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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5)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铺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他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姓庄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人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流落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来龙听得只是叹惜。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道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众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来龙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处决了不少百姓官员,庄廷珑已死,开棺戳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 给满洲骑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柞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计其数。湖洲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诅咒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的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惭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订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连,说他即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因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珑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到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也怕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坼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到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院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约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是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请他进屋,命书童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得:“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了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奇,当即命书童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童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日无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童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 这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塌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即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谢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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