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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站住脚步,江萍朝巷中一指,悄声道:“巷子里似是有人在哭泣,燕大哥,你没听到?”

  燕铁衣静静的道:“我听到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人间世上充满悲欢离合,喜乐哀悲,无时无刻不有人哭泣。”

  江萍娇嗔道:“看你说得这么轻松,燕大哥,你平时标榜行侠仗义,难道次次都要人家主动到你面前央求你,你才肯管?”

  燕铁衣道:“打抱不平也要看环境与时机,江姑娘,天下的不平事太多,但性质轻重大有不同,岂能事事都管!巷子里的这一位,可能只是受了点小委屈,独自躲在僻静处宣泄一下积郁也未可定,我看我们就不必惊动他了。”

  侧耳静听了片刻,江萍道:“这个哭告的声音十分苍老,似是个老人在央求着什么!”

  燕铁衣耐着性子道:“大概是个受了媳妇怨气或者和老伴刚吵完嘴的老头儿,在那里自言自语!”

  江萍吶吶的道:“不对,隐隐约约的还像有其它的声音……似是在叫骂或恫吓。”

  不错,江萍说的都对,燕铁衣又何尝没有听到?但他的麻烦业已够多了,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再往身上揽事,原想打个“马虎眼”含混带过,那知江萍这妮子却兴起恻隐之心来了。

  燕铁衣忙道:“约莫街坊吵架,邻居斗气,江姑娘,这些鸡毛狗皮的小事我们又何苦去凑热闹?快回去吧。”

  江萍祈求的道:“我们要过去看一下,假若没什么事,尽可离开,我怕不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燕铁衣迟疑的道:“光天化日之下,又在街巷之中,不至于会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江萍殷切的望着燕铁衣,就是不肯移步:“去看看嘛,燕大哥,你想……一条深幽僻静的巷子里,一个老人在哀告着,有人的声音宛似胁迫着老人,此情此景,颇不寻常,我们如果想到不顾,说不定便因我们的疏冷而酿成某桩惨事,我们原可挽回的都任其发生,这就会使我们难以安宁了。”

  燕铁衣叹了口气:“大概因为我在这里,你的兴致与胆量都大为增高了!”

  江萍老实的道:“这确是原因,另外,我们也都有着一颗侠心,可不是?”

  燕铁衣无可奈何的道:“好吧,进去看看再说。”

  欣喜又振奋的伸手拉着燕铁衣往巷子里奔去,江萍轻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好人!”

  摇着头,燕铁衣道:“希望你待会还笑得出来!”

  这条横巷相当之长,且曲折幽深,两个人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奔近,在一扇栽着两株柏树的红大门前,果然发现一个六旬左右,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正跪在地下哀哀哭泣。

  老人穿着一袭宽大陈旧灰布长衫,正对红门跪着,满面涕泪纵横,而且额角面颊等处,乌青瘀血,他一边哭,一边苍哑悲切的在央求:“求求你们……放了我的孙子……她还小……还不懂事……我造的孽已经够了……不能再让我孙子他们受罪……求求你们啊……我欠你们的债会还给你们的……只求你们把我孙子还给我!”

  原来紧掩的红门突然启开,两个腰粗膀阔,斜眉瞪眼的汉子跨了出来,其中一个恶狠狠的咆哮:“黄老头,你他娘是真正不想活了?从你跑来这里嚎啕,业已个把时辰有余,方才一顿狠揍,居然当打你不够,娘的,你把这老骨头还当是铜浇铁铸,以为我们拆你不散!”

  老人以额触地,“冬”“冬”“冬”叩了三个头,呜咽着道:“二位大哥……我在这人间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只剩我那小孙女……我欠你们的赌债自当连息奉还……求你们放了我那孙女,我已是风烛残年的光景,可不能为了我这老糊涂造的孽,害了她一辈子啊……”

  说话的汉子重重唾了一口,骂道:“说得倒比唱的还好听,还?你他妈拿什么来还?就凭你那一间茅棚,两把破被絮,没有钱那个叫你来赌?混充大爷充到我们头上来啦?你进场子下注的辰光,我们哥儿侍候你像供奉祖宗,岂知不上三两注你就输脱了底,早知你是这么个空心佬倌,娘的,当初就不该准你进场子才对,活该我们兄弟看出了眼,蹶着屁股巴结了老久,都他奶沾来一身霉气!”

  另一个双手叉腰,声如破锣般道:“姓黄的老不死,你如果想要多活几天吗,就赶紧给我夹着尾巴滚开,否则,先前那顿打,你便得从头再尝试一遍——我们方才是手下留了情,这一遭,你要再挺得住,老子就跟你姓!”

