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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往事如烟


  突然之间,令狐冲头上震动了几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有人伸掌在他头顶拍击,心道:“不好,咱们行藏给识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尽,师父、师娘再向我动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觉得盈盈手中传过来的内力也是剧震数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头顶给么轻轻拍了几下后,便不再有甚么动静,却听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冲儿动手,连使‘浪子回头’、‘苍松迎客’、‘弄玉吹萧’、‘萧史乘龙”这四招,那是什么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这小贱人人品虽然不端,毕竟是你我亲手教养长大,眼看他入歧途,实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头,我便许他重归华山门户。”岳夫人道:“这意思我理会得。可是另外那两招呢?”岳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问我?”岳夫人道:“倘若冲儿肯弃邪归正,你就答应将珊儿许配他为妻,是也不是?”岳不群道:“不错。”岳夫人道:“你当时这样向他示意,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确有此意?”

  岳不群不语,令狐冲又感到头顶有人轻轻敲击,当即明白,岳不群是一面心中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头上敲拍,倒不是识破了他四人的行藏。只听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然答应了他,自无反悔之理。”岳夫人道:“他对那魔教的妖女十分迷恋,你岂有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对那妖女敬畏则有之,迷恋却未必。平日他对珊儿那般情景,和对那妖女大不相同,难道你瞧不出来?”岳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说他对珊儿仍然并未忘情?”岳不群道:“岂但并未忘情,简直是——简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几招剑招的用意之后,你不见他那一股喜从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气?”岳夫人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是以珊儿为饵,要引他上钩?要引得他为了珊儿之故,故意输了给你?”

  令狐冲虽是耳盈积雪,却仍旧听得出师娘这几句话中,充满着愤懑和讥剌之意。这等语气,那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岳不群夫妇向来视他如子,平素说话,在他面前亦无避忌。岳夫人性子较急,在家务细事上,偶尔向丈夫冲撞几句,也属常有的,但遇上门户弟子之事,她总尊重丈夫的掌门身份,绝不违拗其意。此刻如此说法,足见她心中已是不满之极。

  岳不群长叹一声,道:“连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旁人自然更加不必说了。我一己的得失荣辱事小,华山派的兴衰成败却是事大。倘若我终能劝服令狐冲,教他重归华山,那可是一举四得,大大的美事。”岳夫人道:“什么一举四得?”岳不群道:“令狐冲不知凭着什么缘份,得到风师叔祖的传授,学得一手精妙剑法。他若是重归华山,我华山派声威大振,名扬天下,这是第一桩大事。左冷禅吞并华山派的阴谋固然难以得逞,连泰山、恒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这是第二桩大事。他重归正教门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个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个大敌,正盛邪衰,这是第三桩大事。师妹,你说是不是呢?”

  岳夫人被他说得意动,道:“那第四桩呢?”岳不群道:“这第四桩啊,冲儿是我二人一手教养成人,我夫妇膝下无儿,向来当他亲生孩儿一般。他误入歧途,我实是痛心非凡。我年纪已不小了,这世上的虚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归正,咱们一家团圆,融融洽洽,岂不是大大的喜事?”令狐冲听到这里,不由得热泪盈眶,登时便想叫了出来:“师父、师娘!”但觉得手掌中所握盈盈的手轻轻一颤,这两声才没叫出口来。

  岳夫人道:“珊儿和平儿情投意合,难道你忍心硬生生将他二人拆开,令珊儿终身遗恨?”岳不群道:“我这是为了珊儿好。”岳夫人道:“为珊儿好?平儿勤勤恳恳,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了?”岳不群道:“平儿虽然用功,可是和令狐冲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了,这一辈子拍马也追他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强便是好丈夫吗?我很盼望冲儿能改邪归正,重入本门。但他见异思迁,轻浮好酒,可不能误了珊儿的终身。”令狐冲听到这在,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寻思:“师母说我‘见异思迁,轻浮好酒’,这八字确是的评。可是——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师妹为妻,难道我会辜负她吗?不,万万不会。”

