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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出计

  “鹤字南货”的大招牌随风轻晃,在午后懒洋洋的阳光映照下,将招牌摇动的阴影投注于那宽阔平整的石阶上,轩敞的大门里,靠边是一座厚实沉稳的红木柜台,台面光磨净亮,几乎反照得出人脸来。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与这鲜丽气派颇不相称的枯瘦仁兄。这位仁兄面色焦黄,蓄着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相貌狠琐,无精打采,笑起了一脸皱纹:“这位爷,快往里请,大热的天,怎么也不乘肩轿子来?”

  说着,他一面炔步绕出柜台,一边转脸朝里叱呼:“小张,先端椅子,拧条冷手中,再把用井水镇着的酸梅汤舀上一大碗,赶点紧,别尽在那里白日做闲梦……”

  后头货架旁那个打着瞌睡的小伙子,差点从矮凳上跌坐下来,他揉着眼,一叠声的回应着,三脚并做两步的忙着张罗去了。

  枯瘦仁兄趋前哈腰,笑嘻嘻的道:“大爷你可是要买点什么?啊!小号货色齐全,价格公道,包准不让贵客吃亏,不是在下我夸口,我们‘同济镇’上,小号在南货行中,可是头一家老店哩……”

  查既白先等椅子端来,坐定了,用凉手中把连脸带脖子抹了个遍,再就着那细白瓷碗喝了一大口又冰又酸又甜的酸梅汤,然后,他才吁了口气,道:“这天候,真叫热。”

  枯瘦仁兄双手接过脏手中,一边胁肩馅笑:“可不是,热得都叫人骨酥筋软,懒散乏力,任是什么劲也提不起来啦,可亏得是大爷你的身底子好,这等热天全抗得住,还有兴头出来逛店看货,换了在下我呀,早就找个荫凉处歇稳了……”

  “嗯”了一声,查既白慢吞吞的道:“你这位是?”

  那人忙道:“在下是本店的掌柜,小姓卓,贱字文山……”

  查既白点头道:“原来是卓文山卓大掌柜。”

  卓文山陪笑道:“不敢,小号另有东家,在下只不过是端人家饭碗,受雇于此,说起来委实惭愧,啊,委实惭愧……”

  查既白微合双目,道:“已经不错了!我也是做生意出身,知道其中艰苦,能够混到柜台,独当一爿店,即使另有东家,亦足见东家对你的信任与器重,有些人从小学买卖,熬了大半辈子,仅仅熬成个站台伙计的更不在少数,所以说,卓大掌柜,你好歹是出头啦……”

  卓文山咧着嘴道:“好说,好说——这位爷,你老看起来,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查既白道:“我在‘桐梁县’做一点小生意,嗯,药材批发,前几天才往北边走了七船货,近日比较松闲了,打算到‘归德集’去探望几个亲戚,经过这里,这才想到不好空手去看人,顺眼一瞧,贵宝号就在面前,正巧进来选几样东西送礼。”

  那卓文山立时知道碰上“大主顾”了,他飞快的在心里算计着,六条船的药材,乖乖,可是六条船啊!就算是小舢板吧,也有上千多斤,何况看人家这气派,绝对不会只是用小舢板运货的角色,如果是那种双桅大眼鸡的帆船,这七船的货物所值还得了!

  干咳一声,这位掌柜的益发贴紧了:“在下这双老眼果然不花,你老只一进门,就透着那等殷实富户的气势,小店得蒙惠临关照,真是蓬革生辉,无上荣宠,要什么,你老尽管挑拣,价码品质,一定会使你老满意……”

  又喝了一口酸梅汤,查既白目光巡视,却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头一沉,卓文山赶忙道:“可是没有你老中意的货品?不要紧,你老想要些什么,无妨说出来,店里若是不齐,在下可着人往库房去找,库房要缺,也可以先从别的地方调借……”

  查既白揉着下巴,缓缓的道:“先说你店里的鲍鱼吧,个个和拇指差不多大小,一旦发开了就不够松散,吃在嘴里必然又柴又韧,称不得是上品,要大如铜钱,才算勉强凑合,另外那些干翅也显得肉薄须枯,炖起来免不了胶轻味淡,失去原翅浓腴淳厚的风味,最好有那种‘南海黄’的鱼翅,自用送人方为允当,再者,我想要十匹‘夹织银丝缎’,你们这里连半匹也没有,又说到妇人家使的‘兰花油’、‘寇丹汁’,兰花要用岭南紫棠溪边特产的春前‘白玉兰’花瓣研磨,再掺上等麝香油方为隽品,那种油制成后颜色形同琥珀,味道清幽芳远,不像贵宝号陈列的这几款,色杂不纯,欠地道,至于‘弦丹汁’,原质该用风仙花的本色加入茸胶等十多味配料才能艳红鲜丽,经久耐看,涂于尖尖十指上,避免斑斑剥脱,这一桩,贵店货色所列又非高明……”

  不待卓文山答话,他又摇摇手,往下说道:“只这装盛香料的容器,你们也大欠讲究,用檀木或乌心木的雕盒,已是极陋,普通该以金银纹楼雕的金银盒,配以琉璃嵌花的透明瓶罐亦算差强人意,要不用上等景德瓷的细瓶也叫马马虎虎,最好是拿白玉及翠玉来造容器,如果其间再能镶上花式的宝石和珍珠,那才是搭配得当,美人妆前,便益增娇艳了……”