  满面涕泪,老人泣不成声:“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啊……我是不好,叫鬼迷了心,跑来你们这引赌场赌钱……我可是前后来过七次,也输了七次,输掉几一千二百两银子,我输了我大半辈子积蓄,输了我的豆腐店,也输了我那幢老屋……我不该赌钱,赌得我败光了家财,赌得我一贫如洗,这些,我全认了,可是……我都不能连我唯一的嫡亲骨血,我的小孙女也输进去……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啊……”

  双眼一翻,先吆喝的那个又叫了起来:“好老不死,赌行赌滑不赌赖,你他妈跑来我们场子赌钱,可是你自己来的,没有人去拉你抬你,我们场子一向规规矩矩的做生意,正正经经管输赢,你输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就算一万二千两又怨得着谁?借钱押人,也是你自己立的字据画的押,那个又叫你赌光输净了?到了期限你还不上帐,当然我们就照字据要人,你这老王八蛋却跑来这里死缠活赖,哭闹不休,老小子,你是以为我们奈何不了你么?”

  那破锣嗓子跟着吼道:“你把招子放亮,老家伙,我们可不是一般的二流子货,你若再不识好歹,硬要赖在这里瞎热闹,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生剥了你这老瘪三!”

  老人涕泪滂沱,放声大哭:“好……好……你们既不放我的孙女,我也不用再活下去了……我这条老命,也就一并交给你们吧。”

  两个汉子勃然大怒,一个暴叱:“你以为这就糊住我们了?爷们先活活揍死你,再把你的尸首丢到荒野喂狗,看看有那一个能替你伸冤喊屈?”

  破锣嗓子一捋衣袖,凶神恶煞般叫:“老子这就捏扁你这老狗头!”

  隐立在场子转角处的燕铁衣与江萍,业已大概明白了老人哭告的原因,江萍不禁大起怜悯之心,她低促的道:“燕大哥,这位老先生好可怜,我们得帮他一把,不能眼睁睁的看见他家破人亡,陷入绝境!”

  燕铁衣冷冷的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惨痛,全是他自己找的,实在不值怜悯。”

  江萍急切的道:“燕大哥,他只是一个老人。”

  燕铁衣木然道:“年纪越大,越该经验过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叵测,知晓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赌是无底深坑,吃肉吸髓,没有人诱惑或强迫他,谁叫他朝里跳?”

  摇晃着燕铁衣的手臂,江萍祈求的道:“帮帮他吧,燕大哥,就算不为了这位老先生,也请看在他的孙女份上,至少,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是无辜的啊!”

  燕铁衣皱眉道:“应该给这老人一个教训。”

  江萍央告着道:“他的教训已经受够了,燕大哥,他已失去了他的家产,他的生意,甚至他的尊严及活下去的生趣,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孙女,燕大哥,你看到了?纵然他死,他也不会心甘他的孙女为了他的过失而陷身火坑。”

  燕铁衣沉沉的道:“这该怪谁?谁是牺牲者?”

  紧紧握着燕铁衣的手臂,江萍抬起面庞,神色直挚而恻然:“就算为了我,燕大哥。”

  哼了一声,燕铁衣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那两个大汉正将老人从地上拉起来,意思似乎是要拖到门里去施以殴打,而燕铁衣才懒洋洋的站在他们身后出了声:“慢一点,二位。”

  两位仁兄蓦地一楞,齐齐本能的转回头来,他们又是迷惑,又是怔忡的瞪着燕铁衣,个吊起眉毛问:“什么事?”

  燕铁衣视线低垂,平淡的道:“二位左右挟持这位老丈,气势汹汹朝门内拖拽,不知所为何来?”

  说话的这个上下打量了燕铁衣一阵,嘿嘿冷笑:“你管得着么?”

  燕铁衣道:“路不平,有人踩,凭你们牛高马大的两块料,竟对这么一位瘦弱老人横加暴虐,未免叫人看着不大自在,所以,我得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破锣嗓子怪叫起来:“娘的皮,你这小兔崽子是从那个龟洞里钻出来的?胎毛未脱,乳臭未干,居然也学起管大人的闲事来啦?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干啥的,又是跟着谁在办事?就人模一样楞装英雄好汉?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你!”

  燕铁衣慢条斯理的道:“我还真不明白二位是干啥的,又是跟着谁在办事?就算你们是刑部的刀头史,总督的二舅子吧,可也不作与如此凶横张狂,无法无天,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岂容得二位这般霸道?”

  那个汉子猛的转回身来,满脸煞气的盯着燕铁衣,一副吃人的模样:“咦,看样子你倒挺有点勇气,怎么着?我们就是凶横张狂,无法无天,你还能啃了我哥俩一根鸟毛去?”

  燕铁衣不愠不怒的道:“为了你们好,这位老先生就不要再难为他了!”

  那汉子一捶胸,见着一张大黑脸,表情极为不屑的道:“小兔崽子,别再他娘的夸海口啦,你还是先盘算盘算你自家如何来收这个场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找我们的碴,你可算交上好运了!”

  破锣嗓子一边拖着老人,边吆喝着:“黑三,你还跟他磨什么嘴皮子?先给他一顿狠揍,再拖进去吊他个三天三夜!”

  摇摇头,燕铁衣道:“这样说来,你们是不肯放人了的?”

  叫黑三的大汉怒声道:“放人?我放你娘的头!”

  破锣嗓子怒叫:“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业已自身难保,还想我们放谁?”

  燕铁衣耸耸肩,双目平视,背负着两手,就这样笔直冲着对方那两位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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