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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她扯到身死多年的老伴张勇老侯爷,说他老人行伍出身,怎样敢作敢为,怎样成家立业。扯到傅纪宝三爷自幼儿如何俏皮淘气,如何立功扬名。

  老太婆大概也总是不满意朝廷和番下策,她的话分明是挑拨毓青相机行侠,希望他一鸣惊人,紫云听着也暗中叫苦。

  因为燕大爷和老姨太都有了暗示,毓青一颗心顿时放开,不禁喜形於色,小莲在座一直在使眼色禁上他作声。

  散了席燕惕被紫菱约去屋里聊天品茗,小莲又悄悄跟毓青上了大环楼,她要毓青明天见到颜铭,务必推翻十五阿哥教他改扮骑兵,混迹队伍中一同出发的原议,理由是他毓青廷见那一天,刘三策一定在场,让刘贼认出人岂不糟了?

  底下姑娘另有一篇高论,毓青敬谨受教。

  第二天一清早,毓青暗地带上随身应用的物件,飞马迳奔王府井大街私谒颜铭,说出李小莲姑娘一番安排,一番见解。

  老将军欢喜称善,答应设法转报十五阿哥知道。

  毓青立即告辞,先去找客寓安顿了行李匹马,趁天气还早,他又轻走到东安门大街,上那一家美其名曰仕宦行台——美和大旅店。

  事实上眼前是被官厅征用,做为拘禁十名和戎美女的监牢,里面去不得,店门口围满了府县衙门差役捕头。

  可是店旁有一条小巷,那名施遗珠美女的母亲施梁氏,就在巷里匍匐藏身。

  老婆婆她两日夜水浆不到口,一对眼睛哭得像破烂的胡桃,散发披头面目亡失,那样子一条命就不过旦夕之间。

  她是准备女儿那一天被遣长行,她那一天自戕马前以死相送。

  天可怜地这样惨痛的居心,也只有李小莲姑娘预料得到。

  姑娘吩咐毓青,第一桩事便是先救她老人家。

  毓青携来一瓦罐热茶和两张饼,潜入小巷游说老婆婆,费尽唇舌什么话都讲,好不容易哄信了她。

  当天傍晚时光,她让小爷雇一辆骡车载送出城逶迤西去。

  和戎人马出发,辘辘车声喧天鼓吹。

  颜老将军顶盔穿甲,率五百骑步健儿夹道前躯。

  刘三策侍郎翎顶辉煌,坐一张四人抬绿呢大轿睥睨过市。

  锣声喇叭声遮掩了香车上美人痛哭号啕,万人空巷看美人出塞,看得到的却只是美人们父母兄弟道旁顿足饮泣椎心,哀莫哀呼生离,悲莫悲於永别,天地为之变色,风云为之不舒。

  这当儿路上却有一位美少年,遍身罗绮,玉貌翩翩,跨下宝马玉花骢,驰突颜老将军身旁摇鞭迳过,马头上挂一朵用白绸子结成的碗大白莲花。

  她是李小莲,颜老将军点头会意。

  小莲姑娘一日工夫跟上了前面毓青和施老太太的骡车,姑娘叩车展谒,说明身份来历,

  施梁氏快活得什么话都不能说,她只会擦泪念佛。

  小玲和纪翠是小莲走后第二天抵京的。

  纪翠大忙,连日官家召见,下朝又得乱着王公大臣府第应酬。

  小玲原是以平民资格自愿随军效力,无官一身轻,他是个没事人儿,免不了会去长辛店拜望大明镖局昔日同事九位镖头。

  小莲姑娘料事如神,她临行就在镖局里留下一封密信,信里细说一切详情。

  小玲怀信即去探花府等侯纪翠相议,隔天五鼓他单骑上道西来。

  纪翠官星闪耀富贵迫人,他就是有许多缠夹剪不断劈不开,费尽苦心求得官家准予即日西归完娶。

  他抛下一大堆赏赐,不分昼夜飞骑疾驶玉门关,迫上大家皆大欢喜。

  是日午夜济南府方面又来了红娘子和小萱,越疏勒河马走天山南北分歧路,远远处迎至胡绮黛玉簪儿,马上欢呼顿忘辛苦,下马布食相与举杯,七男女七枝剑联成七剑客,底下有一场虎斗龙争。

  宁远士名金顶寺,俄寇称为图扎尔。

  乾隆二十年平定伊犁,在伊犁河北岸骈筑九城,互成掎角之势,宁远乃九城之一,西南惠远城,伊犁将军的衙门就在那里。

  将军叫塔奇布,和戎的勾当他那能不知道?

