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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参透图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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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步杀一人”的剑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肤如欲胀裂,不由自主,内息依着“赵客缦胡缨”那套经脉运行图谱转了起来,同时手舞足蹈,似是大欢喜,又似大苦恼。“赵客缦胡缨”既毕,接下去便是“吴钩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图谱,一幅幅地在脑海中自然涌出,自“银鞍照白马”直到第二十三句“谁能书阁下”,一气呵成的演了出来,其时剑法、掌法、内功、轻功,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待得“谁能书阁下”这一套功夫演完,只觉气息逆转,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惭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练至第一句“赵客缦胡缨”。他情不自禁的一声长啸,霎时之间,从前所学的种种功夫,不论是母亲所传的阴掌,谢烟客所传的炎炎功,自木偶体上所学的内功,丁珰所授的擒拿法,从雪山派群弟子练剑时所见到的雪山剑法,石清夫妇所授的上清观剑法,丁不四所授的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乌刀法,以及自己所创的刀剑合一功夫,都纷至沓来,涌向心头。他随手挥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觉不论是“将炙啖朱亥”也好,是“脱剑膝前横”也好,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石壁上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的从心底源源不绝的发出。 石破天越演越是心欢,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极!” 忽听得两人齐声喝采:“果然妙极!” 石破天一惊,停手收招,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满脸惊喜的望着自己。 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闹,两位莫怪。” 只见二岛主满头大汗淋漓,全身衣衫尽湿,站身之处的屋角落中,也尽是水渍。 龙岛主道:“石帮主天纵奇才,可喜可贺,受我一拜。”说着便拜将下去。木岛主跟着拜倒。 石破天大惊,急忙跪倒,连连叩首,只叩得咚咚有声,说道:“两位如此……这个……客气,这……这可折杀小人了。” 龙岛主道:“石帮主请……请起……” 石破天站起身来,只见龙岛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晃了两晃,坐倒在地。木岛主双手据地,也是站不起来。 石破天惊道:“两位怎么了?”忙过去扶着龙岛主坐好,又将木岛主扶起。 龙岛主摇了摇头,脸露微笑,闭目运气,木岛主则双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扰,过了良久良久,只听得木岛主呼了一口长气,一跃而起,过去抱住了龙岛主。 龙岛主睁开眼来,两人搂抱在一起,纵声大笑,显是欢喜无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为什么这般开心,只有陪着傻笑。 龙岛主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说道:“石帮主,我兄弟闷在心中数十年的大疑团,得你今日解破,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 龙岛主微笑道:“石帮主何必如此谦光?你参透了这首‘侠客行’的石壁图谱,不但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当年在(石)壁上雕写图谱的那位前辈高人之外,只怕古往今来,也极少有人及得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龙岛主这句话,若是给我白爷爷听见,他可要大大的生气了。” 龙岛主笑问:“却是为何?” 石破天道:“白爷爷要大家称他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暗器第一、内功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小人什么也不懂,怎能和白爷爷相比?” 龙岛主笑道:“‘武林中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暗器第一、内功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嘿嘿,原来雪山派的白自在嘿嘿。” 和木岛主相视一笑,又问石破天道:“石帮主自己(以为)如何?” 石破天沉吟半晌,道:“白爷爷的武功,当然是高的,但说是古往今来什么都第一,恐怕……恐怕也不一定。” 龙岛主道:“正是!以剑法、掌法、内功而论,石帮主就比你的白爷爷高出十倍。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与木兄弟所识得的,还不到一成,不知石帮主肯赐予指教么?” 石破天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见二人脸色十分诚恳,却又带着几分患得患失的惶恐之情,深怕自己不肯吐露所参透的秘奥,忙道:“我一一和两位说知便是。我先看这条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动;再看这条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一下……”他指着一条条蝌蚪,解释给二人听。 龙木二人茫然不解。石破天见二人神色有异,问道:“我说错了么?” 龙岛主道:“原来……原来……石帮主看的是一条条……一条条那个蝌蚪,不是看一个个字,那么石帮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经’?” 石破天脸上一红,道:“小人自幼没读过书,当真是一字不识,惭愧得紧。” 龙木二岛主一齐跳了起来,同声道:“你不识字?” 石破天摇头道:“不识字。我……我回去之后,一定要阿绣教我识字,否则人人都识字,我却不识得,给人笑话,多不好意思。” 龙木二岛主见他脸上一片淳朴真诚,绝无狡黠之意,实是不由得不信。龙岛主只觉脑海中一团混乱,扶住了石壁,说道:“你既不识字,那么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中壁上这许许多多注释,却是谁解给你听的?” 石破天道:“没有人解给我听。白爷爷解了几句,关东那位范大爷解了几句,我也不懂,没听下去。我……我只是瞧着图形。胡思乱想,忽然之间,图上的云头或是小剑什么的,就和身体内的热气连在一起了。” 木岛主道:“你不识字,却能解通图谱,这……这如何能够?” 龙岛主道:“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还是这位石帮主真有天纵奇才?” 