  用力拍手,卓文山赞不绝口:“高,高!端的是高!你老一点不错,是真正的行家……”

  查既白矜持的一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日常所用,久经体验,方才揣摸到的些许心得罢了,算不了什么……”

  凑近了些,卓文山故作神秘的压低嗓门道:“说真的,爷,我们这个镇,虽也不算小,到底识货的不多,身家丰厚的主儿更少,你老要的东西,全属上货极品,平素我们怎舍得摆出来糟蹋?不过呢,像这样的货色小店进得虽少,却也大多具备,只不知你老需要……”

  打断了对方的话,查既白从容的道:“我要铜钱大小的鲍鱼二十斤,‘南海翅’四十斤,‘夹织银丝缎’十匹,‘兰花油’五瓶。寇丹汁,五瓶,可是,‘兰花油’与‘蔻丹汁’必须要我说的那种上品,另外装盛的容器也要分做白玉及翠玉的两款,如果有珠宝镶嵌,就更巧妙,价钱我不计较,对了,设若贵宝号还有什么新鲜玩意,或此地罕见的奇异物品,亦不妨拿出几样来让我拣,只要东西值得。钱我不在乎……”

  这哪里是找亲戚叙契阔,简直就在打算替“鹤字南货”另开分号了嘛!卓文山一面心里算着价钱,合着利润,一边眉开眼笑的道:“你老放心,在下尽力去找,约莫也短缺不了什么,就是装香料物的容器得耗点功夫,有的恐怕要临时配凑,你老另说的珍罕玩意,在下也会琢磨挑拣几样,呈给你老过目,其中或许有个一两件能使你者勉强中意……”

  站起身来,查既白顺手将手中瓷碗递给卓文山,边道:“我姓白,住在镇头‘鸿泰客栈’,这些东西你合计什么时候可以替我送过去?”

  略一盘算,卓文山肯定的道:“最迟明天傍黑就能交齐,白爷,你知道那些翠玉雕搂的容器较费时间,在下务必要搭配得令白爷你满意才好!只不知自爷是否能留到明晚的辰光?”

  模样有些犹豫,查既白终于像是十分勉强的点头道:“好吧,再过去也只怕遇不到似你们这般规模齐全的店铺了,本来我是打算明午启程的,不妨就再等一天!”

  连连拱手,卓文山兴奋的道:“多谢关照,白爷,多谢关照!你老放一千个心,在下必定把货色办得周全,好叫白爷不冤等这一天!”

  查既白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随随便便往卓文山身旁的柜台一放,轻描淡写的道:“这是一张两千两银子的庄票,算是订金,其他的等你把东西送来,再一齐算帐。”

  卓文山忙道:“不用不用,白爷你何需如此慎重?只消白爷你一句话,这桩生意还怕跑了?白爷,且请把票子带回,一切待送货之后再说——”

  查既白头也不回的迈步就走:“做生意有规矩,掌柜的,咱们谁也别破了格。”

  一直把‘财神爷’送出了大门,卓文山才急匆匆的奔了回来,伸手拾起台面上的银票,一面快步朝里屋赶,他那满头大汗,不知是天气热出来的,还是心头乐得发燥。

  两匹马拉着的一轮乌篷车,早就停妥在“鸿泰客栈”的大门侧,车上,却没有驭者。

  黄昏的辰光了。

  二楼的一间上房里,查既白已换回他往常的打扮,斑竹棍斜搁桌面,棍旁还有一只青布包袱,模样是随时准备开路的架势。

  他点起灯来,然后把身子坐进那张大竹椅里,默默闭目养神。

  没有过多久,门上轻轻响起几下叩击声,是惯常过来恃候的那个店小二的嗓调:“客官,客官,镇上‘鹤字南货’的卓大掌柜前来拜见你老啦……”

  查既白沉声道:“请。”

  门开处,卓文山却并不先进,他朝旁边一侧身,哈腰肃手,让另一个锦衣绣服的青年领头跨入房中,这时,卓文山才带着三个壮汉连扛着的东西一起进屋。

  查既白即自椅上起身,呵呵笑道:“卓大掌柜倒挺守时,我可真等得不耐烦了。”

  抢前一步,卓文山胁肩咧嘴的一指那锦衣青年,道:“白爷,且先容在下替你老引见小号的小东家——霍芹生霍二少爷……”

  拱着手,查既白笑道:“不敢当,这么点小生意,竟惊劳霍少东在驾,实在不好意思。”

  霍芹生一面还礼,一面上下打量着查既白,模样似乎透着几分疑惑——像面前这副德性的人,竟会是个如此大手笔的阔客?

  卓文山在旁道:“二少,这一位,就是在下向你禀告过的那位白爷,人家不但是做买卖的,对于鉴物识货,更为在行,尤其干脆爽快,这大一笔生意,人家就是半个子儿也不还价……”

  微微点头,霍芹生道:“这位白爷,倒是十分俭朴无华……”

  怔了一怔,卓文山不明所以的望了过去,这才看清楚昨天尚衣帽鲜丽的“白大爷”眼下居然成了这么一副近似苦力般的打扮,也禁不住脱口道:“白爷,你老这是怎么回事?”

  “你二位大约是指我这身穿着?其实毫不足奇,行旅在外,还是简单平实得好,鲜衣怒马,大过招摇惹眼,我不想找麻烦,生枝节,又何在乎别人因此低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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