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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剑法之运用,首重精、气、神三华合一。剑法之最高成就,便是人剑一体;招式之变换,操于心灵之反应。没有一位剑术名家不具备雍容风度,便是此理。同样一套剑法,在两个不同性格的人分别施展出来,便不一样。

  庐山派的这套“降龙伏虎”剑法,武维之在王屋山习剑期中,由于他见过黄衫客使过一次之故,曾予特别留意。在他的感觉中,这套剑法虽然奇诡,但却奇得微妙,诡得可爱。一个小巧的动作,即可消去对方雷霆千钧之势。

  师父解释说:龙虎为畜界双尊,力猛威盛!刚制柔,柔克刚,为天地间阴阳至理。顾名思义,这套剑法之所以具“降龙”。“伏虎”之威,其非以力斗力,乃属必然。师父又说:这种以奇诡见长的剑法如由心地光明——像地老黄玄那等人物施展出来,因无不可;但如后代传人中出了心地阴险的弟子,那就不堪想象了。

  这话怎么说呢?说起来,也很简单。奇者,不正也;诡者,异常也。所以说,这种剑由正人君子使出,只显得处处灵巧玄妙;由邪恶之徒使出,则就逾越正轨而成奸诈狠毒了!

  武维之素知这位黄衫客人品卑劣,故此以一上来便全神戒备。哪知道,结果仍还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满以为双方动上手,对方当然不会留情;但对方不管行为如何,总是一代大家之后,彼此又无不共戴天之仇,起手之礼节,当不至于省略才对。他自信对这套剑法曾下过苦功,一招一式,耳熟能详;加以自身年来的不断勤修,凭功力也绝不在对方之下。因此,他对这一仗,充满信心。

  讵知这厮竟恶劣到连一个下五门的黑道人物也不如,居然趁四目相对之际,冷剑暗施。二人相隔,原不过丈许远近,对答之间,黄衫客又不着痕迹地挪前一步。因此,这时二人实际已站在五尺之内。

  武维之眼见对方长剑出手,暗呼一声不好!欲待闪避,已然不及。急切间,无可奈何,身躯一偏,挪开心窝要害;右臂一挥“雁落平沙”,硬往剑柄格上去。

  躲避不了,化解不得,险中求全,惟此一法。

  说过迟,那时快!嗤的一声,剑透重衣,擦胸而过。左乳下一阵辣麻,他知道身已受创。一时间,火冒三丈,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并没有忘记师父的告诫,可是,昨夜地老那种刚正不阿的态度太令他感动了。人家为了他父亲,出生人死,下落不明,他又怎能跟他老人家这位劣孙一再荒唐堕落而无表示呢?纵容恶行,岂不是助长恶行的变本加厉吗?

  他知道,黄衫客自行走江湖以来,尚没有受过任何挫折。自“双奇”物故,武林中便以“三老”为尊,谁也不愿冒此大不韪招惹于他。后来投风云帮任“虎坛金牌香主”,更是一道护身灵符。这正是这厮日益猖狂,以至连对“白眉叟”、“天老”爱孙女——蓝凤和玉女这两位快门名媛都敢存非分之想的远因近果。

  他原意只不过想给对方一个警告,让对方明白:“你的恶行并非无人知道,也并非无人敢管。这只是一个开始——金判之徒、一品箫之子,我武维之今天动了你,这就说明金判、一品箫对你的情形也有耳闻。如再不猛省回头,你就得想一想后果了!”而这一来,他可真的火了。玉女的一声惊呼,更令他火上浇油!当下也不理伤势如何,单掌一接,人起半空;左臂直撩,一品箫已然出手。

  一品箫,箫音分“人、鬼、神、魔”四调;箫招九变,合称“一品九式”。如所周知,“人调宁神”、“鬼调惑意”、“神调传音疗疾”、“魔调诛心斩元”。威力最强的是魔调,魔调便是巫山神女新近修成的“天魔曲”。年前巫峡神女庙前,天魔小唱一曲,功力深厚如眉山天毒叟、丰都双鬼王等三人也都闻曲不支痪然倒地,其威可知。而巫山神女所修的,虽是四调中最强的一种,但由于断章取义的关系,尚非魔调最高境界。

  任何武学皆贵乎完整,四调循序而进,方能臻达上乘。因为一品箫武品修离开师门时,魔调尚在无忧老人研创而改进之中,故一品箫与金判昔日时印证,也仅限于人、鬼、神三调。武维之由金判转授而得者,因时间促迫,又只得人、鬼两调。

  一个未经大敌的武林人物,对敌人实力之估计,颇易走向极端;不是将对方估高,便是将对方估低。此刻,武维之心目中的黄衫客,便属于前一种情形。他一直以为对方系地老之嫡孙,且出道已久,在就在己之上应无问题。可是,他错了。

