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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天赐从便门中走出去,回身小心地将门扇推上。人立小院中,又族身四下环顾了一眼,这才缓缓走去那一排高高钉在风檐下的鸽笼之前。他并没有立即伸手去将笼门一一拉开,只是踮起足尖,凝神观察着每只鸽笼边角上一些浅浅的,似乎是在无意之中划上去的指甲痕迹。

  一二三四……他一只只地观察过去,终于,在第八只鸽箱上,他发现七道指甲痕迹。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一手拉开鸽门,一手迅速伸进去,以极其准确的手法从鸽箱中抓出一只赤睛灰羽毛的健鸽,将一个细小的纸卷,很快地缠上鸽足,然后,手一松,健鸽扑扑腾空而去。

  再接着,他将所有的笼门全部打开,二十余只不同品种的鸽子争先恐后地扑扑夺门而去。

  少年天赐退回偏门边,一把把的向雪地上洒出金黄色的黍米。鸽群在空中回旋了一阵,然后一只一只的,咕咕咕地叫着降落下来。少年注视了片刻,默默点头,最后怀着满足的心情走入屋内。

  屋中,大厨房的早点已经送到,鸡汁干丝两碗、冰糖百合两盅、蒸山楂一盘、煎蛋一盘,外加一壶上好的香茗。少年看到这些美好的食物,伸手便抓,女婢小环为之莞尔掩口。

  冯老夫子气得浑身发抖,瞪眼喝道:“畜生,你没看到桌上放着筷子吗?”

  不到一个上午,这个笑话即由小环传给小翠,又由小翠传给“血剑七婢”中的“解语”“羞人”诸婢,最后终于传遍整个后宫。午后,莺莺燕燕,群向这间厢房涌来,人人手上拿着一本书,或是一本锦册,说是要向冯老夫子请益课业。其实,谁都明白,这些名义上是婢女身份,实际却比公主还要尊贵的丫头们,大家都是来看那个名叫“天赐”的“傻小子”的!

  “血剑七婢”除了一个“如意婢”已于“半帖庄”中嚼舌自尽夕,余下的“解语”“羞人”“姹紫”“嫣红”“杏雨”“梨云”等六婢,现在差不多全到齐了。

  看到六婢的容貌举止或衣着,真叫人无法不对当初为六婢命名者大加叹服。眼前这六婢,不须报名,单从表面观察,就可以辨认出来谁是谁了。

  穿深紫衣者是“姹紫”,大红者是“嫣红”,这是准错不了的。

  一身纯白者,是“梨云”也错不了,而那名穿白底花,中夹丝丝金线的,则十有八九是“杏雨”。

  另外两婢,全着素青宫装。一婢未语先笑,媚态迎人,一婢秋波低回,羞人答答,这二婢谁是“解语”,谁是“羞人”,亦属不问可知。

  这时,仅有同来的丑婢小翠一个人在缠着冯老夫子问这问那,其余六婢则一致以不同的角度,以眼角悄悄溜着站在套房门口的少年天赐。可是,非常遗憾的,少年天赐刻下正细心地在刷洗着套房门框上的一副旧对联。由于这种对联一年才换贴一次,一旦要想洗刷干净,实在非常困难。力用轻了,旧纸糊不能尽去,力用重了,又怕损及木料和油漆。

  所以,六婢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少年天赐的背影,而少年天赐的背影,修长伟健,不但没有可笑之处,简直还有着一种年青男儿吸引异性的无形魅力。六婢原意是找乐子来的,这时一个个的眼光竟都不期而然地发起直来。

  少年天赐的长相如何,只有小翠小环西婢心中明白。小翠偶尔回顾,一看情形有点不对,诸姊妹原是来看笑话的,像这样,笑话最后反被别人看了,岂不成了真正的“笑话”?!

  于是,小翠轻轻咳了一下,大声道:“解语姊姊,夫子房中可能早上起来还没有收拾过,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何不一齐进去帮忙整理一下?”

  这番话的用意,六婢焉有不懂之理?

  当下人人心底一啊,同时收心定神,由解语婢笑应了一声好,六婢挽臂搭肩,嘻笑着,搅动一团香风,一齐向套房门口涌了过去。

  然而,事有凑巧的是,少年天赐这时恰好将两边门框全部洗尽,一脚挑开身旁那座便门,等到六婢走到套房门口,少年天赐已端起一盆脏水走向后院。

  小翠忙以脚尖轻轻踩了小环一下,小环虽然是个粗丫头,人却并不太笨,这时居然会过意来,于是,头一抬,向六婢喊道:“姊姊们不必费心,房间已由小妹收拾过啦!”

  小翠连忙接口道:。“这么说,六位姊姊倒不妨去后院看看我们冯老夫子养的鸽子,六位姊姊以前也许没有注意到,那些鸽子呀,有几只真的美极了!”

  就在这时候,后院塔顶突然传出一阵紧密而有规律的钟声,诸婢听了,同时一呆。

  解语婢蹙额喃喃道:“全宫召集……?!”

