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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因为大厅中每一个人的眼睛和耳朵,自始至终就没有忽略这场风波的每一个细节。

  人屠刁横,铁算盘钱如命,灵飞剑客长孙弘,白天星和张弟,个个都在瞧着,除了张弟,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人屠刁横吃肉喝酒的动作几乎从未停顿过,但他吃的喝的,还是那盘肉和那壶酒。一壶酒,一盘肉,吃喝了将近个把时辰,居然仍能保持盘中有肉,壶中有酒,这份慢功,真是可佩可敬。

  铁算盘和灵飞剑客在风波发生之前,一直在论道着今天镇上的几件奇事,两人的声音都很大,似乎有意在作义务传播。待赌台上出了事,两人的交谈便告停止。

  疤脸汉子收拾红脸壮汉姚大勇的那一招,拧腰、飞腿,身手相当利落,具有这等身手的人物,在江湖上自非大名之辈。

  然而,说也奇怪,铁算盘钱如命和灵飞剑客长孙弘两人,竟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这个疤脸汉子是谁。

  “白天星会不会认识这个家伙呢?”

  张弟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一件连白天星也不知道的事。

  白天星什么事都知道。

  就连不该他知道的事,他也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详细。

  早上他找到白天星时,白天星正坐在何寡妇店里喝豆浆。

  何寡妇的豆浆店就在黑皮牛二的豆腐店斜对面,这两间店虽然隔不远,但营业并不冲突。

  何寡妇只卖豆浆,不卖豆腐,黑皮牛二则只卖豆腐,不卖豆浆。

  发生在黑皮牛二店前的事,坐在何寡妇店里,当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最奇怪的是后来白天星居然知道莫瞎子烧饼店也到了一位刀客,而且这位刀客就是夺魂刀薛一飞。

  白天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问白天星,白天星只是傻傻地笑。

  傻当然是装出来的。

  他一气就没有再问,不过他私底下已经发了狠,迟早他一定要想个办法来揭开这个家伙的秘密!

  而现在,他已顾不得怄气,他真希望白天星快点坐到这边来。

  他要问问白天星,这个疤脸恶汉是什么路数?

  更重要的是,白天星也是那边台上赌客之一,他为什么不藉这个机会,给这厮好好教训一顿?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天星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同时也根本没有坐过来的意思

  张弟对白天星感到失望,对那位灵飞剑客也大为失望。

  身为武林四大名公子之一,竟听任这样一名恶汉张牙舞爪还算什么名门公子?

  他不禁又想到今天来的那些刀客。

  豪放如快刀马立固不必说,就是换了那个粗鲁冒失的狠刀苗天雷在这时他相信也绝不会听任这厮如此猖狂。

  只可惜那些刀客根本就不会来到这种地方。钱麻子也失望得很。

  他当然知道如今喝酒的酒客之中,好几位是当今江湖上的赫赫名人,但是理睬他的,却一个也没有。

  钱麻子见呼援无门,只好装作像是气昏了的样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当然不是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不过在事急无法可想之际,这一手仍然不失为方法之一。

  对一个刚挨过一拳,现在又气得要昏过去的人,你难道还忍心加以责难?

  钱麻子这一拳错了。

  如果他这时继续跟疤脸汉子争论下去,如果疤脸汉子依然蛮不讲理,这时至少有一,个人会帮他的忙。

  张弟!

  张弟已经握拳站起,但一见钱麻子那副窝囊相,忍不住眉头一皱,又慢慢地坐下来。

  疤脸汉子冷笑着满厅缓缓扫了一眼,眼看已再无人出头,这才轻哼一声,从容举步出厅而去。

  巷子后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河边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两棵大榆树的阴影叟,几乎已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疤脸汉子慢慢走过来。在这人身边坐下。

  河水徐徐流动。

  风中已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黑暗中那人道:“没有人看到你来这里?”

  “没有。

  “今晚到的都是哪些人?”

  “钱如命,长孙弘,以及黑鹰帮的几名兄弟。”

  “没有人认出你是谁?”

