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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第二十章 大野狂飙显阴魂

  颓废的一座山神庙,蛛网密结,鸟兽的粪污遍地,东边的半面墙也坍塌了,要不是还有尊残缺不全的山神像供奉在香案之后,恐怕谁都搞不清楚这是何方神圣的行馆。天刚黑,山风十分凛烈,气温显著的降低了。

  任非耗了好一番劲,才算把这片山神庙的一角清理出来,他把各人的行囊铺好,在背风处燃起蜡烛,跟着去外边一条流溪里打了几壶冷水回来,先替雍狷脸上、肩头、右手的伤口换过药重新包扎,再拿出干粮安排晚餐,忙得气呼呼的。

  雍寻在暗淡的烛光里怔怔的望着雍狷,轻声问:

  “爹,痛不痛?”雍狷坦白的道:

  “刀口子割在肉上,我儿,还有不痛的?”雍寻眉宇间浮映着一层阴郁,稚嫩的声音在沉晦的空间幽幽回荡:

  “爹,我好怕,那么多坏人都想谋害你……”雍狷伸手摩婆着孩子的头顶,神态慈祥的道:

  “不要伯,小寻,人生本来就是一条坎坷路,尤其我们江湖上打滚,草莽里求活,日子便益发艰辛了,不过,我们既然在这样的环境里渡命,便要更坚强、越加惕励,于横逆中追寻自我的目标,儿子,人间世上无论厮混在哪个阶层、行道都是一样,不同的斗争永难息上,其分别仅在于有的用刀用枪、有的施计运谋巧动心机而已……”雍寻似懂非懂,吶吶的道:

  “爹,我,我但愿…辈子长不大,做大人一点都不快乐叹了口气,雍狷苦笑道:

  “傻孩子,你一定会长大的,我还指望你替雍家传宗接代呢,然则你说得也对,做大人,的确有许多不快乐任非分别给爷俩递上一套夹肉火烧,一壶清水,边摇着头道:

  “荒野破庙,风冷天阴,这光景原本就够愁人的了,你们─老一小能不能少说些幽幽戚戚的话?听得我他娘心都揪紧啦!”雍狷接过食物,感慨的道:

  “佛家说,人这一生,便是生老死病苦,又何尝有个乐字在里头?”任非自己大口咬着火烧,咿咿唔唔的道:

  “人活着,也不见得全然是这样,乐子要自己去找,日子过得有趣,如果成天到晚竟顶着一副愁眉苦脸,净想些凄凄怨怨的事,那,还活得下去么?”雍狷举起羊皮水囊,就着囊嘴吸一口水,笑着道:

  “任老大,你倒挺看得开,难怪心广体胖,满面红光,像是天下的福,都叫你……个人享啦……”咽下嘴里的东西,任非磋叹的道:“老弟台,这些年来,我的日子怎么过的,你比别人清楚,可以说经常身无分文,吃了这顿不知下一顿在哪里,我活到这把年纪,在道上也算闯的有名有姓,来至暮晚之秋,却落到这步田地,假如换一个人,恐怕早就不想活了,我可不这么钻牛角尖,人嘛,但有一口气在,吃喝拉撤总要料理,凭情是穷是苦,也得苦中作乐,尽量找点痛快;所谓享福是决谈不上,只要不亏待自己,亦堪可告慰了。”烛火的光焰是青青黄黄的,晕漾漾的还在晃动着,把两大一小三条人影映扯在灰暗剥落的墙壁上,别有一股阴幽幽诡密的气氛;雍狷同嚼蜡似的啃着手中火烧,过了一阵才声音低沉的道:

  “我在想、每一个能够活在现世的人,便有他生存的条件,任老大,你也有你的长处,至少你适应环境的能力非常强……”干笑着,任非道:

  “老弟台,不是我适应环境的能力比人强,只缘你没走到那一步,但要凑到节骨眼上,怕是乌龟王八都不得不扮啦!”雍狷亦不禁笑了起来:“任老大,也真难为你了。”任非正声道:

  “这不算什么,老弟台,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以我任某人的条件,亦只能摆开这么一点小小局面,再要楞充,便是自找难堪,倒是你,老弟台,你比我委屈多了。”“我,我有什么委屈?我觉得还挺惬意的。”任非拣了火烧里的一片卤牛肉细细咀嚼起来,表情十分婉惜的道:

  “今天这个世道,就怕你没有能耐,没有本领,但凡有两下子,即可吃上一方,若是真正的奇才异士,更足独领风骚,休说吃油穿绸了,小秤分金,大秤分银的消遥辰光亦有得你过,可是老弟台你空负一身绝学,却不愿到外面来捞,端守着那份家财净吃老本,既不肯求名,也不肯求利,只窝在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南浦沌’扳着指头数日子,你说说,够不够委屈?”雍狷摇头道:“任老大,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要有所不为,也该懂得韬光养晦之道,不错,如我出面捻股组帮,在黑道捞钱,的确能以发财,但这种巧取豪夺或者昧煞天良的不义之财,我却不屑赚得,此外,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任凭你独霸一方也好,名震四海亦罢,夜路走多了迟早遇鬼,放眼古今,岂有永远迄立不倒的至尊?而一朝倒下,那景况的凄凉,更不必谈了,所以衡量利害,还是像我这样,平平静静度日来得好。”任非笑道:“刚才你说我挺看得开,老弟台,其实你比我更要看得开,我只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却藏而不用,真是糟蹋了……”吞了口水,雍狷道:

  “不是藏而不用,任老大,却要看该怎么个用法,江湖中人,扛的是‘替天行道’的大旗,这不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待如何去一展所长啦?”任非笑哧哧的道:

