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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那伙计假装没有看到他,他也假装没有看到对方,径自走入后院。

  左厢第四间客房,就在他的客房隔壁也就是他刚才经过的,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以为是开空房的那一间。

  高大爷站在房门口,以指节骨轻轻叩门。

  房中问道:“谁呀?”

  果然是七姨太太巧姐的声音。

  高大爷心头一暖,连忙低声接着道:“是我,七娘。”

  “敬如?”

  “是的。”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高大爷急忙闪身挤了进去。

  房中已经点起一盏油灯,但光线仍很暗淡。不过,光线尽管暗淡,高大爷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屋角那只装珠宝的旧木箱。

  这使高大爷为之宽心不少,只要爱妾和财物无恙,纵然出过一点小小的意外,也就不算什么了。

  高大爷四下扫了一眼道:“花狼呢?”

  巧姐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高大爷这才借着灯光,发现巧姐眼眶红红的,脸颊上似乎还残留一抹泪痕。

  高大爷是老江湖,一看巧姐这副神情,心里便已有数,但仍忍不住问道:“是不是那小子想打什么歪主意?”

  巧姐没好气地道:“他是你的好部属,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本人?”

  高大爷大感意外道:“什么?小子居然没有溜走?告诉我,人在哪里,我去找他。”

  巧姐一哼道:“用不着找,人在床上!”

  高大爷人高腿长,只跨了一大步,便到了床前。

  他揭起被单一看,花狼果然躺在床上。

  躺得平平稳稳,笔笔直直的,除了唇角留有一片紫血斑外,死状还不算难看。

  高大爷扭头道:“是张管事收拾的?”

  他这一问,其实是多余的。花狼的死状与花人才相同,巧姐不会武功,除了张金牛的十八连环飞腿,谁收拾得了这名花狼?谁又会来多管这种闲事?

  巧姐很恨地道:“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起先还规规矩矩的,一到了这里,获悉箱中尽是值钱的珠宝,便起了不良之念。他先鼓如簧之舌,说你受众人围攻,一定脱不了身,劝我不如即赴省城,不必在这里冒风险的痴等。我呵斥了他几句,他恼羞成怒,竟索性动起了手脚来。”

  高大爷大为紧张,脱口道:“后来呢?”

  巧姐道:“幸亏张管事适时破门而入,一脚踢中他的心窝,才救了我一命。”

  高大爷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总算他有先见之明。

  他接着又问道:“没有惊动这里客栈中的人?”

  巧姐道:“对面一伙客人,喝酒猜拳,吵得要死,张管事手脚又利落,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别人当然不会注意。”

  高大爷点点头道:“这样也好,这个小子本来就不大靠得住,以后少一个人走在一起,只有更安全。”

  巧姐指着床上道:“这具尸首怎么办?”

  高大爷沉吟道:“没有关系,我在隔壁开了房间,你可以先去隔壁住,等夜深人静之后,我叫张管事移出去扔掉就是了。”

  高大爷经过几天来的提心吊胆,至此总算获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现在,一切已成过去,天狼会也好,七杀手也好,无论外面问成什么样子,都跟他高敬如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已不再是七雄老大,甚至不再姓高。如今,他只是一个平凡而多余的无名老人,过着平凡的生活,享受平凡的乐趣。

  虽然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夜晚,但他仍不敢过分铺张。

  他只向店家要了两大壶酒,一包内莱,一锅稀粥,等伙计离去后,才叫来张金牛,关上房门,一方面为自己压惊,一方面也为了向这位惟一的忠心的部属聊表谢意。

  酒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但在今晚的高大爷来说,这却几乎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顿。

  因为这种粗劣的酒食,正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

  过去,当他有无数产业,婢仆如云,姬妾成群,在关洛道上一呼百诺的时候,他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山坡上,成天只是想着如何才能爬得更快,升得更高。

  为了达成这一愿望,他不惜牺牲,不择手段,但结果总好像进境有限,总觉得自己的努力似乎还不够。

  他永远以为,以他高敬如已拥有的基础,他的成就还应该更辉煌。

  而今晚,他只剩下一妾一仆,以及有限的一箱财物,他却感到了一种无比的满足。

  这种改变是可喜的。

  高大爷并不知道,每一个劫后余生的人,由于欲望遽降,都会产生这种心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胸好像突然豁达了起来。

  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由于心境之转移,灯下的爱妾,在他眼中,也仿佛比平日更显得温柔娇媚,管事张金牛那张带疤的红脸,当然也变得更为忠诚淳朴得多。

  壶酒很快地便喝光了,但高大爷仍然没有一丝醉意。

  一个人心情愉快时,是不容易喝醉的。

  巧姐要他少喝点,早点上床休息,但高大爷不肯,坚持要喝一个痛快。

  巧姐只好继续添酒。

  其实,以高大爷的酒量,这两壶酒,就是高大爷一个人喝下,也不算什么。何况有她跟张金牛陪着喝,高大爷根本就没有喝多少。

  高大爷向张金牛举杯道:“金牛,这一杯,我敬你!喝完这一壶,你去办事。难得你跟我这么多年,始终一片赤诚,我高某人不管如何落魄,今后绝不会亏待了你小老弟就是。”

  这是高大爷第一次以小老弟称呼一名部属,张金牛受宠若惊,慌忙端起酒杯道:“老爷子折杀小人了,这一杯祝老爷子福寿康泰!”