木岛主突然一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来如此!” 龙岛主一呆,登时也明白了。要知他二人共处数十年,修为相若,功力亦复相若,只是木岛主沉默寡言,比龙岛主少了一分外务,因此悟到其中关窍之时,比他早了片刻。两人四手相握,脸上神色又是凄楚,又是苦涩,又带了三分欢喜。 龙岛主转头向石破天道:“石帮主,幸亏你不识字,才得解破了这个大疑团,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终。” 石破天道:“什么……什么死得瞑目?” 龙岛主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岐途。可是参研图谱之人,那一个肯不去钻研这许多注文?” 石破天奇道:“你说那许多文字,都是没用的?” 龙岛主道:“非但无用,而且大大的有害。倘若没有这些注解,我二人的无数心血,何至耗竭,总该会有一些得益吧。” 木岛主喟然道:“原来这篇‘太玄经’,其实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些经脉穴道的线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阴,四十年的光阴!” 龙岛主道:“白首太玄经!兄弟,你的头发也真是雪白了!” 木岛主向龙岛主头上瞧了一眼,“嘿”的一声。他虽不说话,三人心中无不明白,他意思是说:“你的头发何尝不白?” 龙木二岛主相对长叹,突然之间,显得苍(老)异常,更无半分当日腊八宴中的神采威严。 石破天仍是满腹疑团,又问:“他在石壁上故意写上这许多字,教人走上错路,那是为了什么?” 龙岛主摇头道:“到底是什么居心,那就难说得很了。这位武林前辈或许不愿后人得之太易,又或者这些注释是另外一人加上去的。年深月久,谁也不知道的了。” 木岛主道:“或许这位武林前辈不喜读书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帮主这样不识字的忠厚老实之人得(益)。” 龙岛主叹道:“这位前辈用心深刻,又有谁推想得出?” 石破天见他二人神情倦怠,意兴箫索,心下好大的过意不去,道:“二位岛主,倘若我学到的功夫确实有用,自当尽数向两位说知。咱们这回到第一座石室之中,我……我……我决不敢有丝毫隐瞒。” 龙岛主苦笑摇头,道:“小兄弟一片诚心,我二人心领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该受此益,日后领袖武林群伦,造福苍生,自非鲜浅。我二人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费了。” 木岛主道:“正是,图谱之谜既已解破,我二人心愿已了。是小兄弟练成,还是我二人练成,那也都是一样。” 石破天求恳道:“那么我把这些小蝌蚪详详细细说给他们听,好不好?” 龙岛主凄然一笑,道:“神功既传,这壁上图谱也该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转过身来,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骇然失色。 只见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满壁的蝌蚪文字,早已七零八落,只剩下七八成。他大惊之下,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龙岛主道:“小兄弟适才……” 木岛主道:“此事慢慢再说,咱们且去聚会众人,宣布此事如何?” 龙岛主登时会意,道:“甚好,甚好。石帮主,请。”三个人并肩从石室中出来。龙岛主传讯邀请众宾,召集弟子,同赴大厅聚会。 原来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后,情不自禁的试演。龙木二岛主一见之下大为惊异,龙岛主当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时石破天犹似着魔中邪,一觉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还掌相应,数招之后,龙岛主便觉难以抵挡,木岛主当即上前夹击。以他二人的武功,当世已找不出第三个人来,可是二人联手,仍是敌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来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会住手,但二人均要试一试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飞,越打越紧。他二人掌势越盛,石破天的反击也是越强,三个人的掌风掌力撞向石壁,竟将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单是龙木二岛主的掌力,便能销毁石壁,何况再加上石破天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学中的巅峰功夫,(锋)芒不显,是以石壁虽毁,却并非立时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岛主知道石破天试功之时,便如在睡梦中一般,于外界事物全不知晓,因此阻止龙岛主再说下去,免得石破天为了无意中损坏石壁而心中难过,再说石壁之损,本是因他二人向石破天邀掌而起,其过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来到厅中坐定,众宾客和诸弟子陆续到来。龙岛主传令灭去各处石室中的灯火,以免有人贪于钻研功夫,不肯前来聚会。 这时大厅之上,挤满了过去三十年中来到龙木岛上的武林首领,其中少数因(年高)逝世之外,此外都来到大厅之上。 三十年来,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间石室中来来去去,除了今年到来的新客,众人都是相互甚为熟悉,只是从未如此这般相聚一堂。 龙岛主命首席弟子查点人数,众宾俱已来到,便低声向那弟子吩咐了几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惊异之态。 木岛主也向本门的首座弟子低声吩咐几句。两名弟子听得本门师父都这么说,又再请示好一会,这才奉命,率领十余名师弟出厅办事。 龙岛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声道:“小兄弟,适才石室中之事,你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不能让人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奥,否则你一生之中,将有无穷祸患,无穷烦恼。” 石破天应道:“是,谨遵岛主吩咐。” 龙岛主又道:“常言道:‘漫藏诲盗’。你身负绝世神功,武林中着实有人因羡生妒,因妒生恨,或者是求你传授指点,或者是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会千方百计的来加害于你。你武功虽高,但忠厚老实,实是防不胜防。所以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泄露了。” 石破天应道:“是,多谢岛主指明,晚辈感激不尽。” 龙岛主握着他手,低声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见你大展奇才,扬威江湖了。” 木岛主似是知道他两人说些什么,转头瞧着石破天,神色也是充满着关注与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这两位岛主待我这样好,我回去见了阿绣之后,一定要同她再来岛上,拜会他二位老人家。” 龙岛主向他嘱咐已毕,这才归座,向群雄说道:“众位好朋友,咱们在这岛上相聚,总算是一番缘法。