  “解语”婢自语期间,其余“姹紫”“嫣红”“梨云”“杏雨”“羞人”诸婢,也都人人神色紧张异常。诸婢怔怔然对望了一阵,不待钟声定歇,纷纷争先出屋,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

  众婢走后,少年天赐又自便门中悄悄进入屋内,他向老人低声道:“我们能不能跟过去看看?”

  老人缓缓摇头道:“犯不着自寻烦恼。”

  少年有点不解道:“您可说也是宫中的一份子,这既然是一次全宫召集,您为什么不能参与?”

  老人轻声解释道:“走到什么地方都一样,西席夫子,永远处在客卿地位,清高固然清高,要成为一个家族或团体的心腹却谈不到。”

  少年不胜惋惜地自语道:“真可惜,这种紧急的全面召集,显然代表着一次重大事件的决定或发生。可是,这大好机会,我们却眼睁睁的……”

  老人微微一笑道:“过去也一样。”

  少年呆了一下道:“怎么说?”

  老人悠悠微笑道:“如果没有小翠那丫头,你想老夫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用不着急,不要等到天黑,包管消息到手!”

  老人说着,一面自椅中站了起来,少年张大眼睛道:“您要去什么地方?”

  老人低声笑道:“每逢全宫召集,便是老夫自由活动的时候。这会儿除了庄前门楼一处尚留有值勤人员外,全宫可说已处于真空状态中,‘法衣’与‘血剑令’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到手的,现在应该送回原处了。”

  掌灯不久,那名叫小翠的女婢果然来了。

  小翠进屋时,冯老夫子正在灯下看书,少年天赐则蹲在一座茶炉旁边慢条斯理地添着柴火。

  小翠咦了一声道:“怎么要他小环那丫头死到哪儿去了?!”

  冯老夫子悠闲地抬起脸来道:“老朽要她去文事房选几枝毛笔,以便书写春联。

  怎么样,翠姑娘有什么事?”

  小翠朝少年瞥了一眼,摇摇头道:“没有什么。”

  冯老夫子招手道:“丫头过来,老朽正在试拟一副新联,有了上联,苦无下联,你丫头来得巧,正好帮老朽斟酌一番……”

  小翠面露欣然得色,眼溜少年,口中却说道:“夫子好说,婢子哪有这份能耐?”

  冯老夫子佯作不悦道:“这么说老朽这副上联是白拟的了?连你丫头都推称不能,老朽还能找谁商量去呢?”

  小翠矜持着走近笑道:“先让婢子看看上联再说如何?”

  冯老夫子指着案头一张笺片道:“这副对联是准备贴在后面丽园大门上的。上联词意甚新,惟其如此,要配个适切的下联却甚麻烦……”

  小翠取起笺片,轻声念道:“残雪飘梅,冰解嫩绿,莺觉寒半减。”

  冯老夫子仰着脸道:“新不新?”

  小翠凝神不语,思索有顷,忽然喜呼道:“有了!”

  冯老夫子忙道:“快快写下!”

  小翠兴奋地提笔就笺写出:“光风人柳,雨洗新红,鸭知暖初回!”

  冯老夫子一字一字跟着念完,猛然击膝道:“对,对‘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后这句‘鸭知暖初回’用得太妙了!”

  小翠双颊飞霞,芳心好不受用,连声逊让道:“那及夫子上联……”

  冯老夫子扭头大声道:“天赐,快过来拿去内室放好。你也顺便瞧瞧,看人家翠姑娘这份才华,你要是能抵得上人家翠姑娘十分之一,爷爷也甘心了。”

  “唉”!老人说完,不禁深深一叹。

  小翠反感到有点过意不去,忙安慰老人道:“赐哥儿只是憨直了点,人并不笨,有夫子收在身边日夕督教,还愁将来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么?”

  少年天赐拿着笺片已走出三四步,忽然止步转过身来,指着女婢小翠朝他爷爷木愣愣地道:“爷,您听听吧!您说人家好,人家却说我好,这是爷您自己亲耳听到的。”

  冯老夫子气为之结,少年又道:“譬如说,爷早上教我背一段论语,我不是照背了?唆,如果不相信,我现在还可以再背:‘卫君呆了,儿为政……’”

  冯老夫子喝道:“滚开去!”

  少年转身而去,一路仍在念念有词,他似乎并不在乎爷爷的训斥,一股劲儿地只为早上的书到现在还没有忘记而大感得意不止。

  小翠将少年背的两句论语轻声重复了两遍,眨着眼睛向老人迟疑地道:“‘卫君呆子,儿为政’?论语上哪有这两句?”

  冯老夫子深深一叹,恨声道:“什么‘卫君呆子,儿为政’,应该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唉,畜生,简直是个畜生,音咬不准也倒罢了,竟连句子都念不断,真是气煞人也!”

  小翠恍然大悟,不由得暗暗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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