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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到灯光初明的黄昏时分,桥上往来最多的就是来应试的方巾蓝衣的秀才。

  那些士子们中间,固然有些是清贫苦读的寒士,但大部份都还是家境宽裕,又是年轻爱动好玩的年龄,处身在这软红十丈的环境里,既远离了家人父兄的拘束,又带足了盘缠,还会不趁此机会疯狂一番?

  朝宗正好是二十二岁,才名早扬,几篇诗文着实受到那些前辈先进的夸奖。

  他本人又是美男子,再加上他父亲侯恂老先生做过一任户部尚书,这种种的条件,使他成为贡院中的红人,也成为旧院中的名人。

  举榜未揭,南京城中已经无人不识侯公子了。

  今天是松江的夏允彝在旧院的媚香楼李贞娘家请客,对这个宴会,侯朝宗的兴趣并不高。

  因为夏允彝是复社中的中坚人物,复社是后起的东林势力,在魏忠贤跟客氏当权的时候,东林那些书呆子被整得很惨,一直到他们倒了下去,东林党人才抬了头。

  目前东林党是比较神气,但是侯朝宗认为他们太过于头巾气,忧时救国固然是好事,但是整天的评议朝政得失,骂这个、骂那个,则又未免太过份了。

  只不过夏允彝在南京的士林中很有力量,跟他的父亲侯老先生也有点交情,算是父执辈了,不好意思拒绝。

  再者,媚香院也有点吸引他的地方,那可不是李贞娘,她虽是秦淮名妓,但却已是明日黄花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管她多富有吸引力,却无法吸引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郎,他向往的是她的女儿香君。

  听说她才十六岁,长得纤巧秀美,而且娴静稳重,有大家风范,美得令人心碎。朝宗久闻其名,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因为她是清倌人,不大出来应酬。

  今天在她家里,想来定会出来见客的,这才是真正吸引朝宗的力量,所以他在过文德桥的时候,不觉地把脚步加快,彷佛身上的骨头也轻了几两似的。

  一直到快接近媚香院的大门时,他才不好意思的把脚步放慢了一点,约的时间是酉正,现在不过是日影才偏西,那不是太早了一点。

  如果是主人还没有到,自己先去了,平时倒还没什么,夏允彝虽说向父亲递过门生帖子,却也与父亲同朝做过事,称是同辈固可,称长辈也无不可,早到了也没什么。

  但是,前几次约会时,自己都到得很迟,偏偏今天说是为了要介绍李香君给他而早到了,那可实在是说不过去。

  因此他脚下犹豫,正想滑过媚香院,上别处先蹓一圈才回来。

  那知,媚香院门口,闪出一条人影,一把拖住了他就叫了起来:“啊呀!侯公子可把你给盼到了,大家都来齐了,就缺你这位贵宾,大家公推我促驾,正准备上尊寓去请您呢!天可怜,省得我麻子少跑几步路。”

  说话的是说书的柳敬亭,一肚子好学问,博学广闻,言语诙谐,在他那一个行业里称得上翘楚。

  因为他生性耿介,对复社的清流人物十分耸敬,斯文圈子里也十分器重他,差不多的酬酢场合中都少不了他。

  他跟朝宗虽是初识不久,却颇为相知,所以对朝宗脱略形迹,也没有什么俗套或客气的。

  拉着朝宗进了门,他已拉开他那说书的大嗓门,笑着叫了起来:“凤凰来了!凤凰来了!快下楼来接凤凰!”

  席设在媚香楼上,他又拖着朝宗直往楼上跑。

  朝宗却已听见了夏允彝那松江口音带笑说着:“侬这只烂麻子,专好捣鬼,叫侬去请候相公,只不过门上转一转就跑回来了,我看总要叫贞娘抽脱侬两根懒筋,侬才肯勤快!”

  柳敬亭伸伸舌头:“夏老爷!您倒还真不好侍候,您派我去请侯相公,我立时请来了,您不说论功行赏倒也罢了,反而赐下一顿打罚,这叫人以后还敢为您办事吗?您到底要怎么样侍候才舒服!”

