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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酒楼中酒客渐众,已不似先前那般清静。他悄悄以衣袖拭了一下眼角,同时缓缓回头后望,看他的失态有无落入他人眼中。就在这时候,当他将视线由遥远的左方收回到近身的右侧时,他呆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就坐在离他不及五步的右首一张桌子上。身穿灰布短袍,年约七十上下;两眼眨动间,眼珠一抹白,几乎不见一丝黑仁。一点不错,正是那位曾在巫山白凤镇的“襄王别论”中遇上、然后相偕去为“巫山神女”出关护法、武功虽然并不太高但身分却极为神秘的怪老人!

  武维之这一发现,不啻蓦睹亲人,不由得惊喜交集。当下也顾不得酒保正将酒菜端上,匆匆走了过去,迎面深深一躬,嘻嘻笑道:“该怎么说才好?噢!对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哪想到,对方见了他,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白一翻,在他脸上掠了一瞥,跟着朝地下啐了一口,同时别过脸去。那意思无异表示:真是活见鬼!

  武维之一怔,但立即好笑地暗忖道:好家伙,又来这一套了,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于是扮了个鬼脸,绕到正面,俯身低声笑道:“今天斗什么,何不来个开门见山?”

  那人蓦地一拍桌,摆脸斥道:“你这酒鬼!滚滚滚!”

  武维之不禁拍手大笑道:“妙妙,越装越像了。”

  那人咦了一声,眼白翻处,忽然冷冷地道:“喂!朋友,你能喝不能喝?怎么脸上没有酒气,嘴里尽是酒话?你是谁?你知道老夫又是谁?你在跟谁认亲家?”

  武维之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捧腹,发话道:“我还是我,至于阁下,正想请教!”

  那人脸一仰,挥手冷冷地道:“喝酒去吧!朋友,你朋友的兴致看来不错,但老夫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奉陪。再闹下去,大家无趣。”

  武维之忍住笑道:“够了没有?”

  那人忽又一翻眼白,沉声道:“朋友,你假如真的认错了人,老夫不妨耐下性子再说一声:请!要是朋友有意找霉气,不妨先回去问问你们当家的。我瞎子虽然跑过一趟阴曹地府,脾气就算打个对折的对折,今天也到了限度了。”说时声色俱厉。

  武维之一怔,不由得有点惶惑起来,迅忖道:“怪了,他做作得如此认真,难道另有他故不成?”这样一想,不禁立即回头朝身后四下打量了一眼,发现一个碍眼的人物也没有,不由得又忖道:“那么是怎么回事?”上身再度一俯,低声道:“真的忘了我是谁?”

  那人嘿了一声,仰脸望天道:“老夫天生的瞎子,一直过着‘目中无人’、‘六亲不认’的生活。以前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朋友名气再大,对我瞎子说来,都是一样。”

  武维之眉头一皱,目光所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道怎么了?嘿,真绝!原来他跟人家缠了半天,一直忘记了自己现在的面目!

  在巫山出现的他,是个翩翩佳公子,浊世美少年;现在的他,则是一个衣衫槛楼、又土又俗的驼背老头,你说这该多好笑?

  武维之打着噎,揩去笑出来的眼泪,这才在对面坐下,忍俊不禁地道:“抱歉抱歉,是我错了。”说着将头伸向桌面,‘低声正色说道:“她们始侄也在这里,你老要不要见见她们?”语毕目注对方等候回答。

  柜知对方眼自一翻,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她们姑侄?她们始侄是谁?”

  武维之脸一板,不悦地道:“现在是说正经话,不要再开玩笑好不好?你跟神女相处这么久,难道她有个天山蓝凤的侄女儿你也不知道吗?”

  那人眼白又是一翻,注目问道:“神女?天山蓝凤?两个女娃儿?”

  武维之眉头一皱,更为不悦地道:“您老这就未免过分了!天山蓝凤是子侄辈,喊一声女娃儿,尚有可说;神女余侠是您的平辈,您老怎可这样称呼?”

  那人哈哈笑道:“奇闻,奇闻!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老夫的平辈?哈哈哈!”

  武维之合怒注目道:“难道您还是神女余侠的长辈?”

  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这个且不说它,阁下如果有兴趣,不妨去将那个什么神女的师父叫来朝朝相,看她师父敢不敢跟老夫平辈相称?”

  武维之摇摇头,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当下苦笑道:“您老跟上次像是换了个人,在下实在不习惯。”

  那人笑声一收,蓦地放下脸来,挥手冷冷地道:“你不习惯?老夫更不习惯!这样最好,请便吧!管他什么神女不神女,蓝凤不蓝凤。老实说,老夫对女色方面,可一点兴趣也没有!”

  武维之双目陡张,既惊且诧,不胜骇异地道:“你,你,你这说的些什么话?”

  那人眼自往上一翻,满不为意地冷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谁叫你打上门来的?别嫌这个难听,阁下如再不走,更难听的还在后面呢!”

  武维之气往上涌,本待发作,但一忆及此人对神女有思,而且他曾亲眼看到他为卫护神女舍命抵挡过第五金鹰眉山天毒叟,现在对方言行虽然大为反常,如说就此翻脸,也似乎有点不妥。当下强忍住一腔怒火,哼道:“这样离谱,真是意想不到!”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勃然起身,回到自己座位。

  坐下后,他愈想愈气,酒菜放在眼前,竟也无法下咽。咬咬牙,往起一站,正待招呼伙计结账离去时,头一抬,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桌子的对面已然悄没声息的站着一人。此人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可是一时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那人脸色显然难看,一双眼神却奕奕有光,显然也是一位武林人物,这时正静静地朝他注视着。武维之正没好气,便朝地下阵了一口,同时脸一偏,喊道:“喂喂!伙计,过来算账!”店伙遥应一声,立即哈腰跑了过来。

  武维之目光往回一带,无巧不巧的,竟与那个白眼怪人的目光不期相触。嘿!你说怪也不怪?那白眼怪人竟神态大转,此刻居然嘴角一变,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他微微一笑。但此时武维之恶感已深,再也无心理睬了。他觉得诙谐不可刻薄,滑稽不可下流,开玩笑也有开玩笑的限度。尤其对女性来说,轻怫已是不容,更何况公然以言词侵犯?

  他既连白眼怪人都不愿再加兜搭,对面那人,当然更不屑一顾了。

  待店伙走来,他信手丢下一块碎银,身躯一转,便拟径自下楼而去。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低沉哑涩的声音道:“朋友,借一步说句话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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