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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玉屏低声笑道:“我劝她不要一味自己摧残,对待表少爷要拿出一点忍耐工夫,你说,我这话错了么!”

  菊人一边坐下,一面笑道:“是呀,这种话我那一天不劝她一两次?偏是她怎样都不肯听话。现在弄得一身是病,往下如何是了?

  今天原来是一场笔墨官司,据表少爷说,他不过随手写上几首集句,毫无意义的,所以满不在乎的把它留在桌上。早上他上药王庙,我们这位宝贝,却跑到他屋里,弄成这一场是非来。”

  玉屏道:“啊!我想呢,昨儿晚上她不是和表少爷有说有笑的,还说这两天身子好了许多,明天要陪老太太打牌呢!怎么睡了一天的工夫,会有这样的变卦,原来是文字作孽呢!可是集句不是集凑他人的诗句么?反正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菊人叹口气道:“我真想不到她这样一个聪明小姐还不如你明白,能够像你这样解释可多好呢?”

  玉屏笑道:“到底诗里头说的些什么话,你也问过表少爷了?”

  菊人道:“这个他倒没有说,我也以为总是他人诗,用不着问到这一点。而且名士的诗,多半是借人证物,借物证人,不能呆板他是说什么话,不像现在的一知半解的穷秀才,绞了一点心血,便得露骨的把意思写在纸上了……”

  菊人说到这里,浣青冷笑一声,翻身望到床后。

  玉屏对菊人递个眼色,笑道:“无论怎样,表少爷也不能说没有错处,率性把他请来,趁这时候老太太念佛,让他俩说个清楚。说不得表少爷委曲一点陪个小心,什么事也都没有了!”

  菊人道:“我也这样想,好妹妹你就请他去罢!”

  玉屏听了,站起身要走。

  浣青床上霍地一翻身,骂道:“我的事偏要你们管,我死了,你们也跟我地下麻烦去,我不愿意见南枝,喊他来干么?”

  菊人道:“做人总要听话,你这样任性,于事无补,徒徒是自找苦头。”

  浣青冷笑道:“我看透了一切人的心,你们也不是好人!我痴心盲目认识了你们这一班……”说着,却又哽咽了起来。

  菊人看她十分伤心,知道一时是没有法子劝慰的,随笑道:“我们好也好,坏也好,后来你自然明白,现在这些话不用说了。可是你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教玉屏弄点稀饭来,好不好?”

  浣青伸手拍着床沿道:“吃呀,不吃难道要饿死你们家里,累你们花钱!”说完,阖上眼皮流泪。

  晚上,南枝又被菊人诉说了一顿,恼羞成怒,一时性起,跑回去把随身物件拾掇归箱,决计明天动身回里,离开是非场合。

  他愤愤地将四个衣箱打开,胡乱装了一个饱,合起来加上了锁,坐在凳子上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要见华姑娘一面。

  抬头窗外看看天上,觉得时候还不迟,跳起身,随手抓了一件大褂披上。

  走出门槛,心想由大门出去惊人反而不便当,不如跳墙倒觉干净。

  想着,跨下庭阶,一掖前襟,纵下身托地一跳,上了墙头,站住认定方佝,一伏身点着足尖,几个翻跃,越过正屋,直奔东墙。

  眼看前后没人,飘身下地,走过小桥,到了华家门前,伸手正要叩门,耳边忽来一阵金刃劈风声音,呼呼叫响。

  好奇心生,便不叫门,退一步,眼看墙头,足尖用力,就地一扑,腾身上屋,籍着几株梅树枝叶把身子稳住,定睛往里面张看。

  院中两条剑影,一片青光,风生四隅,影乱庭阶,夭矫如龙,往来飘忽,急切里却认不出人身。

  剑花起到神妙处,南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好”!叫声里,剑光骤敛,华姑娘一身素服,怀抱双剑,卓立阶前,抬头喝问:“谁?”

  南枝有意逗华姑娘跟追,一声不响,扭转身便逃。

  华姑娘心里大疑,扑地打个旋风,窜出墙外,只见离开自己十步远近,站定一人风飘衣角,尔雅温文。

  华姑娘眼尖,认得是南枝,拖着双剑,走近来笑道:“黑夜入人家,你也忒没有规矩了呀!”

  南枝看华姑娘青帕包头,双缠裤脚,身上是湖网紧身短袄,腰束白绫,秃袖蛮装,腰儿窄窄!星光下分外美得撩人,眼看绝色,想到别离,怨恨满腔,仰天长叹!

  华姑娘猛吃一惊,呆了半晌,问道:“南枝,你干吗不乐?这几天浣妹妹的病好一点了么?”

  南枝愁然说道:“她的病怕没有好的时候,我的心烦死了!我不能老守着她受苦,明天决定回家去了。”

  华姑娘听了,低头把剑尖划着地下,冷冷地问道:“你就因为她,你决定离开?”

  “姊姊,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希望你多多原谅!”

  “真笑话,我配原谅你么!”华姑娘冷笑着说,说完翻身便走。

  南枝抢一步把她拦住央告道:“姊姊,你是天人,你不能像世俗一般女子那样腼腆,你得听我几句话再走?万劫千生,无缘再见,姊姊,你忍得心……”

  说到这儿,声音却低了下来。

  华姑娘侧着身子站住,低头无语,空气暂时沉寂。

  半晌南枝又说道:“我来到杭州,第一个见着浣妹妹,她活泼天真,教我十分欢喜,可怜我并没有姊妹兄弟,我直当她是亲妹子一样爱惜,想不到她却误会了我的心……”

  华姑娘微微的转动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烦听的神气。

  南枝急急接着说道:“现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说是我把她害到这个地步,热嘲冷讽,事事逼迫,直教我忍无可忍,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事。

  姊姊,你的身世,我还不大明白,表嫂说你是个落难女子,这话当然不是无因,如果我们能够……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横梗着一个浣妹妹,她总不能谅解我们,假使她真的为我而死,我这一颗心又感到不安。

  这是我心坎里的话,不容我不告诉你知道。我这一走,惟愿你处处保重,天可怜我,能够再见你一面……姊姊,只怕我石南枝无福……”

  石南枝一边说看,一边不自禁地滴下两行眼泪,扭转身牵着袖口往眼边直揩。

  华姑娘看他这一个样子,倒笑了起来,说道:“南枝,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记,我负不了你。你走后,好歹给我一个消息,也许我有机会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别离又何必难过呢!”

  南枝听着大喜过望,他连连地作了两个长揖,笑道:“姊姊,你这话不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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