得紧。”令狐冲见他喜悦之情十分真挚,心下不禁感动,微笑道:“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却是二人。岳不群问道:“是谁来了?”令狐冲道:“一个沉稳,一个轻捷,那是二师弟和六师弟。”岳不群点了点头,道:“冲儿,你真聪明,一点便透,几时学得一点德诺的沉稳,我可就放心了。”劳德诺和陆大有还没进庙,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的脚步也也已隐隐再来,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

  林平之一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两具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同门听他哭得哀痛,无不惨然。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什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轻轻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这个大师哥担足了心事,初时听到他为青城派的罗人杰所害,已然狠狠哭了几场,只是她知道这位大师哥聪明机警,本领极大,未必就会给青城派的弟子杀死,心中还存着五分指望,果然后来便得父亲告知,大师哥其实未死,此番在土地庙中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间拉住他的衣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轻拍其肩,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有死!”岳灵珊道:“原来是恒山派的小尼姑骗人,吓得我——吓得我——”她本想说“吓得我不想活了”,但这一句话真情流露。又是当着父亲和众同门之前,毕竟说不出口,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熬煎之苦,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下流。

  令狐冲道:“恒山派那位师妹倒也不是故意骗人,她当时只道我是真的死了。”岳灵珊抬起头来,泪眼模糊的瞧着他,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半点血色,心下甚是怜惜,道:“大师哥,你这次——这次受伤可真是不轻,须得回山好好静养才是。”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的尸身之上哀哀痛哭,说道:“平儿,暂且收起眼泪,料理你父母的丧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应道:“是!”眼见父母死尸的脸上满是惨痛之容,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硬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一句话,要我向你转告。”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坚不吐实,以致被震断了心脉。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定为天下英雄耻笑。”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提起一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虽然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的落将下来。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实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绝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岳不群叹了口气,寻思:“我华山派向来抱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宗旨,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玉女峰畔只怕更无宁日了。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又想到刘正风一意要退出武林,毕竟难以如愿,反而送了一命,心下不胜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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