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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第三十五回 秋风流人劫运今朝

  罗淑英一径离开西安府,她曾经回家一遭,却是在晚上人静之时。她几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间房子,却没有人是她认得的。四十年来的变迁,老的都逝世,而年轻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认不出那些人的样子。不过,从厅堂上挂着旧日字画,却证明这儿依然是以往的罗家。

  她在一对年老夫妇的房间中,拿了不少银子,以作为路上盘缠。她很疑心这对老夫妇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终于没有叫醒他们。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传说中,追寻到钟荃的下落,便一径追到京城。她没有在客店歇宿,这是一来她身上的银子有限,二来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说话。于是她顺脚走进一座极宽敞的后花园中,其中享谢楼阁,也不知有多少。但随意在一座没人居住的阁楼上歇脚。哪知这里正是和坤相府的后园。

  这天晚上,她先到万通镖局走一遭,却没有探出什么。

  回来时,忽见前面一条影子闪过,忽然已出去老远。

  她被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触动了好奇心,立时施展轻功,衔尾而追。一直在西城那边,那人影在一处屋宇隐没,她连忙追上窥探。

  只见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厅上灯火犹明,一声清脆的下棋声传进耳中,那儿赫然有三人,两个坐着的正在下棋,一个面色血红的老者,灰白的头发松松散散,相貌甚是堂皇威武,虽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显见身材极是魁伟。

  另一个却是个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样,眉宇清秀,两边额角极深,显然是喜作深思之士。

  那站着的人最是年轻,一袭长衫,一柄折扇,使人但觉儒雅风流。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俊眼中,却隐隐有一种威棱光芒。

  她知道这站着的少年书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时一见他竟是这种装束,而且年纪又是这么轻,不由得大为骇异。

  眼光移到那位红面老者脸上,心中猛然一动,洱想道:“这老人面红得异乎寻常,似是中了天地间某种奇毒光景。哎,他动作之间与及勉强收来住的眼神,显然是精气已竭,只怕过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举手拍子,叮地微响。那红面老者忽然豪迈地大笑道:“这一下妙绝天下,我这一绝,已得传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谨地施了一和。红面老者转面顾视,后面的少年书生连忙绕出前面,朗声道:“师父,陵儿在这儿……”

  红面老者点点头,道:“今晚你来得正好,否则咱们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少年书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做声,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红面老者依旧那么豪迈地宏声道:“我生平所为,悉随心之所欲,仅可称快一时。可是,当我做完那些事之后,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虚之感。想不到临终之时,眼见两种绝技有了传人,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快事他的豪气把那中年秀士那种智者股的光芒,以及这少年儒雅威棱的风度都淹没了。但也随即变得疲倦似地靠在背椅上。

  剩下的两人,失措地对视一眼,竟没有半句说话。

  “记得二十年前,我独自踏踏来到京师……”他的声音较为低沉,似乎是因为缅怀当年之事,以致豪气顿减:“那时候表道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他的眼光,扫向那中年秀士。

  这位名唤袁道的中年文士应了一声是,他又道:“亏得你父亲好眼力,我便一直留居在这里,直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一生予取予携,荣与辱都是各走极端,有这么的下场,可算是得天独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奋然道:“我素来不惯作退一步的说话,你们此刻听了那些话,也许会十分惊异,难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第臼中么?呵呵……”

  少年书生轻轻地叫声师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么?”

  红面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少年书生的话,忽又将魁伟的身躯坐直,宏声道:“我刚刚在想,那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当他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感情和遗言……”

  话一出口,顿觉豪气飞扬,须发俱动,神态威猛之极。外面窥看的罗淑英差点儿暧地叫出口来。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红面老人,乃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师兄朱五绝。她推想到这位棋琴书画加上武功,称绝天下的师兄,定是中了无可救治的剧毒,故此有这种脸色和这番临终诀别的说话。

  朱五绝豪气敛处,扼腕慨叹一声,道:“陵儿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绝,足可横行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会儿可以告诉他,否则将来你们难免误会,因为袁道崇尚德术,见你大开杀戒,便不免会生出嫌隙。其实,在这举世滔滔,众人皆醉的时世,任何人都可以率性而行。我是主张一个人应该完全将世俗用以束缚性灵的枷锁都除掉,自由地发展其人格,结果怎样,便是怎样……”

  袁道嘴唇嗫嚅一下,似是想反驳,可是终没做声。

  朱五绝又道:“我的五样绝技,两种已有传人。另外书画两道,世间尽有天纵之才,不必理会。只有琴的一项,恐怕会自我之后,终成广陵绝响。”

  毒书生顾陵倏忽入房,转眼出来厅中,手里抱着一面古琴,龟纹隐隐,古雅可爱。他将琴放在棋杯上。朱五绝定睛看在这张玄天琴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一抚。

  琴竭流转,随风飞扬,虽然只有数声,但外面的罗淑英听得呆了,但觉心魂直欲随着琴韵飞上云间。前尘影事,陡地兜上心头,不禁热泪满眶。

  嘣地一响,琴弦尽断。

  朱五绝楸然不乐,对琴道:“你何必再示凶兆,我何尝不知道啊,琴经所谓:众弦俱绝,人琴共亡。果真不诬,果真不诬……”

  他举目一瞥袁道,说:“此琴系为古昔在隐雨岩控鲤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遗,价值连城。

  然而方今天下更无人能配抚弄此琴,适才此琴已示凶兆,欲随我于泉下,局胜浩叹……”

  袁道肃然道:“正该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宁与师父同为玉碎。”朱五绝纵声长笑一声,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为片片碎裂。

  罗淑英被他这一下惊醒,收回自家回肠荡气的思潮,暗自忖道:“这位师兄迈绝古今,在这临终之际,兀自豪情万丈,不减昔日,与弟子们谈笑从容。这世间上还有什么能够阻吓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剧毒,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方?若有,我将不辞关山风尘之劳,为他求取……”

  这封,她忽然动了现身相见之心,当年她师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将太清门秘录授与朱五绝,是以朱五绝算得是太清门别传弟子。

  可是,她还未曾有所行动之时,厅中的本五绝已霍然起身。

  袁道和毒书生顾陵肃然并立,神情上微微显现得凄惶。

  来五绝拍拍身上衣服的皱纹,倏然转身而出,将要踏出厅门之际,忽然回睨两人一眼。

  那两人肃立不动,但神色上的凄惶不安,却已掩饰不住。

  朱五绝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你们何必作儿女之态?我此归道山,也是人生必经之路。你们须记取今日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样……”

  他再举手作别,然后走出厅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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