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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风月无情(4)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九口性命,馀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扭,喀的一声,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镑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著一个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门下的麽?”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後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对方半点没放在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要跃上与她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著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然从无临敌经历,眼光却是不弱,於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法甚是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後,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甚麽人,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人的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著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剌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当下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三娘子。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是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 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後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颇有嫌隙,至於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与己为敌,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在难以索解。

  镑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苏醒,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不禁甚是怜惜。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於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麽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馀年前曾去大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後,就种下了情苗。後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三娘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後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是固执得紧,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却悄悄跟著令兄走了。成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著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愁当时被迫答应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後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师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算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说著垂下头来,神色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惭色,道: “刚才听府上两位小姐说起,那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迳,可大大的不是了。这本来也不是甚麽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以来盗他遗体,这算甚麽英雄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娘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於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黄蓉的欺骗,替郭靖托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能脱身,虽然後来与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幌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会,早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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