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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八回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快亮的时候,时有微风透窗而入。

  盘坐在睡榻上的简昆仑仿佛有所感应地睁开了眼睛。一条人影,恰于这时,自高而坠,映入眼帘。

  大幅的白纱慢子,在微曦的晨风里,轻轻飘动。

  纱幔之外,便是盛开有海棠、各样兰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这里。透过薄薄的轻纱,简昆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

  甚至于,已经认出他是谁!

  二先生!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疯疯癫癫,倏忽来去,这会子又跑到自己这里做什么?

  简昆仑心里一惊,待将有所防范,紧接着随即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仍然盘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下。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风势里的一片树叶那样轻飘,一起即落,翩翩乎已进入房中,来到了长榻一端。

  双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这个距离之内,简昆仑假使有所异动,已有所不及,不过,从一开始,他即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恶人,他的到来,应该不会怀有恶意,也就没有太过紧张,只是适当的心理准备,却也不应疏忽。

  如果对方真要心图不轨,简昆仑已经假设了三个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时仍可在对方扑前的一霎间,陡然飞起右脚,踢点对方眉心要穴。

  看来这个顾虑全属多余,二先生并没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圆睁着一双深深陷进眶子里的眼睛,一脸奇怪地向对方打量着。

  仍然是日间那穿着,月白色的一袭长衫,又大又肥,衬着他消瘦的脸,白皙、憔悴,满脸胡子。这一切在简昆仑睁开眼睛一霎间,完全映入眼帘。

  二先生忽然后退了一步。

  等到他确定简昆仑并没有其它动作后,才自站定,那张瘦脸上戏剧性地展开了笑颜,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齿。

  双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谁?”简昆仑直直向对方看着,“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着嘴在笑,一条口涎,拉面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来,他却不理会,那副样子颇是狼狈。

  一霎间,简昆仑可真有些糊涂了。

  这副神态表情,已说明了对方这个人,确是精神大有问题,乃至于不分昼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却能吹出那等轻柔婉转,极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着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岂是一个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来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这个人现在正歪过头来,向他频频打量着,那么笑态可掬的样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显然已不再年轻,透过一缕缕花白了的长发,可以直觉地判断出,他的年岁当在六旬上下。

  什么样的一种遭遇,使他来到这里?抑或是原本他就是这里的人?

  基本上,简昆仑对他一无所知,是以也就越发触及了对他的无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后退着,频频用手向窗外指着,那意思颇似要他到外面去。

  简昆仑几乎被他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说话?”简昆仑明明记得他会说话的,一下子却像是又变成哑巴了。

  调侃似的,二先生发出了一串笑声,身子霍地向后一纵,已自蹿身窗外。

  情势发展至此,逼得简昆仑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劲,已自榻上跃身而起,紧循着对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虽说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却是无碍。

  二先生见他跟出,很高兴地笑着,忽然身子跃起,刷!落向墙头。

  简昆仑忙自纵起,也落身墙上。

  二先生身子一纵,又蹿了出去。他轻功极佳,这一蹿,总似有六七丈开外,若要昔日,这个距离对简昆仑并无困难,只是今天他却难以达到。

  奋身一纵,也不过只是三丈远近。

  他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才自觉出情况不妙,回头看已不见来时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轩书楼,也失去了踪影,心里一惊,才知道此身已坠入万花飘香所设置的奇妙阵势之中。一时进退维谷,好生为难。

  心里正自后悔,眼前人影乍闪,二先生却已笑嘻嘻站在当前。

  “你这个人……”

  才说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着,脚下有了行动。简昆仑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后,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阵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跃身一纵,双手平伸如鹰,简昆仑已悟其妙,邯郸学步,亦步亦趋,身子一跃一落,站定之后,才恍然觉出,此身一如前样的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着,现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我明白了……”简昆仑说,“你是在教我破阵之法吧?”

