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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水蛭转血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夹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令人闻之,当真是回肠荡气,难以自己。她虽然叫的是令狐冲,可是旁人听在耳里,都觉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给她这两声一叫,舱中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脸红耳赤,全身颤抖。

  令狐冲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出舱,一声忽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她说的是苗人言语,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过不多时,众人眼前一亮,四个苗女走了进来。

  这四个苗女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印花的衣衫,腰中缚着一条绣花腰带,各人手中都拿着一只五寸见方竹织盒子。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定然不是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天下大乱了,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阻拦。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适才见过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自己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山派一众男弟手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动我们下弟子。那蓝凤凰说话的声音如此淫邪,这当儿施展妖法,我门下众弟子内力修为未足,定力不够,自是难以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徒若是施展邪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

  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岳不群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外舱,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有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是呆立不动,或是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将紫霞神功运了起来,脸上紫气大盛,心想五仙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绝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的邪法,此时是其教主亲身施法,更是非同小可,若不以紫霞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倘若丧了性命,也还罢了,只怕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那华山派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只见四名苗女伸手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那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这些苗女将那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腿上,那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一看,却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的吸血水蛭,只是这水蛭比寻常的大了一倍有余。蓝凤凰也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的臂上腿上爬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两百余条。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她五人是何用意。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住轻轻推开舱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是“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剑法很好,是不是?”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觉得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问得太过粗俗,又问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是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显是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但要是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不答为上蓝凤凰也不再问,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住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之中,一时谁也不再说话。只闻到华山众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岳不群知道这些水蛭一遇人兽身子,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吮吸鲜血,非得吸饱,绝不肯放。只是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被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蓝教主叫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血一吸饱,便是她行法之时。”

  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在令狐冲颈中的血管之上。那水蛭尚未全饱,咬住了令狐冲的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从瓶中挑了一些白色粉末出来,洒了几滴在水蛭身上。那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又卷他衣袖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了下来,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片刻之间,两百余只水蛭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在五名苗女身上之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岳不群恍然大悟,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原来蓝教主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了冲儿的血管之中。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是神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五根手指。

  船舱中虽然仍是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激烈争斗一触即发的气势却已大不相同。又过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席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蓝凤凰拾了起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被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黄的脸孔,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岳不群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个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己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绝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的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博,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狐公子,你觉得怎样?”令狐冲于一切经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是好。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令狐冲笑道:“你若是说我好,为什么不叫我一声‘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令狐冲此人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明知年纪比自己大,却也张口就叫她“妹子”。这倒不是他存心轻薄,有调戏之意,只是他觉得和陌生女子说说笑话,讨好几句,并无害处,何况她出力相救自己,赞人几句,令她高兴的言语。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开心。但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冲儿一只脚已踏入棺材之中,生死未卜,却便和这种淫邪女子相言调笑,实是个难以救药的浮滑少年。

  蓝凤凰笑道:“大哥,水蛭用光啦,今儿晚再去捉些来,明儿再给你转血。你——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倒试试看。”玑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四名苗女应命而去,片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时满船都是花香酒香。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种宝贝,你瞧瞧吧。”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都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的物事随酒落入碗中。船中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的毒虫,一是黑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指头大的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道:“酒中为什么放这——这种毒虫?”监凤凰呸了一声,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大哥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家人的规矩,若是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是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的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即,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面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蓝凤凰又斟了一大碗,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饮酒。”

  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是一阵恶心,跟着便闻到浓列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左手一伸,便往蓝凤凰持着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蓝凤凰竟然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的手背,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来,手至中途,突然停住。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友,那一个喝了这杯酒儿?”

  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杯,却是无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更无一个英雄好汉。”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拿来,给我喝!”却是林平之的说话。他腿上穴道未解,躺在榻上,无法动弹。蓝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岳灵珊喝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杯拿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吧!”林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胀红了脸,道:“我不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

  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个美貌姑娘从此不睬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头见。”将酒杯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带着四个苗女走出船舱,纵回小舟。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道:“将这些酒瓶酒杯都摔入河中。”劳德诺应道:“是!”走到桌边,手指刚碰到酒瓶,突然间身子一晃,摔在舱板之上,将酒瓶打得粉碎。岳不群惊道:“怎么?”劳德诺道:“师父,我中了毒。”岳不群登时省悟,道:“酒瓶上有毒!”衣袖一拂,一股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杯,一古脑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忍不住要呕吐,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来。

