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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红娘子敛袵起立,轻轻说:“您何必对我野丫头客气嘛!”

  夫人不由微微一笑。

  小萱抢着说:“她是野丫头,我是疯孩子,我们无足轻重。跟我们一道来的,可是一对子了不起人物,他们专程要见巾帼圣人。”

  夫人问:“别作谑,好好讲,谁?”

  小萱道:“当年义不降清,举众纵横闽海,击浙袭粤,退略台湾,舆郑成功齐名的张老将军您知道?”

  夫人正色问:“你说的是张名振公?”

  “是呀,是张将军的孙子、孙媳妇。”

  “他们人……”

  “您不忙,听我讲,张大妈,她住老长和客栈,张大爷行脚道人寄寓三官堂,人家没征求您同意未敢冒昧进谒,您是不是应该派人迎迓人家呢?”

  “是的,三小姐。”

  “我想,老长和客栈可以请银姨姨走一趟,张大爷那儿劳驾两位老夫子带人去接,怎么样?”

  夫人算定小妮子肚子里另有文章,笑笑点点头。

  小萱又说:“有个很要紧的问题,必须先向您讲清楚,张大妈虽是比您要大二十几岁,您却只能以平辈礼见她。”

  “那不对,怎么说很要紧呢?”

  红娘子一旁含笑说:“这小节儿倒是颇有关系,张家少爷毓青年青有为,品貌才华都好,燕大人带他蓬莱县平贼,很立下一些功劳。”

  话明明前言不对後语,笑得更蹊跷。

  夫人大概有点会意,回眸凝视着三小姐。

  三小姐夹耳根一片红,她翻身去牵起站在一边看热闹一双姐儿哥儿的手说:“弟弟,妹妹,领我找娘去。”

  三不管抱着小宝宝往後面走。

  哥儿五岁叫颂庄,歪歪—小脑袋问:“我称您哥哥还是姐姐呢?”

  小萱笑:“叫三姐。”

  姐儿三岁叫念畹,她睁着大眼睛说:“您干么穿男孩子衣服嘛?”

  讲着话走到後院子廻廊,刚好银铃由东跨院佛堂里出来。

  这位姨太太身材微胖满面春风,是个有福相的娘们,她好佛,手中还拿着佛珠儿。

  小萱喊一声银姨娘,她怔住了。

  寸萱抢步诸安,呆笑着故意不告诉她是谁。

  她望了半晌,轻轻说:“好像珠大爷……”

  念畹叫:“她叫三姐呀,娘。”

  小萱不禁大笑,笑着说:“您记不起来了,我小萱……”

  银铃敛衽万福笑:“哟,三小姐,十年不见你,教我怎么认识啦?真美,真漂亮,男打扮更好看。”

  小萱说:“外面有客人,您得更衣,上您屋里坐一歇儿,等一会您也许还要出一趟门呢。”

  她跟人家上南屋聊天,目的就在让红娘子抓机会,详细告诉燕夫人关於她的事。

  燕夫人静仪听完红娘子一篇话,认为只要张毓青果是佳弟子,傅家人绝不能瞧不起贫贱寒微。等我见了毓青,她愿意出面做媒。

  说千手准提老菩萨平等待人,傅纪珠大爷夫妇亦甚达观,当不致不恤小儿女私情。

  静仪这样讲,红娘子暗为个萱妹欢喜。

  小萱要为姨太太银铃梳头,银铃当然不敢当,到底还是拗不过她,只好坐到妆台上让她去胡闹。

  我们三姑娘一边动手,一边哗啦啦直讲话,她告诉她近年来纪翠哥哥小莲姐姐许多有趣故事,以及这一次她自己落蓬莱县所经历的一番惊险……。

  她讲得色舞眉飞,银铃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姨太太虽说丫头出身,但是燕夫人静仪自幼伴读的宠婢,论年纪还要比小姐大两岁。

  静仪从小病弱,银铃爱护无所不至,她们俩息息相关,相依为命,所以向以姐姐称呼,今日同归燕惕,名义上固有正侧之别,实际当家管事主中馈的却还是如夫人。

  静仪为人端庄仁慈,银铃的好处却在精明能干,她惦挂着静仪前面有客应该出去时候,小萱偏偏尽管絮絮不休。

  小妮子的意思就是要绊住银姨娘,不让她出去打岔,好教春姐姐对燕大妈罄所欲言。

  别看红娘子多么厉害,究竟她还是有一副实心肠,一见静仪那一派超拔高洁的风标,她便深深地感觉到这位夫人值得尊敬,不敢撒谎,不忍欺瞒,什么话她都肯说,先说小萱如何意属张毓青,再说关於她自己的凄凉身世。

  静仪表示怜惜,地以悲天悯人的口吻,讲了一篇大道理安慰她,那道理可是红娘子胡浪半生所未听过的,不由她不欢喜赞叹倍加钦服。

  这时候银铃和小萱来了,静仪打发她们带两个老妈子同往老长和客寓迎接张夫人蓝氏。

  银铃坐上轿子,小萱牵马前行。

  蓝氏在客寓里老早有了准备,一会儿以後她的肩舆被抬进燕大人公馆二门。

  静仪堂前恭迓,不进女花厅,竟请到静仪的北屋里以平辈礼相叙。

  银铃还得重新拜见,哥儿颂庄,姐儿念畹,也得教保姆领来磕头请安。

  这过节儿大概还不简单,红娘子一旁就想不到蓝氏竟是那么大方雍容,静仪、银铃也不免暗自纳罕,尤其人家满脸书卷气显然一派书香。

  有道相女婿先看婆婆,这般娴雅母亲抚育长成的儿子,决不能太差,因此静仪对小萱的事又放了几分心。

  入座寒暄,看茶进点,静仪得间告便,出来派人请老夫子程秋,教他拿燕惕的名片上三官堂问候张爷云阶,留人堂里为之照料起居饮食。

  方外人最是势利汲,三官堂当家老道原是个不第秀才,秀才当老道更要加几倍猖獗。三官堂香火本来兴隆,张爷先头以行脚的本色前往借寓,老道又怎能瞧得起人家?出家人方便为主,他还是要多方刁难。

  张爷不屑计较,他却越扶越醉翻脸撵人,情形差不多弄到糟的地步。

  忽报总督衙门程师爷贲临,老道立刻光芒万丈,他觉得菩萨有灵光生庙宇,一边吩咐击鼓鸣钟接驾,一边喝令火工杂道赶走张爷。

  谁知道程秋来得飞快,不待接人自闯云堂,一开口便查问张云阶老爷。

  贼道一听不妙,爬倒地下吓得抖衣而颤。

  张云阶被赶出角门小巷,走不了几步路,就又让好些个聪明的执事道人追了回头,贼老道迎在角门上拜手稽首说尽好话,说是刚才跟张老爷开玩笑,务请别见怪。

  总督府来了程师爷,等在云堂里求见,您老千万善言包涵一二……

  张爷笑笑没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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