  只听岳不群又叹了口气,道:“反正我枉负心机,令狐冲这小贼陷溺已深,咱们这些话,也都是白说了。师妹,你还生我的气么?”岳夫人不答,过了一会,道:“你腿上痛得厉害?”岳不群道:“这只是外伤,将养一两个月,也就好了。我败在小贼剑下,已无面目见人,咱们这就回华山去吧。”岳夫人叹了口气,但听得二马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乱如麻,反覆思念师父师娘二人适才的说话,竟然忘了运功,突然一股寒气从手心中涌来,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只觉全身奇寒彻骨,急忙运功抵御,一时运得急了,忽觉内息在左肩之处阻住,无法流通。他心下大急,强自提气运功。殊不知内息运行,首重自然,他练这“吸星大法”,只是依据铁板上所刻要诀,无师自通,种种细微之处,未得明师指点,登时越运越僵。

  先是左臂渐渐僵硬,跟着这麻木之感觉随着经脉而通至左胁、左腰,顺而向下,逐步整条左腿也麻木了,令狐冲便想大呼“救命!”但一张口,发觉口唇已然无法动弹。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匹马驰近。有人说道:“这里蹄印杂乱,爹爹和妈妈当曾在这里停留。”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怎地小师妹也来了?”听得另一人道:“师父腿上有伤,别要出了什么岔子,咱们快随着蹄印追去。”却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道:“是了,雪地之中,马蹄印痕甚是清晰。小师妹和林师弟是追寻师父、师娘,一路这么寻了过来。”岳灵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这四个雪人儿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没人家啊,怎地有人到这里堆雪人玩儿?”岳灵珊笑道:“咱们也堆两个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岳灵珊翻身下马,捧起雪来便要堆砌。林平之道:“咱们还是找寻师父、师娘要紧。找到他二位之后,慢慢再堆雪人玩不迟。”岳灵珊道:“你便是扫人家的兴。爹爹腿上虽然受伤,骑在马上,便如不伤一般无异。再有妈妈在旁,还怕有人得罪他们么?他两位老人家双剑纵横江湖之时,你都还没生下来呢。”林平之道:“话是不错。不过师父、师娘还没找到,咱们却在这里贪玩,总是心中不安。”岳灵珊道:“好吧,就听你的。不过找到了爹妈,你可得陪我堆两个很好看很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这个自然。”令狐冲心想:“我料他必定会说:‘就像你那样好看。’又或是说:‘要堆得像你那样好看,可就难了。”不料他只说‘这个自然’,就算了事。”转念又想:“林师弟稳重厚实,那像我这样轻挑?小师妹若是要找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儿,我也置之脑后了。偏生小师妹就服他的,虽然不愿意,却半点不使小性儿,没闹蹩扭,那里像她平时对我这样?嗯,林师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剑是谁砍他的,小师妹却把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

  他全神贯注的倾听岳灵珊和林平之说话,忘了自身的僵硬,岂知这一来,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秘诀中的要旨:“无所用心,浑不着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反而渐渐减轻。须知道“吸星大法”便与其他上乘内功一般,越是勉强,越是难成。修习一切上乘内功,最最凶险之事,无过于奋力强求,走火入魔,往往由此而生,务须有如漫不经意的修习,火候一熟,悟心一生,自然水到渠成。这项诀窍,却是湖底铁板上所未曾刻上的。

  只听得岳灵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却要在这四个雪人上写几个字。”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令狐冲又是一惊:“她若用剑在我们四人身上乱刺,那可糟了。”要想出声叫唤,挥手阻止,苦于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听得嗤嗤几声轻响,她已用剑尖在向问天身外的积雪上划字,一路划将过来,划到了令狐冲身上。好在她划得并不甚深,没破雪见衣,更没伤到令狐冲的皮肉。令狐冲寻思:“不知她在我们身上倒了些甚么字?”

  岳灵珊柔声道:“你也来写几个字吧。”林平之道:“好!”接过剑来,也在四个雪人身上到了几个字。

  林平之以剑划字,也是自右而左,至令狐冲身上而止。令狐冲愈感好奇:“不知林师弟又剌了甚么字?”只听岳灵珊道:“对了,咱二人定要这样。”良久良久,两人默然无语。令狐冲更是好奇,寻思:“一定要怎么样?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后,任教主身上的寒气去净,我才能从积雪中挣出来看。啊哟不好,我身子一动,积雪跌落,他们刻的是甚么字可就看不到了。倘若四人同时行动,更加一个字也无法见到。”