  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嗽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外舱的桃谷五仙和船梢的梢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虽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是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是喉痒心烦,难以止歇。均觉腹中若是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服得多。岳灵珊捧住肚子,道:“大师哥。你——你好,这妖女给了你解药。只有——只你一个不呕。”这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个人。果然只有令狐冲一人不呕。

  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杯毒酒便是解药?”桃根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青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然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

  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毒酒,咱们没有阻拦,若是因此毙命,平大夫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实仙道:“令狐冲若死,咱们高飞远走,谅那平一指也找咱们不到。”

  桃谷六仙不住呕吐,却也不舍得少说几句。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也是呕吐不已,那船在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立即纵到后梢,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毕竟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那船慢慢的靠岸,他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平素要两名水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模样,不但将这只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禁为之咋舌。只不过他咋舌也没咋多久,跟着又捧腹大呕。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痛饮河水,喝满了一腹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除了长草沙砾,一无所有,远见数里之东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净,那是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当先便行。华山派男女弟子分别负了劳德诺、林平之、岳灵珊三人,齐往那市镇行去。

  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不约而同的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令狐冲一瞥眼间,见到一人,不由得一怔,原来那是个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

  若在平时,他和余沧海狭路相逢,必有一番争斗,但此时这个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之中。只见他坐在一张小桌之旁,桌上放着酒壶酒杯,三碟小菜,另有一柄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长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是颇为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件兵刃奇形怪状,没一件是寻常刀剑。七个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是没丝毫头动。

  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不过装作不害怕。”桃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人打一人,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若是不怕,为何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八块。”桃叶仙格的一笑,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矮小。”

  令狐冲和余沧海虽然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在强敌环攻之下,不愿乘人之危,更增他的艰险,说道:“六位桃兄,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场好戏看。”桃叶仙拍桌叫道:“拿酒来,拿菜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八块。”桃实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一定是切成九块,不是八块。”桃叶仙道:“为什么?”桃实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人要多切一块。”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掌门余观主的心神。”桃谷六仙当下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看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身边放着一对弯成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花白,满脸晦气之色,身边放的是一根短短的铁棒。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灿烂夺目,身边放着一钵一钹,均是纯钢所铸,那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极是高大,长棍上放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极重。道人右侧的长梯之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衣服污秽破烂,头颈和肩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他并无其他兵刃,看来便以这两条蛇胜敌。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那还不奇,奇在男的又少了条左腿,女的则少了条右腿,两人身边都倚有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这两条拐杖形状一模一样,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黄金所铸,份量便着实不轻,瞧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身子似是弱不禁风,偏偏携了如此粗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只见那头陀伸出双手,去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那和尚左手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铁棒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同时进袭,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咱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那辟邪剑谱乖乖的交了出来,咱们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到这七个人围住了余沧海,竟然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师徒三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难道这部辟邪剑谱,当真便是落在余沧海的手中?”

  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宰了他而搜不到,岂不糟糕。”那中年妇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有什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却原来满口牙齿都已落光,那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部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

  余沧海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七个敌人无一好斗,今日已到了生死的大关头,气凝丹田,全神贯注,那三个人的说话,竟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僧人大喝一声,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可是谁也不懂他说的什么,只见他站起身来,左手持钵,右手持钹,全身鼓劲,便欲向余沧海扑了过去。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

  这人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十分的和霭可亲。他右手中拿着个翡翠鼻烟壶,左手则是一柄一尺来长的摺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众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是三生有幸。”

  这人高举右手,向余沧海打个招呼,道:“什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的‘鹤唳九宵神功’是武林中一绝,说不定今日咱们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既没见到他进来,更没听到他的说话。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那眇目男子微徵一笑,道:“那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感情这富商姓游。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是面子好看,内里却是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什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咦”的一声,略觉惊讶,原来他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却认不出他六人的来历,随即连连拱手,大声说道:“不得了,了不得,连华山派的大掌门‘君子剑’岳先生,岳夫人也到了,最近岳先生一剑剌瞎一十五名强敌,当真是名震江湖,无人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十分真切,便如亲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一声,与此人素不相识,可不便向他详加解释。那人又道:“早知岳先生、余观主两位掌门人要来,兄弟该当远远迎接才是——”桃枝仙问道:“你外号叫作什么?为什么内里空虚得很?”

