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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婉仪回头招呼大家念佛,可是谁能有这一种定力呢?

  璧人伸手,探病人鼻息,他下面一跺脚,中箭哀狼似的第一个先噑了起来。

  查老太太也就槌胸拍案哭起苦命媳妇来了。

  玉屏红叶双双趴倒地下,大放悲声。

  古农在一声干号之下,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岐西慌了手脚,抱住老表弟泪下如雨,许多男女老幼,管家婢仆围满窗前廊下,没有一个不含悲哭泣如丧考妣。

  人们的眼泪如果是有价值的,可怜的菊人,芳魂不远,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这些人中除了大姨太婉仪,还算浣青强硬心肠,她虽然哭,但一边还能分发大表哥急送古农花厅施救,一边指定两个得力仆妇看定老太太。

  在一阵极度紧张之后,婉仪强把璧人拖出去,迫定他帮忙指挥一切,说是天气热必须从速办理身后。

  其实璧人又那里提得起精神管死人后事?他还不过痴痴地坐在一边发楞罢了。

  有钱的人家办事不费力,当天下午酉时光景,大殓安灵,事事办理就序,那花的银子也就像流水一般淌出去。

  婉仪独力主张殡仪,她深知死者在老太太心目中怎样得宠,因此乐得尽量铺张,巴结个存殁均慰。

  老太太不用说是躺下了,古农他一直昏沉沉地睡在客厅里动弹不得,所以死者落棺时倒显得一片凄清冷落。

  浣青、玉屏、红姐儿,她们怕招老太太伤心,都不敢纵情任性。

  璧人也是一声不响,而且一滴眼泪不流,他只是恨恨地咬牙,睁大眼睛看定那一班做寿材和装殓的成衣的生气。

  这些人都知道他是显赫威灵的提督,吓得抖抖索索,扎手扎脚,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这班人办完事抱头鼠窜走了。

  一群和尚梵唱登场,璧人又觉得他们也讨厌,若不是大姨太婉仪留神镇住他,不敢讲他们是否挨一顿好打。

  好容易夜深了,和尚功德完满了,一家上下累得筋疲力尽,各自休息去了。

  璧人仍不教灭烛熄灯,他独自留在孝堂上,看一会灵前画得浑不似的遗容,又去抚摸一遍三尺桐棺,徘徊踱步,俯仰兴哀。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红姐儿轻轻的由廊下上来了。

  她一只手端着一大杯浓烈的酒,一只手拿着一封信,什么话都不讲,轻轻的给放在桌上,轻轻的又走开了。

  璧人怔了怔便去拿起信封,可是上面并不留字,拆开来拖出笺儿一看,分明认得菊人遗墨,写的也不过寥寥几个字儿,但满纸泪痕,斑斑血迹。

  那几个字写的是:“及早弃官,葬我西子湖畔,他日结庐欲迩,庶几歌哭相闻。”

  底下又是四句绝诗:“此恨绵绵无绝期,九泉饮泣相逢迟!早知生死该前定,怪你何心劝就医。”

  璧人反覆熟读,低头呜咽。

  忽然他把信笺搓成一团纳入口中,捧起红姐儿送来的那一大杯酒一饮而下,回头便去院子里找到红叶。

  红叶蹲在花丛里哭泣,听见璧人拖着靴来得切近,她低低的说:“死者已矣,生者节哀,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璧人道:“她还有什么话告诉你吗?”

  “她……她说她恨你!”

  “为什么?”

  “你待她太亲切,你服侍她医药一年零五个月……”

  “这是怎么讲?”

  “她……她……上了你……”

  这其间有一字,红姐儿虽然说得几乎听不见,但璧人立刻流了一身冷汗,急忙道:“红叶,你胡扯!”

  说着,翻身便走,走两步又回来。

  他顿了一下,才轻声的说道:“她错了,你不能胡乱告诉人。”

  红叶道:“我要会胡乱告诉人,她怎么肯告诉我?”

  璧人点点头道:“你的事我一定尽力。”

  红叶道:“我要挟你吗?是她教我对你讲的。”

  说着,红叶又哭起来了。

  璧人道:“我马上就离开这儿,请你告诉姑太和玉屏,他们都要留下照顾老太太,大少爷方面必须当心。他那样子很可怕,看在死者份儿上,你多留神。大表少爷医理是靠得住的,我心乱不敢诊脉开方,也请你替我说一声。”

  红叶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你放心走吧。什么时候再来?”

  璧人道:“看看,明儿晚上,或许后天。”

  说完,他便去换衣服,红叶一边上门房,通知备马侍候,一会儿后,这位姑老爷就让红姐儿给送走了。

  璧人回到自己公馆还不过四更天,李大庆守在家里候他,璧人料到什么事,一直带他到内厢房来。

  李大庆这才回说,打听得豫王爷裕兴回京来了。

  璧人冷笑着道:“回来了?好,我就动手!”

  李大庆道:“大人预备怎么办?”

  璧人道:“隆格亲王,张御史,他们依违两可,拖延时日,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我自己拜本参他,再不然我总有办法刺死他。”

  说到“刺死他”三个字,我们步军统领目光四射,气涌若山。

  李大庆晓得大人这回送殡回来,胸中犹有余哀,赶紧跪下去磕了几下头说:“大人不可意气用事,从前的计划决错不了,宗人府老王爷他负责任管束一班亲王,何至一味的装糊涂?再说他也还是我们夫人的干老爹,大人总是要走这一条路。

  张御史掌灯时光来过,大人不在家,老大人接待他密谈很久时间,好像有什么很扎手的事。”

  璧人一听,立刻跳起来问:“他来过,你怎么知道?”

  李大庆急由地下爬起来说:“我来时门上告诉我的。”

  璧人道:“好,我们马上找他去。”

  李大庆道:“大人还没睡……”

  璧人道:“不要睡,我是急不及待。这一桩大事办了,我也就要辞官了。走吧!出去教他们备马。”

  李大庆不敢违拗,匆匆走了。

  马也还没有备好,璧人已经换过一身便衣,来到大门口立等,李大庆当了亲随,主仆赶到了张公馆来。

  里面的张御史张策恰好起床准备上朝,彼此会面之下,璧人才晓得裕兴由山东回来,又上黑龙江住了一年,最近官家有派他到广东去调查洋务的消息,那都是宫中静妃替他弄的玄虚。

  眼前广东搞得很糟,两广总督钦差大臣林则徐焚毁英国人鸦片两百余箱,正式用兵跟英人兵船干了起来。

  道光帝是且喜且忧,把不定主意,宰相穆彰阿极言林则徐胡闹,所以静妃从中捣鬼,想为裕兴斡旋出路,左右大局。

  隆格亲王极端惧怕豫王得势,虑的是静妃羽翼养成,眼见四阿哥皇位不保,以此老王爷居然移樽就教,怂恿张策出面参奏裕兴,告诉他一个秘密,说豫王昨日强奸福晋跟前一位宫眷,叫做宁格,这位姑娘因而迫命。

  张策刚才驱车密访璧人,也就是特意去通知这一回事。

  现在已经办好奏折,预备上朝打虎,决计不办挂号手续,干脆迳呈御览。

  璧人细看折稿,里面倒是也提到迫害华良谟一案,当时大喜称谢。

  他本来请了病假,不能明白在外逗留,趁天还没亮,赶紧告辞回家,到了家,也还是坐卧不安。

  璧人想了一会菊人生贤死哀,念一会盛畹一身冤孽,真个百感交集,五内欲焚,最后免不了借酒浇愁。

  轰饮过量,这一躺下去,可是着实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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