  又过一会,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相隔尚远,但显是向这边奔来。林岳二人一时并未察觉。令狐冲听那蹄声共有十余骑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师弟妹们来啦。”马蹄声越奔越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终未曾在意。令狐冲听得那十余骑从东北角上奔来,到得两里之外,有七匹马向西驰去,列成横队之后这才继续驰至,显然是截住了林岳二人的去路。令狐冲心道:“来人不怀好意!”突然之间,岳灵珊惊呼:“啊哟,有人来啦?”跟着飕飕两声响,有两枝长箭射来,两匹马齐声悲嘶,中箭倒地。

  令狐冲心道:“来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二百余步外箭无虚发,先射死小师妹和林师弟的坐骑,教他们无法远走。”只听得十余人哈哈大笑,纵马逼近,岳灵珊惊呼一声,退后了一步。只听得一人笑道:“嘿嘿,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你们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啊?”林平之朗声道:“在下华山门下林平之,这位是我师姊姓岳。众位素不相识,何故射死了我们的坐骑?”那人笑道:“华山门下?嗯,你们师父,便是那个比剑败给徒儿的,什么君子剑岳先生了?”令狐冲心头一痛:“我累得师父给旁人如此耻笑,当真是罪孽深重。”林平之道:“令狐冲素行不端,累犯门规,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门墙。”他意思说,师父虽然比剑输了给他,只是输于外人,并非输给本门弟子。

  那人笑道:“这个小妞儿姓岳,是岳大掌门的什么人?”岳灵珊怒道:“关你什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马,赔我马来。”那人笑道:“瞧她这副浪劲儿,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了。”旁边十余人都轰然大笑起来。令狐冲一听此言,暗自吃惊:“此人吐属粗鄙,绝非正派人物,只怕要对小师妹不利。”林平之道:“阁下是江湖前辈,何以说话如此不乾不净?我师姐乃我师父的令爱千金。”那人笑道:“原来是岳不群的大小姐,当真是浪得虚名,浪得虚名。”旁边一人又道:“卢大哥,为甚么浪得虚名?”那人道:“我曾听人言道,岳不群的女儿相貌标致,乃是后一辈人物中的美女,一见之下,却也不过如此。”另一人笑道:“这妞儿相貌稀松平常,却是细皮白肉,脱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几个人又都大笑起来,笑声之中,充满淫秽之意。

  岳灵珊、林平之、令狐冲一听如此无礼的言语,登时大怒。林平之拔出长剑,说道:“你们再出无耻之言,林某誓死周旋。”那人笑道:“你们瞧,这两个奸夫淫妇,在雪人上写了什么字啊?”林平之听到“奸夫淫妇”四字,那里还忍耐得住?嗤的一声响,便挥剑直剌。令狐冲听得兵兵兵兵声响,有两人跃下马来,跟他动上了手,跟着岳灵珊也挺剑上前。七八名汉子同时叫道:“我来对付这妞儿。”

  又有一名汉子笑道:“大家别争,谁也轮得到。”乒乒乓乓几声响,岳灵珊也和敌人动上了手。猛听一名汉子一声怒吼,叫声中充满了痛楚,当是中剑受伤。一名汉子道:“这妞儿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报仇。”兵刃相交声中,岳灵珊叫道:“小心!”当的一声大响,跟着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似是林平之受了伤。有人叫道:“将这小子宰了吧!”那带头的道:“别杀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不怕那伪君子不听咱们的。”令狐冲凝神倾听,只闻金刃劈空之声呼呼而响,岳灵珊一柄剑使得甚急,突然间当的一声,又是拍的一响。一名汉子骂道:“他妈的,臭小娘。”令狐冲忽觉有人靠在自己身上,听得岳灵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这个“雪人”之上,叮当数响,一名汉子欢声叫道:“还不拿住你?”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叫,不再闻兵刃相交之声,众汉子却都哈哈大笑也来。令狐冲感觉到岳灵被人拖开,又听她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一人笑道:“闵老大,你说她一身细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们剥了她衣衫瞧瞧。”众人鼓掌欢呼。林平之骂道:“狗强——”拍的一声,给人踢了一脚,跟着嗤的一声响,竟是布帛撕裂之声。令狐冲耳听小师妹为贼人所辱,那里还顾得任我行体内的寒毒是否已经驱尽,使力一挣,从积雪中跃了出来,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便去抹眼上积雪。岂知左手竟是不听使唤,无法动弹。众人惊呼声中,他伸右臂在眼前一抹,眼一见光,长剑递出,已有三名汉子咽喉中剑。他回过身来,刷刷两剑,又已剌倒二人,眼见一名汉子拿住了岳灵珊双手,将她双臂反在背后,另一名汉子拔刀欲待迎敌,令狐冲一剑从那拔刀汉子左胁下剌入,右肩处穿出,左腿一抬,将那人踢开,长剑从尸身中拔了出来,耳听得背后有人偷袭,竟不回头,长剑反手抖动,一共两剑,剌中了背后二人的心房,跟着顺手一剑,从岳灵珊身旁掠过,直穿拿住她双手那人的咽喉。那人双手一松,扑在岳灵珊肩头,喉头血如泉涌。那人比岳灵珊高出了一个头,创口中鲜血流得她满头满脸。