  那人嘻嘻一笑,道:“兄弟有个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但金银却在手中留不住的。”岳不群蓦地省起,道:“啊,原来是‘滑不留手’游迅游兄,久仰久仰。”那人连连拱手,道:“华山掌门居然也知道贱名,游某真是光荣得紧。”岳夫人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道:“是么?兄弟却是不知。”突然间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却是那没牙齿的老妇在说话。

  桃花仙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鳅已是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他住?”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功夫,实是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啦,游某问你好。”说着深深一揖。那老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却是脾气极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乞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既将双蛇改为双龙,又将这个“恶”字改为“神”字。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长发头陀名叫仇松年,那僧人法名西宝,那道人道号玉灵,游迅也均知这三人来历,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弄得和缓了好多。岳不群心道:“早就听说山东有个‘油浸泥鳅’,是武林中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人,却原来是如此模样。”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是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牢牢的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

  桃谷四仙将游迅身子一提起,一时并未使劲拉扯,游迅急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本来世人都喜在头上戴一顶高帽,而桃谷六仙更是喜欢旁人奉承,一听游迅连赞三句,自是不愿立即将他撕成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何以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人,个个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

  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个——这个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过了得,令人不自禁的大起敬仰之情,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之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那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不错,名副其实,果然是应该称作‘桃谷六仙’,六位倘若不是称为‘桃谷六仙’,苍颉当初便不该造这‘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说道:“姓余的,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加紧运气,仍是毫不理会。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什么?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部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张夫人道:“据你所知,这剑谱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若是不知,便给我出去!”游迅笑道:“这师傅遮莫多吃了些烧烤,却偌大的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却是十分灵通。江湖上有什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桐柏双奇、张夫人等认得他的,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事,确是不多,当下齐声说道:“你卖什么关子?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中?”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汗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些难得的消息,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自当赠于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动手!”她“动手”二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个人一击即退,仍是团团的将余沧海围住。只见西宝和尚和头陀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给谁重重的击中了一下。张夫人叫道:“再来!”七个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仍是将余沧海围在核心。

  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余沧海的左臂却被砍了一刀,似是头陀仇松年的虎头弯刀所砍。他左手已无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只是右肩本已受伤,这七人第三次进攻,那是非给他们乱刀分尸不可。玉灵道人一扬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吧!”余沧海哼了一声,右手长剑一举,可是只举到一半,手臂无力,便垂了下来。张夫人形貌似是个衰迈妇人,为人却是凶悍得紧,也不去抹脸上的鲜血,提起手中铁棒,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

  她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走进圈中,站在余沧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道,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是不在余观主手中?”这人正是令狐冲。但仇松年等都不认得这个满脸病容的少年。张夫人低沉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她容貌本来令人见之生怖,受伤之后,更是难看。令狐冲道:“陪他送死倒是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大家不用打了吧。”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替人强行出头。”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我叫令狐冲,倒不是替人——”一句没说完,只听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一齐都叫了起来:“你——你便是令狐公子?”令狐冲道:“在下山野少年,不敢称‘公子’二字。各位识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卖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什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一听这七个人如此说法,料想又是冲着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果然玉灵道人放下手中的八角狼牙锤,打个稽首,恭恭敬敬的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适才多有得罪,公子勿怪。”张夫人将那铁棒往怀中一揠,说道:“我们不知余观主是公子的朋友,对他可太过放肆,幸好大家只受了一点微伤。”余沧海哼了一声,当的一声响,长剑掉在地下,原来他肩头给玉灵道人的八角狼牙锤重重击了中下,一根大骨碎裂了一半,受伤着实不轻,勉力支撑了一会,到后来也无力拿剑。他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令狐冲,不禁大是奇怪,他性子倔强,说道:“令狐冲这小子可不是我朋友。”

  双蛇恶乞道:“令狐公子不是你朋友,那再好也没有了,我们正要宰了你。”他话是这般说,但知令狐冲不愿他们杀了余沧海,所以并不上前动手。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哈哈哈笑了三声,道:“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中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帮主、教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送的赶来凑这热闹,想不到运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一次带到五霸冈上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不足道哉,不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伸出右手,拉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

  令狐冲吃了一惊,道:“甚么数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甚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游迅哈哈哈的笑了几声,道:“令狐公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尽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张夫人道:“你说不敢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何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当亲眼见到,又何必要你先来多嘴?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人手中?”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道:“给一百两银子,我便说给你知道。”张夫人呸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甚么都是要钱,要钱,要钱!”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甚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边:“是啊,是啊!那又有甚么秘密了?”游迅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个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样一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世上焉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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