  “是的。

  那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脸上这个疤做得实在巧妙,连我都几乎被你瞒过了,要不是易容术对我无用,我真想跟你学两手。”

  易容术对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用处,为什么独对这人无用呢?

  疤脸汉子没有表示意见。

  他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人的面前,多说无谓的废话,更属不智之举。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该他回答的时候,他才回答。

  黑暗中那人忽又问道:“你刚才在里面闹得厉害不厉害?”

  疤汉子道:“踢断了姚大勇一条胳膊,赏了钱麻子一拳,赔了差不多十多两银子的赌注。”

  那人又道:“始终没有人出面打抱不平?”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长孙弘和钱如命等人也没有任何表示?”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都是一些聪明人。”

  他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但这些家伙还不算太聪明,真正聪明的人,根本就不该在这时眼巴巴赶到七星镇来。”

  他自己呢?

  他自己不是也来了七星镇吗?他自己又算不算是个聪明人呢?

  疤脸汉子没有开口。

  那人缓缓接着道:“那么你有没有发现有人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疤脸汉子道:“只有一个。”

  那人道:“谁?”

  疤脸汉子道:“就是跟白浪子做小工的家伙。”

  那人道:“张弟?”

  疤脸汉子说道:“我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淡淡一笑,忽又轻叹道:“听说小子今年才十九岁,这正是一个人整天梦想成为大英雄的年龄,他当然不会像钱如命那些老狐狸那样油条。”

  疤脸汉子道:“你觉得这个小家伙没有嫌疑?”

  那人道:“你的看法如何?”

  疤脸汉子道:“我听人说,这小子在初来七星镇时,他的身上好像也佩着一把刀。”

  那人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自从十八刀客闯出名声之后,如今哪个少年不想弄把刀佩在身上显显威风?”

  疤脸汉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十九岁说起来也不算小了。”

  那人道:“的确不算小。”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我打瞎武陵镖局一个镖师的一只眼睛时,才不过十八岁刚刚出头。”

  疤脸汉子如逢知音一般,紧跟着道:“可不是么,而且我还听说,那位神秘的一品刀,根本就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那人道:“你听谁说的?”

  疤脸汉子道:“乌八。”

  那人道:“快口乌八?”

  疤脸汉子道:“是的。”

  那人道:“快口乌八见过那位一品刀的庐山真面目?”

  疤脸汉子道:“没有。”

  那人道:“那么他怎知道一品刀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疤脸汉子道:“他说:八个多月前,当三花道人死在一品刀下时,他曾在尸身的附近捡到一个香囊,这香囊无疑为一品刀所遗落,如果这位一品刀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当然不会带着这种玩艺儿。”

  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疤脸汉子道:“所以——”

  那人忽然打断他的话头道:“十九岁固然不算小,十五岁你觉得怎么样?”

  疤脸汉子道:“十五岁当然太小了一点。”

  那人道:“那么你知道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疤脸汉子愣住了!

  一品刀第一次杀人,是在四年前,杀人的地点是扬州瘦西湖,被杀的人便是淮扬帮的总瓢把子——双掌翻天寇井。

  这是武林中近年来的第一件大事,疤脸汉子又怎会忘记?

  但若是像他所说的,一品刀今年才十九岁,那么四年前一品刀杀死谁扬帮老大的岂不是只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

  黑暗中那人隔了很久,才慢慢说道:“一个人最可悲的事,便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一怔,赶紧赔笑道:“是的,小弟的毛病的确很多。”

  那人悠然道:“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

  疤脸汉子道:“小弟太笨……”

  那人道:“笨不是毛病。”

  疤脸汉子不敢再开口,因为笨的确不是毛病,而且他并不真笨。

  那人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太喜欢享受,吃不得一点苦,受不了一点委屈。”

  这其实也不算毛病。

  谁不喜欢享受?

  谁愿吃苦?

  谁又愿意受委屈?

  但疤脸汉子仍然没有提出抗辩,他不仅不以对方的苛评为忤,反于心头产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因为这证明对方还拿他当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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