时至今日,大伙儿缘份已尽,咱们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听之下,大为惊骇,纷纷相询:“为什么?”“岛上出了什么事?”“两位岛主有何见教?” 众人喧杂相问声中,突然后面传来轰隆隆,轰隆隆一阵阵有如雷响的爆炸之声。群雄立时住口,不知岛上出了什么奇变。 龙岛主道:“各位,你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这首‘侠客行’武学图解的秘奥,可惜时不我予,这座龙木岛,转眼便要陆沉了。”群雄大惊,都问:“为什么?”“是地震么?”“火山爆发?”“岛主如何得知?” 龙岛主道:“适才我和木兄弟发见本岛中心,即将有火山喷发,这一发作,全岛立时化为火海,雷声隐隐,大害将作,各位急速离去吧。” 群雄将信将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数人贪恋石壁上的武功,宁可冒丧生之险,也不肯就此离去。龙岛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观,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毁,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喷,留在此间也无事可为了。” 群雄一听石壁已毁,无不大惊,纷纷抢出大厅,向厅后石室中奔去,石破天也随着众人同去,只见各间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图谱,尽皆损毁。 石破天知道是龙木二岛主命弟子故意毁去,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寻思:“都是我不好,闯出这等的大祸来。”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对,石室之毁,显出人为,并非地震使然,振臂一呼,又群相奔回大厅,要向龙木二人质问。刚到厅口,便听得哀声大作,群雄惊异更甚,只见龙木二岛主闭目而坐,群弟子围绕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声痛哭。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似欲从腔中跳了出来,排众而前,叫道:“龙岛主、木岛主,你……你们怎么了?”只见二人容色僵滞,原来已然逝世。石破天回头向张三、李四问道:“两位岛主本来好端端地,怎么便死了?” 张三呜咽道:“两位师父仙去之时,说道他二人大愿得偿,虽离人世,心中仍是……仍是平安。” 石破天心中难过,不禁也哭出声来。他不知龙木二岛主所以突然死去,一来由于年寿本高,得知图谱的秘奥所在之后,于世上更无萦怀之事;二来更因石室中一番试掌,石破天内力源源不绝,龙木二岛主竭力抵御,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修订本:他若知二位岛主之死与自己实有莫大干系,更要深自咎责、)伤心无已了。 那身穿黄衫的首座弟子拭了眼泪,朗声说道:“众位嘉宾,我等恩师仙去,遗命请各位急速离岛。各位以前所得的‘赏善罚恶’铜牌,日后或仍有用,请勿随意丢弃。他日各位若有为难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中,不禁又是一喜,均想:“龙木岛群弟子武功何等厉害,有他们出手相助,纵有天大的祸患,也担当得起。” 又听那身穿青衫的首座弟子说道:“海边船只已备,各位便请动程。” 当下群雄纷纷向龙木二岛主的遗体下拜作别。 张三、李四拉着石破天的手。张三说道:“兄弟,你这就去吧,他日有暇,我们当来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洒泪而别,随着白自在、范一飞、高三娘子等一干人,来到海边,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每艘船载得一百余人,只五六艘船,便将群雄都载走了,拔锚解缆,扬帆离岛。 在岛上住过一二十年的,对那图谱大都沉迷已深,于石壁之毁,无不痛惜。 但这一年新来的诸人,想到居然能生还故土,却是欣慰之情远胜于惋惜了。 眼见龙木岛渐渐远去,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浃背,顿足叫道:“糟糕,糟糕!爷爷,今……今天是初……初几啊?” 白自在一惊,大叫:“啊哟!”根根胡子,不绝颤动,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初……初几?” 丁不四坐在船舱的另一角中,冷笑道:“什么初几?十几?” 石破天道:“丁四爷爷,你记不记得,咱们到龙木岛来,已有几天了?” 丁不四道:“七十天也好,八十天也好,谁记得了?” 石破天大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向高三娘子道:“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今天是正月里了吧?” 高三娘子屈指计算,道:“咱们在岛上过了五十七天。今天不是二月初六,便是二月初七。” 石破天和白自在齐声惊呼:“是二月?” 高三娘子道:“自然是二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甜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爷爷,婆婆说过,倘若正月初八不见白爷爷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你又有什么好笑?阿绣……阿绣也说要投海……” 丁不四一呆,道:“她说在正月初八投海?今……今日已是二月……” 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么办?”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正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几天啦,还有什么法子?她脾气多硬,说过是正月初八跳海,早一日不行,迟一日也不行,正月初八便是正月初八!白自在,他妈的你这老畜生,你……你为什么不早早回去?你这狗娘养的老贼!”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错,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贼。” 丁不四又骂道:“你这狗杂种,该死的狗杂种,为什么不早些回去?” 石破天哭道:“不错,你骂得是,我当真该死。”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关你什么事了?凭什么要你来骂人?” 说话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脸女子。丁不四一听,这才不敢再骂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绝。 白自在却怪起石破天来:“你既知婆婆正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说?” 石破天(伤)心欲绝,不愿置辩,且由他抱怨。 其时南风大作,海船起了三张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疯疯癫癫,只是责骂石破天,丁不四却不住和他们斗口,两人几次要动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劝开。 到第三天傍晚,众人瞧见了南海之滨的陆地,都欢呼起来。 