  他连杀九人,仅是瞬息之间的事,余下八人竟是吓得呆了。那带头的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疾向令狐冲头顶砸到。令狐冲长剑一抖,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剌他左眼,那人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令狐冲回过头来,横削直剌,又杀了三人。余下四人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四下走了。令狐冲叫道:“你们辱我小师妹,一个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长剑急挥,将二人脑袋削了下来。这二人奔行正急,脑袋落地,脚下未停,两个无头人仍是奔出十余步这才倒地。

  眼见余下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他疾奔往东,使劲一掷,长剑幻作一道银光,从那人后腰插入,这一掷劲道实在太大,竟将那人牢牢钉在地下。令狐冲运起内力,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了那人身后,一伸手,这才发觉手中竟无兵刃。他运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来。令狐冲拳脚上功夫极是平平,适才这一指虽是戳中敌人,但不知运力之法,竟是伤不了他,但见他一刀砍到,不由得心下发慌,急忙闪避,见他右胁下是个老大破绽——。

  令狐冲眼见敌人胁下露出如此破绽,左手便是一拳,直击过去,不料左臂只是徵微一动,压根儿便抬不起手,敌人的一刀即已砍向面前。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向后跃。那汉子举刀猛扑。令狐冲没了兵刃,不敢和他对敌,只得向岳灵珊逃去。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叫道:“大师哥,接剑!”将长剑掷了过来。令狐冲右手一抄,接住了剑,转过身子,哈哈一笑。那汉子正将单刀举在半空,作势欲待砍下,一见到他手中长剑闪烁,登时吓呆了,一柄刀竟尔砍不下来。

  令狐冲慢慢走近,那汉子全身发抖,再也支持不住,单刀落地,双膝一屈,跪在雪地之中。令狐冲道:“你辱我师妹,须饶你不得。”一剑剌去,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动,走近一步,低声问道:“写在雪人上的,是些什么字?”那汉子颤声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烂,两—情—情不—不渝。’”自从世上有了“海枯石烂,两情不渝”这八个字以来,说得如此胆战心惊,丧魂落魄的,只怕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了。令狐冲呆了呆,道:“嗯,是海枯石烂,两情不渝。”长剑一送,剌入他的咽喉,回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正在扶起林平之。两人满脸满身都是鲜血。林平之站直了身手,向令狐冲抱拳道:“多谢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冲道:“那算得甚么!你伤得不重吗?”林平之道:“还好!”令狐冲指着地下两行马路印痕,道:“师父、师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岳灵珊牵过敌人留下的两匹坐骑,翻身上马,道:“咱们找爹爹妈妈去。”林平之挣扎着上了马。岳灵珊纵马驰过令狐冲身边,将马一勒,向他脸上望去。

  令狐冲抬起头来,见她凝视着自己,也望着她的双眼。岳灵珊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一回头,提了提缰绳,两骑马随着岳不群夫妇坐骑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令狐冲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没在远处树林之后,慢慢转过身子,只见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积雪,在凝望着他。

  令狐冲喜道:“任教主,我——我没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没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的左臂怎么样?”令狐冲道:“一时经脉不顺,气血不通,竟是不听使唤。”

  任我行皱眉道:“这件事有点儿麻烦,咱们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总算报了师门之德,从此谁也不欠谁的情。向兄弟,卢老三怎地越来越不长进,干起这些卑鄙龌龊的事来?”向问天道:“我听他口气,似是要将这两个年青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难道是东方不败的主意?他跟这伪君子又有甚么梁子了?”