  他估错的并不是黄衫客的功力,而是忽略了黄衫客行走江湖后的客观环境。古人云:“峨眉伐性。”实乃至理名言。黄衫客由于贪色过度,真元已亏。这是武维之一时间所设想未及的。他在求功心切之下,长箫迎风三振,清音和呜,首先打出一招“梅花三弄。”这是“人调”中的起手式,三朵乌光闪烂的箫花,分别指向对方“华盖”及左右“章门”三大要穴。

  黄衫客注目一声:“哦?一品箫?”因受箫音影响,精神反而陡然一振。他不知道这是一品箫四大玄功中“人调”微妙的功用,竟以为自己斗志愈打愈旺。一面问避,一面大笑道:“一品箫又奈我何?”目瞥武维之胸衣已有鲜血沁出,更加眉飞色舞,一剑猛向武维之双腿削去。这一招叫“惊龙毙虎”,目光引着左手剑诀斜斜上指;剑招却反道而行,凭意触攻敌下盘。

  这种虚实相混、声东击西的招术,常能一招得逞。换句话说,它也就是庐山派剑法奇诡的所在。可是,现在情形不同的是,武维之也算得半个庐山弟子,这应归功他师祖天仇老人奔波一生的辛劳。他仅一见对方剑诀出手,便已清楚了对方剑招的变化。当下不假思索,单足一旋,人已以一道弧形之势堪堪让过一剑。一剑避开,人却仍在原地五尺之内。

  黄衫客不禁一呆,瞠目惊呼道:“你懂得我的剑法?”

  武维之冷冷一笑,恨声说道:“你祖父没告诉你这一点,大概因为是他老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你有一天会跟无名派门人翻脸成仇吧?”

  黄衫客不服道:“那么刚才第一招‘驱虎噬龙’你怎避不开?”说着长剑一扫,竟然阴毒无比地又以原招“惊龙毙虎”向武维之双腿削去。最可恨的,这次竟连剑决也不用,直似奸人夜半行刺。

  武维之一代英才,吃亏一次已够多了,纵在这种情形之下,依然未曾中算。星目闪动一面以老法消解,一面冷笑回答道:“就像这样,手法下流呀!”

  黄衫客竟连脸都没红一下,哼一声道:“为了风流!”手腕一振,剑尖上挑,挟着一朵碗大剑花,图向武维之丹田。

  武维之见他出手狠毒,心如蛇蝎,最后的一丝顾虑也不禁为之消失。腹部一吸,手中玉箫于顶空一阵急旋,发出一阵嘶嘶嘶躁音;然后一圈一带,破空悠然下打,风吹箫孔,其声瞅瞅然。

  这一招,正是“鬼调”中的“秋风萧瑟”。这种刺耳鬼音,对心胸磊落之人尚无大碍;但在一个因心术不正而神思飘忽不宁的人听来,可就够受的了。黄衫客心头有如被指甲刮了一下一样,身躯微震,剑势立即一缓。

  武维之目光如电,见一招奏效,精神大振。一支箫上下飞舞,黑影幢幢如幽灵附体;箫音时而昂扬,时而低沉,如鬼哭,如神嚎。黄衫客渐渐攻少守多,脸色渐渐苍白,气息也渐渐粗促起来。

  这时的武维之,如下狠心取他性命,可说易如反掌。可是,对方毕竟是他所敬仰的地老之独孙啊!他想:“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丁’想着想着,心中大为烦恼。由于他手中箫招稍缓,黄衫客窘状略解,这时双方虽仍维持着箫来剑往,但搏斗已远不似先前之激烈了。

  玉女见状,不禁跺足道:“缠什么?加劲呀!”

  这一喊,武维之只有更为茫然。他暗急道:“这还要你吩咐?可是,我能将他怎样?要他死?抑或使他重伤?你不知道他的祖父是谁吗?你不知道地老只有这么个宝贝孙子吗?”

  同样的一喊,听在黄衫客耳中,却不期然一凛,他迅忖道:“是呀!他要是一下狠心,我怎办?”小人之心与君子之腹,其分别便在这种地方。他怕玉女这一提,对方会因想及身上剑伤而突下煞手。于是牙关一咬,拼聚全身功力,猛地劈出一剑。

  这一剑,全无章法可言,纯系亡命相扑。武维之梦想不到玉女这一呼喊竟令对方回光返照,突然激发一股意外潜力,一时大意,臂部竟又被划了一道血口。

  玉女气得直喘,好半晌才恨恨骂道:“活该,活该——”

  武维之双目英光陡射,疾退数步。横箫仰天大笑。黄衫客见机不可失,一声不响,挺剑再刺。武维之浑似未觉,大笑如故。玉女脸色一白,闭目悲声喃喃道:“死,死——”

  这位名门玉女,虽在这种情形,竟仍无出手抢救的打算。她口中的“死”字,是气忿话,也是真心话。说来也许无人能信。这一刹那,的的确确的,她希望黄衫客一剑刺中武维之要害。换句话说,她希望看到武维之死!不过在这之后,她会为他报仇,甚至以身相殉,乃属必然。有人说,恨是爱的影子。一旦走了极端,爱之深,恨之切。是这样的吗?

  玉女第二个死字出口,耳中但听一声大喝:“雪妹接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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