白自在却双眼发直,尽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寻找史婆婆和阿绣的尸首。 那船越驶越近,石破天极目望去,依稀见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海滩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凸出的悬崖,崖边三棵椰树,便如三个瘦长的人影。 石破天想起两个月前离此之时,史婆婆和阿绣站在海边相送。今日自己无恙归来,师父和阿绣却早已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泪水澘澘而下,望出来时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边驶去,忽然间一声呼叫,从悬崖上传了过来,众人一齐转头,向崖上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灰一白,从崖上双双跃向海中。 石破天眼光锐利,见跃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这一下惊喜交集,实是非同小可。其时千钧一发,那里还顾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块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处掷将过去,跟着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一撑,身子便如箭离弦,激射而出。 他在龙木岛石壁上所学到的高深内功,登时在一撑一跃中使了出来。眼见那船板落海着水,自己落足处和那船板还差着几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到船板之上。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绣的身子便从他的身旁急堕。石破天左臂伸出,将她拦腰抱过,两人的体重再加上这一堕之势,石破天的身子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见史婆婆又在左侧跌落,其势无法再去抱她,当下右掌一起,在她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使出石壁上“银鞍照白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稳稳向海船中飞去。 船上众人齐声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抢到船头,眼见史婆婆飞到,两人同时伸手去接。 白自在喝道:“让开!”一掌向他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一推,噗咚一声,丁不四登时跌入了水中。 便在此时,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没想到她身子虽是缓缓飞来,其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浑之极的内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声,双足将甲板踏破了一个大洞,跟着坐倒,却仍是将史婆婆抱在怀中,牢牢不放。 这时石破天抱着阿绣,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边,一跃而上。 丁不四幸好识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骂人。船上水手抛下绳索,将他吊了上来。众人七嘴八舌,乱成一团。丁不四全身湿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阴森森的道:“你胆子这样大,当着我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嚷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这一招……这一招“飞来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会使。” 那女子道:“你知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只是肤色极白,想是面幕遮得太久了,不见日光之故。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么骗我说已经死了?” 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但丁不四苦恋史小翠,中途将她弃了,不意事隔数十年,竟又重逢。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声道:“你只盼我死了,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内心有愧,不敢挣扎,苦笑道:“快放手!众英雄在此,有什么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还我来!” 丁不四道:“快放手!龙岛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岭,咱们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便把你两只耳朵都撕了下来!” 吵闹声中,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妇、白万剑与雪山派的成自学等一干人都迎了上来,眼见白自在、石破天无恙归来,史婆婆和阿绣投海得救,都是欢喜不尽。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心下失望,却也只得强装笑脸,趋前道贺。 白万剑道:“爹,妈早在说,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见你回来,便要投海自尽。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范,那里知道妈竟突然出手,点了我的穴道。谢天谢地,你若迟得半天回来,那就见不到妈妈了。”白自在奇道:“什么?你说今日是正月初八?” 白万剑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问一句:“正月初八?”白万剑点头道:“是正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头,道:“咱腊月初八到龙木岛,在岛上耽了五十多天,怎地今日仍是正月初八?”白万剑道:“你老人家忘了,去年闰十二月,有两个十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哈哈,哈哈!这闰十二月,当真是闰得好!” 石破天问道:“什么叫闰十二月?为什么有两个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两个十二月也好,有三个十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没死,便有一百个十二月也不相干!”众人都是放声大笑。 白自在一转头,说道:“咦,丁不四那老贼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干什么?