  令狐冲指着雪地中横七竖八的尸首,道:“这—这些人是东方不败的属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属下。”令狐冲点了点头,心道:“东方不败篡夺朝阳神教教主之位,这些人自不该算是他的属下。”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么了?”任我行笑道:“你别心急!乖女婿给爹爹驱除寒毒,泰山老儿自当设法治好他的手臂。”说着呵呵大笑。向问天笑道:“令狐兄弟,刚才情势当真凶险得紧,若不是你及时来援,那真是不堪设想。”任我行双目瞪视令狐冲,瞧得他甚感尴尬。

  盈盈忽道:“爹爹,你休说这等言语。冲哥自幼和华山岳小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适才冲哥对岳小姐那样的神情,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任我行笑道:“那伪君子是甚么东西?他的女儿怎能和我的女儿相比?再说,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这等水性的女子,冲儿今后也不会再将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时候的事,怎作得准?”盈盈道:“冲哥为了我,大闹少林,天下知闻,又为了我而不愿重归华山,单此两件事,女儿已经心满意足,其余的话,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道女儿十分的要强好胜,令狐冲既未提出求婚,雅不愿强人所难,心想此事也只是迟早间的事,日后要向问天作媒,再行正式提婚便了,当下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终身大事,慢慢再谈。冲儿,打通左臂经脉的秘诀,我先传你。”于是将他招往一旁,将如何运气,如何通脉的法门说了,要他听后复述一遍,确已记忆无误,又道:“你助我驱除寒毒,我教你通畅经脉,咱俩仍是两不亏欠。要令左臂经脉复元,须得七日时光,可不能躁进。”令狐冲应道:“是。”任我行招招手,叫向问天和盈盈过来,说道:“冲儿,那日在孤山海庄,我邀你入我朝阳神教,当时你一口推卸。今日情势已大不相同,老夫旧事挂重提,这一次你再也不会推阻了吧?”令狐冲踌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习了找的吸星大法之后,他日后患无穷,体内异种真气发作之时,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说过的话,绝无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纵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传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儿怪我一世,我也是这一句话。我们眼前的大事,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你是不是随我们同去?”令狐冲道:“教主莫怪,晚辈今生今世,绝不入朝阳神教。”这几句话朗朗说来,竟是斩钉截铁,绝无转圜余地,任我行等三人一听,登时变色。向问天道:“那却是为何?你瞧不起朝阳神教吗?”令狐冲指着雪地上十余具尸首,道:“朝阳神教中尽是这些人,晚辈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再说,晚辈已答应了定闲师太,要去当恒山派的掌门。”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脸上,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令狐冲不愿入教,并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后这一句话,当真是奇峰突起,三个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任我行伸出食指,指着令狐冲的脸,突然之间哈哈大笑,这笑声之响,直震得周遭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阵,才道:“你——你——你要去当尼姑?去做尼姑们的掌门人?”令狐冲道:“不是当尼姑,是去当恒山派掌门人。定闲师太临死之时,亲口求我,晚辈若不答应,老师太死不瞑目。定闲师太是为我而死,晚辈明知此事势必骇人听闻,却是无法推却。”任我行仍是笑声不绝。盈盈道:“定闲师太是为了女儿而死的。”令狐冲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声,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冲道:“不错。定闲师太是受我之托,因此丧身。”任我行点头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你去当大小尼姑的掌门人吧。你这就上恒山去?”令狐冲摇头道:“不!晚辈上少林寺去。”任我行微微一奇,随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将两个老尼姑的尸首送回恒山。”

  任我行转头向盈盈道:“你是要随冲儿一起上少林寺去吧?”盈盈道:“不,我随着爹爹。”任我行道:“对啦,终不成你跟着他上恒山庵堂里去做尼姑。”说着呵呵呵的笑了几声,只是笑声中充满了苦涩之意。令狐冲一拱到地,说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们就此别过。”转过身来,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头说道:“任教主,你们何时上黑木崖去?”任我行道:“这是本教教内之事,可不劳外人挂心。”他知道令狐冲问这句话,意欲届时拔刀相助,共同对付东方不败,当即一口拒却。令狐冲点了点头,从雪地里拾起一柄长剑,挂在腰间,转身而去。

  他辨明了方向,迈开大步,迳向少室山而行,傍晚时分,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说明来意,要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遗体迎归恒山。知客僧进内寺禀报,过了一会,出来说道:“方丈言道:两位师太的法体已然火化,本寺僧众正在诵经恭送两位师太往生西方极乐。两位师太的骨灰,咱们将派人送往恒山。”

