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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司徒烈因为有好几处穴道被点,行功不得,气血不能畅行,在这种雪天严寒的气候,冷不可当,苦不堪言。虽然三煞为他盖上厚被,生旺火炉,仍然无济于事。有时候,他的脸皮被火烤得通红,全身却仍打着哆嗦,他因受制过久,受了内伤,他冷在骨髓里。

  同一时间内,深厚的雪地上,纷飞的雪花里,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仍然沿着官道冒雪前进。

  他已弃马步行,背上还是背着那个青布小包裹。

  老人看上去老态龙钟,步履却是矫健之至,他走在雪地上,像一片浮叶,飘飘荡荡地,像跑,又像在飞……尚幸四野空寂无人,假如有人见到这么一位老人在冒风雪急行,心内一定会为他担忧,“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和一个这么老的人,万一倒下来怎么办?”

  可是,十数天来,除了打尖歇宿,老人的步履,始终矫健如

  雪停了,天晴了。

  雪,开始融化了。

  开始融雪的那一天,老人到达了乡宁,距离襄陵尚有一日行程。

  这天一早,魔心弥陀向玉面阎罗催道:“雪停啦,今儿起程如何?”

  玉面阎罗涎着脸恳求道:“再待一天如何?再一天。一天就好。……”

  半夜里,玉面阎罗回来时醉得很厉害,吐呀嚷的闹了一整夜。第二天,横眉天王什么都准备好了,玉面阎罗任人如何推喊,只是沉睡不醒。

  魔心弥陀看了沉睡如死的玉面阎罗一眼,摇摇头叹道:“只好再住一天啦。”

  魔心弥陀回头看到满脸病容,浑身战抖的司徒烈,眉头一皱道:“这副样子回堡如何交代?喂,老三,外面太阳好得很,端把椅子到门口去,让施兄弟晒晒吧。”

  晒了一天太阳,司徒烈感到舒服不少。

  傍晚时分,司徒烈坐在椅子上,正在无精打采地四下闲眺之际,偶尔抬头,忽然看到客栈伙计从外面领着一个须发如银,皱纹满面,腰躬背偻,背弯挑着一个青布包裹,步履蹒跚的老人走进里院。

  司徒烈见老人低头垂眉而行,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呵着手,仿佛不胜其寒的样子,心下不由自地生出了一阵怜悯之感,暗想:“这样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冒寒奔波,为的是些什么啊?”

  这时候,老人正好从他身边走过,老人有意无意地抬了头,朝司徒烈端详了一眼,脸上现出一丝讶异之色,向司徒烈搭讪道:“小哥子,病了么?”

  司徒烈奇怪地暗想到,老人在害眼病么?还是年纪太老的关系,他的眼皮怎么眯成一条缝,一副欲睁无力的样子?

  老人的语调温和极了,予人一种无比的亲切之感,就仿佛曾听到过无数次一般,唔,他想,有了年纪的人都是可怜可亲而可爱的,只有七星堡中的那个老鬼是例外。

  老人和他打招呼,他能说些什么呢?

  他的手不能动,他的嘴张不开……司徒烈摇摇头,无力地做出了一个苦笑。

  “他是哑巴,”店伙从旁解释道:“正患着伤寒呢。”

  老人唔了一声,有意无意地向店伙问道:“他就一个人么?”

  “不。”店伙简短地答道。

  老人自语了一声,不知道是说的“可惜”,还是说的“可怜”,然后摇摇头,微微一叹,跟在店伙后面,走向隔壁房间。

  老人刚刚进去,魔心弥陀忽然自房内急步而出,一把抄起司徒烈的椅子,在司徒耳边说道:“太晚了,冻着可不是耍的。”

  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将司徒烈连椅子一齐抱进房中。

  如此小声讲话,在魔心弥陀来说,司徒烈还是第一次听到,而尤令司徒烈大惑不解的是,当椅背贴上魔心弥陀的胸口时,司徒烈听到了魔心弥陀的心跳声,跳得很急。

  将司徒烈抱上床,替司徒烈盖好被,魔心弥陀朝司徒烈摆了一个极其难看而无声的微笑,旋即和横眉天王一比手势,轻轻推醒玉面阎罗,食指竖上嘴唇轻声一嘘,向隔壁一指,然后分做三起,走出门外,反手将门轻轻掩上,悄然而去。