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们的女儿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脸色陡变,齐声问道:“你说是梅芳姑?到什么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刚才我在船中听那姓梅的女子说,他们要到熊耳山枯草岭,去找他们的私生女儿梅芳姑。” 闵柔颤声道:“谢天谢地,终于打听到了这人的下落,师哥!咱们……咱们赶着便去。”石清点头道:“是。”二人当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别。 白自在嚷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谁也不许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梅芳姑,便是侄儿夫妇的杀子大仇人。我们东打听,西寻访,在江湖上找了她十八年,得不到半点音讯,今日既然得知,便须急速赶去,迟得一步,只怕又给她躲了起来。” 白自在拍腿叹道:“这女子杀死了你们的儿子?岂有此理,那是非去将她碎尸万段不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儿护着那个女贼,梅文馨这老太婆家传的‘梅花拳’也颇为厉害,你也得带些帮手去,才能报得此仇。” 他与史婆婆、阿绣劫后重逢,心情奇佳,此时任何人求他什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撑腰,此仇确是难报,难得白自在仗义相助,当真是求之不得,夫妻俩当即双双下拜相谢。 上清观的掌门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达,石清夫妇报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启程。 石破天自是随着众人一同前往。 一路无话,不一日已到了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圆数百里,不知枯草岭是在何处。 众人找了数日,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烦,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双剑是江南剑术名家,武功虽然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辈,怎地会一个儿子也保不住,让那女贼杀了?那女贼又跟你有什么仇怨,却要杀你儿子?”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闵柔忽道:“清哥,你……你会不会故意引大伙儿走错路?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杀她为坚儿报仇……”说到这里,泪珠早已点点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为什么又不想去杀她了?啊哟,不好!石老弟,这个女贼相貌很美从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 石清脸上一红,道:“白老伯说笑了。” 白自在向他瞪视半晌,道:“一定如此!这女贼吃醋,所以下毒手杀了闵女侠跟你生的儿子!” 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脑筋不清楚,推测别人的事倒是一猜便中。 石清无言可答。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清哥跟她有什么暧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单相思,由妒生恨,迁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儿……” 突然之间,石破天大叫一声:“咦!”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么……怎么在这里?”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岭飞奔而上。 原来蓦地里他发觉这山岭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长大之地,只是当年他从山岭的另一边下来,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轻功何等了得,转瞬之间便上了山岭,绕过一片林子,便到了几间草屋之前,只听得狗吠声响,一条黄狗从屋中奔将出来,扑向他的肩头。 石破天一把搂住,喜叫:“阿黄,阿黄!你回来了。我妈妈呢?妈妈,妈妈!” 只见草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个面容奇丑的女子,正是石破天的母亲,两旁一个是丁不四,一个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妈!”抱着阿黄,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里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听得闵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芳姑,你化装易容,难道便瞒得过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 石破天大惊,跃身闪开,道:“石夫人,你……你弄错了,她是我妈妈,不是杀你孩子的仇人。” 石清、闵柔听石破天叫这女子妈妈,也是惊诧不已。 石清奇道:“这女人是你的妈妈?” 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妈妈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妈妈不见了,我等了几天不见她回来,到处去找她,越找越远,迷了路不能回来。阿黄也不见了。你瞧,这不是阿黄吗?”他抱着黄狗,十分欢喜。 石清转向那丑脸女子,说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儿子,当年又何必来杀害我的孩儿?”他语声虽是平静,但人人均听得出,话中实是充满了苦涩之意。 那丑脸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道:“我爱杀谁便杀谁,你……你又管得着么?” 石破天道:“妈,石庄主、石夫人的孩子,当真是你杀死的么?那……那为什么?” 梅芳姑冷笑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又有什么道理?” 闵柔缓缓抽出长剑,向石清道:“师哥,我也不用你为难,你站在一旁吧。我若是杀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帮。” 石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甚是苦恼。 白自在道:“丁老儿,咱们话说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你二个倘若要动手助你们的宝贝女儿,石老弟请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来,也不是叫我们来瞧热闹的。” 丁不四见对方人多,突然灵机一动,道:“好,一言为定,咱们大家都不出手。你们这边是石庄主夫妇,他们这边是母子二人。双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见个胜败便是。” 