  “我不敢说你是在唱高调,但这等境界,却须吃饱了肚皮才谈得到,以我而言,有片破屋聊遮风雨,一日混得三餐温饱,业已心满意足,像我这块料,如何谈得上‘替天行道’?几乎连自己的一条路都走不通啦!”雍狷道:“等你回去拿了银子,手头一宽松,想法就不一样了,任老大,二万五千两雪花银,应该够你安享晚年,省用,到了时候恐怕还有得剩呢。”品味着“到了时候”这四个字的含意,任非哭笑不得:

  “老弟台,说不准哪个节骨眼上你还用得着我,可别先折短我的阳寿啦……”吃完剩下的夹肉火烧,雍狷赶忙拱手道:

  “罪过罪过,任老大,我决没有这个意思,随口扯淡,你可别想豁了边,我原是想说,你爱吃猪鞭牛鞭,耗不了几文钱,便日日炖上一锅,那笔银子亦足够你吃到老了任非抹着嘴道:

  “你莫要笑我,老弟台,那话儿确然滋补,如能加几钱人参进去一起炖,味道包管越发鲜美,等有了空,我且露一手做给你尝尝……”─个人在默默哨着火烧的雍寻,忽然出声问:

  “爹,什么叫猪鞭牛鞭呀?”雍狷─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的话才好、他正在犹豫,任非已接口道;“小小子,反正那是一种味道极美的补品,是猪牛身上最贵重的东西,就好比猪肝牛心差不多,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是啥玩意了。”雍寻愣愣的点点头,虽然仍不甚了了,却也晓得不方便再问下去,雍狷捏捏他的脸颊,怜爱的道:

  “困了吧?儿子,好睡喽。明天大早起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顺从的趴到行李的另─头、雍狷拉起毛毯,管自里住身子。静静躺下去,任非瞇起双眼令道:

  “老弟台,你这宝贝,可真是个乖巧小子一─”低叹道:

  “这孩子从小就受苫受难、不曾有过几天温暖安定的日子,如今随了我来,沿途尚担惊受伯,倍受颠沛、唉、想一想,我这做父亲的亏欠他实在太多……”任非忙道“好光景便在后头,老弟台,你也不用自责,将来有的是时间补偿他。”雍狷默然无语,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摇晃中的烛火,眉心又皱结起来,在一片寂静中,任非咀嚼的声音就更加显得响亮了……敢情他已来上第二套夹肉火烧了。

  伸了个懒腰,雍狷兴味索落的道:

  “我也想睡了,任老大,你慢慢吃。”任非笑得有些汕汕的:

  “他娘,人到老来,反而更能吃啦,两套肉火烧,竟还填不满五脏庙,老弟台,倒叫你见笑喽。”侧身合衣而卧的雍狷闭上眼睛,淡淡的道:

  “能吃也是福,任老大。”任非打了个哈哈,顺口又咬了一大块火烧,─边却在琢磨着,怎生设法升起一堆火来才更美妙,不但可以取暖,顺便也能烧上一壶热水,烫烫手脚之外,还可沏杯热茶来喝一─他在替雍狷打开铺盖的时候,早已看到铺盖卷里塞得有小半块茶砖,现地的问题是,烧水的壶在哪里?茶杯又在哪里?搔搔后脑,他贼贼兮兮向破庙四周巡梭,找了半晌,又禁不住喃喃咒骂起来,这片庙,敢情真是破,别说水壶茶杯,就连神案上的香炉都没得一具。

  吃完剩下的火烧,任非索性站起身来行向庙外,他楞是不死心,非要再试试运气不可。

  小寻在毛毯底下已经睡着了,正发出均匀的鼻息来,好象逆旅之中,梦境却还安详,雍狷虽然紧闭双眼,但眉宇锁蹩,不闻鼾声,显见尚难入眠,不过任非起身朝外走,他并没有任何反应。

  甫始步出那无遮拦的庙门,迎面便是一阵寒风袭来,风势凛烈,吹得任非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他连忙缩颈弓身,贴靠墙脚,一面抖索索的凑眼附近搜视,而除了一片浓稠的黑暗浮现眼底,又何来他想找寻的东西?尽管嘴里仍在不情愿的咕吨着,这位“白首鹫”可难以忍受那种沁骨的寒意,他立时敲起“退堂鼓”,拿码子就待往里走。

  任非才一举步,深幽的夜暗中,已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一句人语:

  “你还想走么?”声音是轻淡的、虚渺的,夹杂在旋舞的山风里却十分清晰,更令人感受得到那股阴沉冷峻的意韵─任非徒觉后颈窝的汗毛竖立,他猛然回身,目光四转,同时壮起胆来大喝:

  “谁?”郁郁的黑,墨一样无远无近的泼抹着,天地之间亦胶合在一团晕沉里,任非用尽目力,也看不出丁点端倪、仿佛方才那句人话,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但任非却肯定他没有听错,这决不是幻觉,千真万确有人撂了这么一句话过来。

  找不到目标,看不见对像,任非固然心腔子收缩,背脊上冷汗直冒,可是他并末因此而自欺,托诸过敏或多疑,他相信必有什么不速之客来到,而且,就在左近。

  吸了口气,他双手叉腰,再次放声叱喝:

  “是什么人放了那句狗臭屁?有种的就站出来,大家面对面把话说明白,如此缩头缩尾,算的哪门子英雄好汉?”这一遭,反应来了,一条人影飘飘忽忽的从阴暗中出现,宛若鬼魅般冒到近前一一黄苍苍的一张面孔,翻着两只活尸似的白果眼,唇蓄两撇鼠须,形容僵木冷麻,倒真有几分无常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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