  说得楼上扬起一片笑声。

  这篇话并没有好笑的地方,但是楼上柳敬亭不久之前说的一个笑话就很有意思了。

  他说他家隔壁,住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是在一家大宅院里当仆人,半年前得了一个儿子,珍逾性命,这天刚好男的外宿住在家里,半夜里儿啼不止,老子听得心痛,便怪他妈没有好好地哄孩子。

  女的却说小儿夜啼成了习惯,怎么哄都没用,不信你自己哄哄看,男的自然不信说自己侍候了几位老爷,都蒙称赞说十分称职,不信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于是他自己起来,抱着孩子又唱又拍又哄,儿啼依然不止,做老子的急了,对着儿子叫道:“小祖宗,你到底要怎样侍候才舒服!”

  侯朝宗倒是被那一片笑声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知道柳麻子诙谐有趣,妙语如珠,但是回味刚子的那番话,因为不知道半夜儿啼的典故,听不出妙在何处,竟能引得举座绝倒,正想问问清楚。

  只见楼梯口闪过一个高大身材,丰满艳装的丽人,用手帕抚着嘴笑骂道:“死麻子,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人的便宜你都要占……”

  这正是媚香院的主人,秦淮名妓李贞娘,她扬起了手,正准备接柳敬亭呢,抬眼看见了一旁的侯朝宗。

  这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叫道:“哟!这麻子还真有点神通,眨眨眼就把侯相公给搬来了,快请上来吧!”

  侯朝宗上了楼,但见临窗一张梨心木大圆桌上,摆着几盘点心果子,却已满满的坐了一桌人。

  大部份都是他认识的,像陈贞慧(定生)、吴应箕(次尾)等等,都是当时的清流名士,也是复社中的活跃人物。

  当下拱拱手道:“对不起各位,我来迟了!”

  这时做主人的夏允彝,道:“方域,快坐下,别来这些虚套,你也没迟,预定的时间还没到呢,是我们大家都来得早了。”

  方域是侯朝宗的正名,上学、应试都用那个名字,朝宗是他的表字,文人间都习称表字,经常把正名弃而不用了,所以往往在一大堆邂逅相识的朋友间,互相混熟了,却还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夏允彝虽是他父亲的门生,但是年纪比他大得多,也可称他是前辈,这时称呼他的本名,多少含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

  侯朝宗并不在乎这些,他虽有些傲态,却是个很随和的人。

  尤其在这些场合上,他也没啥可计较的,因此,他笑了笑,说道:“诸公怎么一起都得了闲。”

  夏允彝笑道:“那是因为大家都在柳麻子那儿听他说书,散场以后虽是时间还早,却也差不了太多,干脆一脚就来了。”

  以橛夫子而知名的吴次尾道:“而且吾辈清流,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约会不守时,无论是大小宴会,总要延迟到一下以表示其身份不凡,我复社同仁,既以振兴国运,革新时弊为己任,首当除此恶习,上次我们几个人谈到这个问题时,就想以身作则来改革一下,而且就以今日之会开始,所以大家都宁可早到,只是未及通知朝宗兄,所以才请敬亭去促驾,不想朝宗兄不愧为吾道中人,居然也在期前来到了。”

  陈定生也笑道:“更难得的是朝宗是今天的主客,在一般的习惯上,主客早到,那是大失面子的事,而朝宗却能力革俗弊,这是值得鼓吹的一件事。而我们的复社,正需要这种身体力行的人,才能使人一新耳目,不再说我们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了。”

  朝宗听得有点儿啼笑皆非的感觉。

  因为他到留都来只为考试,并不打算参加什么会社,尤其是这个复社,固然社中人都是时下知名之士,但是他们言谈激烈,行为愤世,经常对时政有所批评,并对朝中权贵加以评击,这些都是朝宗不以为然的。

  因为他们在留都比较活跃,见面的机会多,聚会的时间较多,而里面也颇有几个谈得来的人,却没有想到经此一来,自己也成为复社中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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