他和石破天动过几次手,知道这少年武功远在石清夫妇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决计不会落败。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许我报仇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 突然双膝跪倒,道:“我向你磕头,你别害我妈妈。”说着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梅芳姑厉声喝道:“狗杂种,站起来,谁要你为我向这贱人求情?” 闵柔突然心念一动,道:“你为什么这样叫他?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莫非……莫非……” 她转头向石清道:“清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儿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她性格柔和,虽然当此大变,话说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你也不用赖了,当然是你和她生的儿子,否则那有一个女子把自己儿子叫作‘狗杂种’之理?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弯下腰去,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下,道:“你们三人团圆相聚,我……我要去了。”说着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道:“柔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先将这贱人杀了,明我心迹。” 闵柔苦笑道:“这孩子不但和玉儿一模一样,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长剑一挺,左手一剑便向梅芳姑刺了过去。那知梅芳姑并不闪避,挺胸就戮。 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入她胸中,石破天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将石清的长剑震成两截。 梅芳姑惨然笑道:“好,石清,你存心杀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错!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说一遍,在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是闵柔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第二个女人。你心中若是对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这话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今日仍是这样几句话。” 他说到这里,声转柔和,道:“芳姑,你儿子已这般大了。这位小兄弟为人正直,武功卓绝,数年之内,便当名动江湖,为武林中的首领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谁,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妈,我爹爹到底是谁?我……我姓什么?你跟我说。为什么你一直叫我‘狗杂种’?” 梅芳姑惨然笑道:“你的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 她转头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 梅芳姑道:“却又何苦?却又何苦?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踌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子容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可不识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能比,何以你又不爱她?” 石清不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希奇的武功……” 丁不四插口道:“什么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 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得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自是逊你一筹。” 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高?” 石清道:“你会做诗填词,咱夫妇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如此说来,妈妈文才武功,什么都强,怎么一点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什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十分的激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声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进。 闵柔将头靠在石清胸口,柔声道:“大哥,梅姑娘是个苦命人,她虽杀了我的孩儿,我……我还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咱们走吧,这仇不用报了。” 石清道:“这仇不用报了?” 闵柔道:“便是杀了她,咱们的坚儿也活不转来啦。”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儿,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姓石的拚命!” 石清等都是大吃一惊,只见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将出来。 芳姑左臂上袖子捋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娇嫩的皮肤,臂上一点猩红,却是处子的守宫砂。 梅文馨尖声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处子。这狗杂种自然不是她生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满了疑窦:“梅芳姑是处女之身,自然不会是他母亲,那么他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梅芳姑为什么要自认是他母亲?” 石清和闵柔均想:“难道梅芳姑当年将坚儿掳去,并未杀他?后来她送来的那具童尸脸上血肉模糊,虽然穿着坚儿的衣服,其实不是坚儿?这小兄弟如果不是坚儿,她何以叫他狗杂种?何以他和玉儿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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