  个把月前他已奉到旨意着在广仁城设行台,筹办和戎大典,天语煌煌,怎敢怠慢?早些天他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伊犁本是好地方,消息传播,欣逢盛事,那就不晓得从四方八处赶来多少趁热闹的人们,其间便有那位英雄庞盖,领着他的二百众伴当渗杂里头。

  他们分作若干零股,有的是买卖红茶,茶砖的生意人,有的贩马。

  庞盖本人就是个马贩子。

  他是得到玉簪儿通知立刻布定的棋局,只等机会来临,为国家为民族效死。

  他们没有半点儿取功名博富贵的念头,他们有的是满腔义愤,一片忠诚。

  他们外表沉着内在紧张,可不像宁远城李小莲等七男女艺高胆大。

  七剑客都像是没事人儿,他们整天价逛,逛到广仁城见着庞盖。

  这位绰号通天金龙又叫吃血夜叉的洗手归隐大盗,性情儿还是那么暴躁,他显然有点儿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纪翠向他笑笑摇摇头。

  小莲扮个汉族移民的大姑娘,大青布裤褂帮鞋,大青布包头,牵着她的玉花骢坐骑,满口子陕甘一带土腔有一搭没一搭自言自语:“别着急,急不出好调儿,反正有你的戏,要听我的锣鼓板眼,你可做不得主。”

  她讲她的走她的,而且很不礼貌。

  庞盖对这姑娘不太熟,听着也只好翻白眼倒咽一口凉气。

  和亲的人马来得比蜗牛还慢,而准噶尔迎亲的军旅早巳光临城下,来的是老酋巴图尔珲台吉,带着一二千驼骑,五十员猛将,旌旗蔽日,仪仗如云,那声势端的了不起。

  台吉出名的横蛮凶恶,谁又敢说他没有异志野心?

  将军塔奇布守土有责,免不了暗作戒备。

  伊犁驻军并不多,谈不到军势威壮,严格拣选的话,真堪用命疆场的精锐,大概也下过三四千众,留守广仁城的寥寥无几。

  坏在古代的中国官吏,传统上都有些妄自尊大,清代方面的大员尤其傲岸嚣张,塔奇布决不能例外。

  他的第一着棋遗旗牌官传见台吉,第一道命令教胡骑城外扎营。

  台吉怪他没有出城迎接,人不到反而纵一千人马进城,这当儿险些便是僵局。

  千钧一发,总算塔奇布还肯委屈求全,一方面竭力弹压官兵滋事,一方面设宴盛款贵宾。

  官场上应酬繁文耨节太多,满洲人尤其讲究礼貌,偏偏人家巴图尔珲台吉,没把他将军塔奇布放在眼里,这宴中自然也就谈不到宾主尽欢。

  酒未终席,台吉老酋便来个拂袖而退,场面又是一个字僵。

  塔奇布虽则还能够沉住一口气,却不能无动於衷,神色之间不免有点异样,台吉看着就也不能没有戒心。

  第二天准人在城内外,故意一连串闹事,塔奇布也只好不问不闻。

  且喜第三天和戎人马到境,老将颜铭率百骑首先进城,见着塔奇布他们有一番密议,议定联袂远出郊迎。

  侍郎刘三策背黄包袱内藏皇帝圣旨,挺在轿子里像煞神庙里的土木偶人,鸦雀无声夹道爬满了伊犁城文武官吏。

  刘侍郎好大的架子始终一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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