  这一夜,三煞一个也没有回来。

  隔壁的老人也很安静,一点声音没有。

  第二天清早,司徒烈为一阵人语吵醒。他睁开眼皮一看,房内冷清清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声音是从隔壁传来,那是客栈中店伙的声音,只听他向隔壁那个老人大声说道:“没有,老爷子,小的从没有见过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一位年轻人!”

  老人轻叹一声,声息旋即杳然。

  巳牌时分,三煞相继入屋。三煞进屋后,彼此吐着青尖,缩颈摇头,互祝一笑。二煞玉面阎罗将司徒烈抱上门外新雇的篷车,立即随手将四面的窗篷放下。这一次,篷车由车夫驾驶,三煞全坐进了车篷之内。起程后,魔心弥陀和玉面阎罗分坐在车厢的两侧,不时偏脸自缝隙中向外眯着眼睛张望。

  “他们忌讳的是谁?”司徒烈闷闷地想:“难道……难道,”司徒烈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难道他们忌讳的竟是昨晚住在隔壁的那位龙钟老人?以三煞的身分地位和狂妄嚣张,会对那位老人怕得如此厉害,而那位老人又在漫无信心地随处打听着一个年轻人……难道,难道……天哪,难道我司徒烈吃尽千辛万苦,而最后功亏一篑所未能见着的,就是他老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玉面阎罗低声向魔心弥陀笑说道:“老大,要不要吩咐马夫走慢些?”

  魔心弥陀冷笑一声道:“你以为那老儿的脚程抵不上几匹马?”

  “那是一点也不会错的了,”司徒烈闭着眼,装着,心底恨恨地道:“只可惜我不能开口说话,不然昨天见面,在礼貌上我总得应答两句,只要我开了口,以他老人家的精明,他老人家难道还不能从口音上辨认出我是谁?唉,我真糊涂,我当时竟没有认出他老人家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的真正身份,我周身不能动弹,在那擦身而过的短暂刹那,我又能表示些什么?”

  “他老人家一定是往七星堡找我去了。”司徒烈无限懊恼地想:“半年之期已过,一年之期未到,他老人家并没有失信。现在,我出了七星堡,他去了,等他老人家自七星堡中失望而出。我却又第二次进去了!这种巧合实在出人意外。万一他老人家将注意力自七星堡移开,天涯海角,他老人家何处去找第二个司徒烈?再说,我如坚决抗拒七星堡主之命,我在七星堡中,又有多久好活?”

  “生死永不再相逢,还不算顶要紧,”最后,司徒烈震栗地想:“他老人家进出都要经过玉门关,他老人家难免不在玉门关一带详加打听,三煞在玉门关并未公开露面,而我却在玉门关留下了我的书箱。我的失踪,正好紧接在关口上出了奸杀人命之后,他老人家会不会……唉唉,万一他老人家有了那种误会,这便如何是好?”

  十天后的某日清晨,北邙山麓的七星堡前,堡门倏而大开,一位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丑老人,身披黑风衣,领着十来个精壮鸷悍的汉子,自堡中缓步而出。

  堡前空地上,正站着一个背背青布包裹,腰悬酒葫芦,满脸皱纹,长髯拂胸的拘偻老人。

  身披黑披风的黑脸丑老人,桀桀怪笑着,在距佝偻老人约两丈左右的对面站定,身后壮汉们立即雁字排开,丑老人向佝偻老人打量了几眼,然后发出了一阵裂帛般的刺耳怪笑,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道:“赵老儿,风尘仆仆地又从关外赶来做什么?你所订的一年之期不是还没有到?难道上次输的那一招输得不服,回去愈想愈难过,连剩下来的几个月也等不及了?”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佝偻老人冷冷地道:“冷敬秋,尽情笑罢,你笑得出声音来的日子也剩不太多了。”

  丑老人越发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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