  令狐冲一想此言倒也在理,自己总不能自认是恒山派的掌门,当下走到正在为两位师太做法事的偏殿之中,向两具骨灰坛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心中暗暗祷祝:“令狐冲有生之日,定助恒山一派发扬光大,不负了师太的付托。”

  方证方丈既不接见,令狐冲迳和知客僧作别,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当晚在一家农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一处市集中买了一匹马代步,且喜天已放晴。他左臂血脉未曾畅通,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着任我行所授法门,缓缓打通经脉,十日之后,左臂经脉已然运行如常。又行数日,这一日午间在一家酒楼中喝酒,其时家家户户正在预备过年,磨年糕、办年货、贴窗花、做新衣,眼见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忙碌。令狐冲自斟自饮,心想:“往年在华山之上,师娘早已督率众师弟妹到处打扫,小师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人人喜气洋洋。今年我却孤零零的在这里喝这闷酒。”正烦恼间,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口干得狠了,在这里喝上几杯,倒也不差。”另一人道:“就算口不乾,喝上几杯,难道就差了?”又一人道:“喝酒归喝酒,口干归口干,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乾,两件事非但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冲一听,不用听说话声音,便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来,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之间呼呼声响,桃谷六仙一齐飞身上来,六个人抢到令狐冲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纷纷叫嚷:“是我先见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个说话,令狐公子才听到我的声音。”“我若不说到这里喝酒,怎能见得到他?”令狐冲大是奇怪,笑道:“你们六个又捣甚么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楼窗边,大声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两银子来。”桃枝仙跟着奔将过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个发见他,大小尼姑,快拿银子来。”桃根仙和桃实仙各自抓住令狐冲一条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寻到的!”“是我!是我!”

  只听得长街彼端有个女子高声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侠么?”桃实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冲,快拿钱来。”桃干仙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桃根仙道:“对,对!小尼姑若是赖帐,咱们便将令狐冲藏了起来,不给她们。”桃枝仙道:“怎样藏法?将他关起来,不给小尼姑们见到么?”

  说话之间,楼梯上脚步声响,抢上几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恒山派的弟子仪和,后面跟着四个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却是郑萼和秦绢。七个人一见令狐冲,脸上均现喜容,有的叫“令狐大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干仙等一齐伸臂,拦在令狐冲面前,说道:“不给一千两银子,可不能交人。”令狐冲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两银子,却是如何?”桃枝仙道:“刚才我们见到她们,她们问我有没有见到你。我说暂时没有见到。过不多时便能见到了。”秦绢道:“这位大叔当面撒谎,他说:‘没有啊,令狐冲身上生脚,他这会儿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怎见得到?’”桃花仙道:“不对,不对,我们早有先见之明,早就算到会在这里见到令狐冲。”

  令狐冲笑道:“我猜到啦,这几位师妹有事寻我,托六位相帮寻访,你们便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是也不是?”桃干仙道:“我们开口讨一千两银子,这是漫天讨价,他们若是会做生意,便当着地还钱才是。那知她们大方得紧,这个小尼姑说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侠,我们便给一千两银子。’这句话可是有的?”仪和道:“不错,六位相帮寻访到了令狐大哥,我们恒山派答应奉上纹银一千两便是。”

  霎时之间,六只手掌伸了出来,桃谷六仙齐道:“拿来。”仪和道:“我们出家人,出门时身上怎会带这许多银子?相烦六位随我们到恒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烦,岂知六个人竟是一般的心思,齐声说道:“很好,我们便跟你们上恒山去,免得你们赖帐。”令狐冲道:“恭喜六位发了大财哪,将区区在下卖了这么大价钱。”桃谷六仙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

  却见仪和等七人脸上惨然变色,一齐向令狐冲拜下去。令狐冲惊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礼?”急忙还礼。仪和道:“弟子仪和等参见掌门人。”令狐冲道:“你们都知道了?大家起来好说话。”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说话可多不方便。”令狐冲站起身来,道:“六位桃兄,我现下身属恒山派,和这些本门弟子有事商议,请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扰,以免你们这一千两银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来要大大的罗唆一番,听到最后一句话,当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的一张桌旁坐下,呼酒叫菜。

  仪和等站起身来,想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惨死,不禁都痛哭失声。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好端端的说话,怎么哭将起来?”令狐冲向他怒目而视,桃花仙吓得伸手按住了口。仪和哭道:“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门人你上岸喝酒,没再回船,后来衡山派的莫大师叔来向我们谕示,说你到少林寺去见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去了。大伙儿一商量,都说不如也往少林寺来,以便和两位师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几十个江湖豪客,听他们高谈阔论,大讲你如何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将少林派数千僧众尽数吓跑之事。”