  二先生连连含笑点头,仍是一言不发,忽然用手向远方指了一指。

  简昆仑先时已自怀疑,眼前阵势与当空星座暗相配合,此时透过二先生的引导,颇多证实,顿有所悟,这时是他有意指引,自不会放弃机会,正待向对方问个明白,二先生却已纵身入阵,不容他稍缓须臾,只得快速跟上。

  如是,二先生在前,简昆仑在后,两者距离不足半丈,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简昆仑自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十分清晰,乃自学样,惟妙惟肖。

  走了一程,奇趣横生。

  原来柳蝶衣当初设置这个阵势,夜观星相,昼研地理,配合着他的灵思妙想,足足数月之久,才得部署了眼前这个阵势,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本门重要人物,连同职在总管的雷公公,总共不超出十人,经他一一指点之后,乃能通行全阵无阻,其他众人,即使服务于此总坛的千百手下的弟子,充其量也只能一知半解,各就其职务有所相关的路线,予以分别指点,能窥全阵十分之一二已是不容易。

  如此情况之下,眼前这个二先生之放浪形骸,来去自如,真个不可思议之极。

  自然,这些却非眼前之简昆仑所能洞悉,只觉着前行的二先生身段步法,无一不美。难能可贵的是对方身步不缓不疾,月影下极见分明,简昆仑何等造诣?自是望之能解,举一反三,顿时大为受用。

  渐渐地,简昆仑乃自觉出,这个二先生步法变化极多,随便行来,即包括崆峒、少林、武当、形易……等数家之长,妙在从容穿插,亲而不乱。如此情况之下,简昆仑本身若非有深湛武术造诣,兼具极高智慧,且对武林名家武术有广泛之认识,即使能邯郸学步,勉强跟上不辍,想要悟其所以然,简直梦想。

  简昆仑眼下急学强记,且行且悟,由于变化极多,乃致奇趣横生,妙不可言,这才明白,对方这个二先生,何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夜来无家游魂似的,每每穿行于此阵之内,敢情这其中乐趣无穷。

  按照原阵所设,行行松柏,耸耸假山,阡陌道路,乃至于亭台楼阁,无不兼具阻拦功防之妙,可是在二先生的脚步带领之下,却能惊而不险,逢凶化吉,妙在每能洞悉于事发之先,如此一来,即使最具吓阻声势的障碍,一变而为有形无实的幻景,十足的障眼法儿,也就不足为俱。

  纵横来去,左右无阻,正因其步步惊险,便趣味频生。蓦地,前道似有灯光晃动。二先生怔了一怔,并无回避之意,简昆仑警觉地拉了他一下,二人便就着眼前一块耸立的太湖石伏下身来。

  这一手倒也有其必要。

  二人身子方自伏下,即见灯光现处,远远移过来几条人影,值此破晓时分,庭院里浮现出一片淡淡雾气,乍看之下,难以认清,渐渐那一行人影来近了,才得看清,一共是四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身玄色号衣,身材高健,各配长剑,人手一支六角纱灯,护侍着正中一个身材瘦颀,面相清癯的老人,老人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简昆仑一眼就认出他是雷公公。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得甚快,却因为走在正中的老人,并不擅武,速度自不如施展轻功那般快捷,好一阵子,才来到了面前。

  简昆仑特别注意地向正中老人打量,见他面相清癯,神采斐然,颇有几分儒者之风。

  忽然他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那日船泊江中,由飞花堂副堂主海客刘青亲自出马,去迎接一个神秘的贵客。

  这个神秘人的身分,事后简昆仑却也猜到了,那便是专为医治飘香楼主人柳蝶衣疾病而来的。

  现在简昆仑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文采斐然的老人,就是那位被专程迎接而来的贵宾了,这一霎的行色匆匆,莫非显示着主人柳蝶衣的病情有了变化,还是……

  四个人的脚步,匆匆自眼前过去,留下了一连串的悬疑,实在发人沉思。

  这一切看在简昆仑眼里,引发了许多联想,只是看在被称为二先生这个人的眼里,竟似全然无动于衷,随着对方一行四人的离开之后,他立刻自地上爬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原来的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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