  他说完,抢先干了杯。高大爷很高兴,微微一笑,也举杯一饮而尽。

  巧姐皱眉道:“你们慢点喝不行?干嘛要喝这么急?”

  高大爷笑道:“你添你的酒,别管我们,这种渗水的烧酒,根本没劲头。”

  巧姐只好又替两人各添一杯。

  张金牛举杯道:“小人量浅,只能随意,这一杯祝老爷——”

  他话还没有说完,高大爷忽然打了个呵道:“奇怪!怎么有点瞌睡起来了?”

  巧姐道:“有什么奇怪?你不想你已熬了多少个通宵?今天赶了多少路?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高大爷身子晃了几下,突然瞪大眼睛道:“贱人……你……你……在第二壶……壶酒里……做……做了手脚?”

  巧姐像游鱼似的,一下滑离了座位。

  事实上她这份小心是多余的。

  高大爷语气虽然严厉,两眼虽然瞪得又圆又大,但脸色已泛起一片姜黄,眼光也变得散漫呆滞,根本欲振无力。

  他双手撑着桌面,想要站起来,但只离座数寸,便又跌坐下去。

  “金牛……快拿……”

  他大概忽然想到张金牛也跟他喝的是同一壶酒,急忙提气强忍着扭头朝张金牛望过去。

  这一望之下,高大爷一切都明白了。

  张金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这支匕首显然只是一种补救工具。

  只要药效灵验,它是不会沾血的。

  高大爷受了这一意外的刺激,如回光返照,精神突然振作起来。

  他喘息着道:“你们原来早有了好情?”

  张金牛只是冷笑。

  高大爷又道:“这样说来,花狼也是你们有意害死的了?”

  张金牛仍然一声不吭。

  高大爷问了两句话。好像又支撑不住了,但他仍吃力地转过头去,再向巧姐问道:“他只是个奴才,他哪点值得你这样做?”

  巧姐看出已无危险,胆子也壮多了,冷笑着回答道:“他没有七个老婆,也比你年轻得多。”

  高大爷切齿道:“婊子就是婊子!”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也是很实在的一句话,只可惜他想通得太迟了。

  假如黄泉路上没有岔道,这位金蜈蚣一定很快地就会赶上老家人高忠。

  他答应高忠的纸钱,一张也没有烧。届时主仆见面,不知这位讲信守的高大爷,将拿什么向那位屈死的老家人交代?

  巧姐靠门站着,张金牛坐在桌旁,两人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高大爷,脸色都很难看。

  做亏心事,全凭一鼓作气。

  等事情办成了,这股气泄了,那才是一个人真正感到紧张和害怕的时候。

  如今房中这一对男女,心情便是如此。

  也不知过去多久,才见巧姐怯生生地抬头问道:“你车子是不是已经备好了?”

  “是的,已备好多时了!”

  巧姐的一张脸孔,突然变了颜色。

  因为回答她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张金牛。

  声音来自房门外,

  如冰一般硬。

  如冰一般冷。

  张金牛突然跳身而起,就像他坐的那张凳子上,突然冒出了一根尖钉子。

  这位张老大的反应的确快。

  只可惜他一跳起来,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他浑身一软,又坐了下去。

  但巧姐并不知道来的这人是谁,她一边向床后缩着身子,一边朝张金牛比着手式,意思要张金牛以对付花狼的手段去对付外面这位不速之客。

  张金牛像个泄了气的球,软瘫在凳子上,一张面孔已比地上的高大爷好看不了多少。

  巧姐不明就里,低低催促道:“快出去啊!你难道是个死人不成?”

  一个擅长正宗辰州薛家十八连环飞腿的人,当然不会是个死人。

  但是,张金牛心里清楚,在如今房外这个人面前,他的一套连环飞腿,即使再练上个十年八年,到头来他照样还是个死人。

  坐在屋子等死的滋味当然不好受。

  但他别无选择。

  他如果听了这女人的话,开门出去,那只有死得更快。

  一道银光,如蛇信般闪了闪,门闩断裂,房门敞开。

  一个英俊的青年人站在房门口。

  巧姐原以为来的是什么凶神恶煞,如今见来人只是个不满双十的美少年,胆子顿时壮了不少。她向张金牛问道:“张管事,这位公子是谁?”

  张金牛没有理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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