  仪和道:“有一个大头矮胖子,说是姓老,他说——他说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两位,在少林寺中为人所害。掌门师叔临终之时,要你——要你接任本门掌门,你已经答允了的。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人都亲耳听见——”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其余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令狐冲叹道:“定闲师太当时确是命我肩担这个重任,但想我是个年青男子,声名又是极差,人人都知我是个无行浪子,如何能做恒山派的掌门?只不过眼见当时情势,我若不答应,定闲师太死不眼目。唉,这可为难得紧了。”

  仪和道:“我们——我们大伙儿都盼望你——盼望你来执掌恒山门户。”郑萼道:“掌门师叔,你领着我们出死入生,不止一次的救了众弟子性命。恒山派众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虽然你是男子,但本门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掌门那一样。”有个中年尼姑仪文说道:“大伙儿听到两位师叔圆寂的消息,自是不胜之悲,但得悉由掌门师叔你来接掌门户,恒山一派不致就此覆灭,心中均感安慰。”仪和道:“我师父给人害死了,两位师叔又给人害死,恒山派中‘定’字辈的三位师长,数月之间先后圆寂,我们可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掌门师叔,你来做掌门人那是最好不过,若不是你,也不能给我们三位师长报仇。”令狐冲点头道:“为三位师太报仇雪恨的重担,我自当一力负起。”秦绢道:“你给华山派赶了出来,现下却来做恒山派掌门。西岳北岳,武林中并驾齐驱,以后你见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师父啦,最多称他一声岳师兄便是。”她年纪幼小,说出话来尚带三分天真,令狐冲脸现苦笑,心道:“我可没面目再去见这位‘岳师兄’了。”

  郑萼道:“我们听知两位师叔的噩耗后,兼程赶往少林寺,途中又遇上了莫大师叔。他说你已不在寺中,要我们赶快寻访你掌门师叔。”秦绢道:“莫大师叔说道,越早寻着你越好,若是迟了一步,你给人劝得入了魔教,正邪双方,水火不相容,恒山派可就少一位掌门人啦。”郑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师妹便口没遮拦。掌门师叔怎会去入魔教?”秦绢道:“是,不过莫大师叔可真的这么说。”令狐冲心想:“莫师叔对事情推算得极准,我没参与朝阳神教,相差也只一线之间。当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内功秘诀相诱,而是诚诚恳恳的邀我加入,我感到情面难却,又瞧在盈盈的份上,说不定会答应料理了恒山派大事之后,便即加盟。”说道:“因此上你们便定下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到处捉拿令狐冲了。”

  秦绢破涕为笑,道:“捉拿令狐冲?我们怎敢啊。”郑萼道:“当时大家听了莫大师叔的吩咐后,便分成七人一队,寻访掌门师叔,要请你早上恒山,处理派中大事。侥幸今日见到桃谷六仙,他们出口要一千两银子。只要寻到掌门师叔,别说一千两,就是要一万两,我们也会设法去化了来给他们。”令狐冲微笑道:“我做你们掌门,别的好处没有,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化缘要银子,这副本事大家定有长进。”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剥皮化缘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脸露微笑。令狐冲道:“好,大家不用担心,令狐冲既然答应了定闲师太,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恒山派的掌门人我是做定了。咱们吃饱了饭,这就上恒山去吧。”

  饮酒之时,令狐冲去和桃谷六仙共席,问起六人要这一千两银子何用。桃根仙道:“夜猫子计无施穷得要命,若没一千两银子便过不了日子,我们答应给他凑乎凑乎。”桃干仙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我们兄弟跟计无施打了个赌——”桃花仙抢着道:“结果自然是计无施输了,这小子怎能赢了我们兄弟?”令狐冲心道:“你们和计无施打赌,输的定然是你们。”问道:“不知赌的是什么事?”桃实仙道:“打赌的这件事,可和你有关。我们料定你一定不会做恒山派掌门,不——不——”桃花仙道:“是夜猫子料定你必定不做恒山派掌门,而我们则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那老尼姑做恒山派掌门,天下英雄,尽皆知闻,那里还能抵赖?”桃枝仙道:“夜猫子说道,令狐冲浪荡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圣姑做老婆,那肯去和老尼姑、小尼姑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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