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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较技苍山高峰腾剑气 泛舟洱海月夜动情怀(7)


  铁镜心却是意态甚豪,只听他扣弦歌道:“洞庭青草伴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映,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沐燕不待歌完,便拍掌赞道:“张于湖这首洞庭秋月,真是千古绝唱!可惜他不曾到洱海泛舟。”张丹枫勾起文思,微微笑道:“太湖与洱海,犹如西子王嫱,各有其美,咱们两处的月色都曾赏过,比起前人是有福得多了。”歇了一会,铁镜心续歌下半阕道:“应念岭表经年,弧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俱空阔,尽汲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弦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沐燕击掌笑道:“尽汲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真是大手笔,大气魄,张于湖曾中状元,自有气概,若是落魄文士,那是万万写不出来!”言中藏有深意,那是劝铁镜心在她父亲之下,求取功名。于承珠眉头一皱,却不说什么。但见铁镜心满满地饮了一杯酒,眼光一瞥,正向自己这面射来,于承珠低头玩水,但听得铁镜心说道:“洱海月色虽美,但我却更怀念长江,只可惜千古以来,多少枭雄,尽是把长江作战场,弄得波涛汹涌,令几许高人雅士,辜负了美景良辰。”有意无意,眼波又在于承珠的脸上掠过。

  于承珠轻轻拂开飘到身上的浪花,洱海的月夜美极了,朦胧的月色就像一层薄雾轻绡,罩在水面上,浪花飞舞,水气濛濛,恍似淡烟笼碧。如此月,如此夜,本来容易惹人引起美妙的遐思,可是听了铁镜心的话,却好像不和谐的乐声,反而破坏了这幽美的气氛。可怜铁镜心提起长江,原是想勾起于承珠的回忆,却不料这甜美的回忆,也渐渐在于承珠心中变质了。

  铁镜心把眼偷觑,于承珠一直没有说话,却忽听得叶成林插口说道:“谁不愿意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是长江南北的老百姓,饥无以为食,寒无以为衣,只怕没有能似铁公子那样的高人雅致呢!”铁镜心被他嘲讽,极不舒服,沐燕道:“如此湖山如此夜,只宜把酒说风花。”与铁镜心相视一笑,眉语盈盈,好像是说:你何苦与“俗人”计较。铁镜心好像被熨斗熨过一样,有说不出的舒服。本来想“回敬”叶成林几句的,听了沐燕的暗劝,也不屑说了。

  叶成林不理别人的面色,说开了头,往下续道:“古往今来,固然有不少残民以逞的枭雄,但也不见得就没有真心真意拯民于水火的豪杰。”于承珠道:“这话说得是,世事原不可一概而论,像你的叔叔,我看他就没存有什么私心。”铁镜心对叶宗留颇有敬意,听于承珠将他举例,默不作声。叶成林道:“张大侠,长江上空,目下正是战云激漫,此地的事情,既然告了一个段落,我叔叔还在候张大侠的回音。”张丹枫想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会回到江南去的。不过须得待铁公子见了沐国公之后,这里的事情安排得妥帖了,我才能放心。”沐燕道:“铁公子,你呢?”铁镜心道:“我纵回江南,也绝不与毕擎天之流为伍。”于承珠道:“你对叶大哥就没有一点情份吗?”铁镜心道:“叶宗留大哥宽厚待人,我素来佩服,只是他太过宽厚,只怕要受毕擎天之流的愚弄。我铁某人岂能受草莽狂夫的号令。”沐燕道:“是呵,那么,那么,你……”想劝他留在云南,忽觉叶成林、于承珠等人的眼光都集在她的身上,她抿嘴一笑,把说到唇边的说话又吞回去了。

  于承珠对毕擎天殊无好感、但听得铁镜心如此说法,好像和草莽之人为伍,就失掉了公子身份似的,心中感到极不自然。潮音和尚道:“我看毕擎天很不错嘛,你们怎的总似对他不满。我知道他已请周山民夫妇进关来了。嗯,云蕾,石翠凤很想见你呢。”云蕾想起以前女扮男装和石翠凤作假凤虚凰的事,笑道:“那么,我也只好随丹枫走一趟了。”张丹枫微笑道:“好啦,事情就这样决定。不谈这些大事了,沐姑娘要不高兴啦。”沐燕道:“师父说笑了。不过如此良辰佳景,的确还是尽情赏玩湖山为妙。”铁镜心见她有点尴尬,陪她说笑,不一会,沐燕又愉快如初了。

  于承珠却是情怀动荡,不能自休。月亮透过云层,月影波光,端的是玉宇无尘,山河明净,有几只海鸥,不知是贪恋月华,还是将月光误作晨曦,兀自在洱海上空飞翔。于承珠忽地想起她离开台州的那一个早晨,曾下了决心要扔掉自己的记忆的,要像冲波逐浪的海鸥一样,展翼凌云。那情景与今晚多少相同,心情更完全一样。

  可是她还是抛不开过去的记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正像含苞待放的花,你不能期望她就像大青树一样,扎根深入泥土,能独自抵挡无情的风雨呵。呀,爱情的矛盾与苦恼,还在折磨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心。

  这一晚于承珠又是彻夜无眠,铁镜心和叶成林的影子又是交替地在她脑海中浮现。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在以往,当于承珠想起这两个人的时候,不管她怎样佩服叶成林,到了最后,却总是铁镜心的影子占据了她的心头;但今晚,当第一线晨曦透入窗户的时候,叶成林的影子却压倒了铁镜心,于承珠在朝阳的温暖中也睡着了。

  待到于承珠醒来的时候,铁镜心已经送沐燕姐弟出城去了。小虎子告诉于承珠,说是铁镜心曾来向她辞行,见她尚在梦中,只好怏怏而去。小虎子道:“这个人真奇怪,又不是生离死别,我却瞧见他在偷偷地拭泪呢!”于承珠一阵心酸,心道:“莫非他是想与我作最后一次的话别!”也许以后还会见面吧?也许这并非最后的“话别”吧?但在感情上于承珠却的确是感到“永远分别”的滋味,正因如此,她没有让铁镜心得到“话别”的机会,感情上总好像还负着债。

  过了两日,铁镜心还没有回来,带回来的消息说:沐国公大致同意段澄平的条件,但还要奏禀皇上定夺,同时为了易于转圜起见,沐国公提议由波斯驸马段澄苍奏请朝廷封赠,因为异国公主和驸马来归,算得是“圣朝佳话”,封段家为王,也有个好的藉口。不过这种种计划,还得等到沐国公回昆明之后再详谈。

  这一日张丹枫将于承珠唤到跟前,只见叶成林和潮音和尚已整装待发。张丹枫道:“珠儿,我目前还不能走,可能等铁镜心回来之后再动身。你愿意等我们一同走呢,还是现在就走?”于承珠本想说:“我跟随师父。”但听得师父提起铁镜心,踌躇了一阵,抬头说道:“听师父吩咐。”张丹枫微微一笑,道:“那么你现在走吧。我已绘好了一份江南的地图,你带给叶宗留,叫他不要贪功,暂时守着江南的地盘便好。”于承珠接过地图,眼角忽然沁出晶莹的泪珠。张丹枫道:“你们走吧。嗯,这里有一包大青树的种子,成林,你带到江南去,看它在长江两岸能不能生长?”叶成林怔了一怔,茫然接过种子。张丹枫笑了一笑,但见于承珠已拭了泪痕,随着他们走了。正是:

  长江纵有风波恶,大树盘根可护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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