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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吴三桂白中透红、状若满月的脸,兴起了一种喜悦:“这是你迭的燕子?想不到九公主你还有一双巧手!”一面说遄兴飞扬地哈哈笑了。却把手中那只五色花纸迭成的燕子,拿在眼前细细观赏。

  朱蕾霍地站起来,嗔道:“这是我自己迭着玩儿的,还给我!”

  这个突然的举动,使得吴三桂颇是意外。

  对于女人,尤其是像朱蕾这么漂亮的女人,他有足够的耐心,绝不会轻易发怒。目睹着对方这般神态,更加触发了他的快感,一时扬声,哈哈大笑不已!

  “怎么能还给你?你已经送给我了!送给我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了!”

  “谁送给你!是风吹下去的……”

  忽然她跑过去,打算由对方手里把这只纸燕子抢过来,吴三桂偏偏够机灵,忽地举高了手,转而又藏向背后,无论朱蕾怎么急,总是抢不到手。

  心里一急,娇性大发,管他对方什么王不王,一个耳光直向对方脸上掴去。

  还是不能得逞,这只手依然落在了吴三桂的手里。

  他的臂力惊人,在他力持之下,朱蕾那只被捉的手,终于垂落下来。

  或许是吴三桂的手劲儿过大了,她的纤纤皓腕吃受不住,一阵子骨折筋摧的奇痛,使得她花容骤变,一时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吴三桂忽有所警地松开了手。

  乘着这一霎间的空隙,朱蕾到底把那只五色纸燕子抢到了手里。

  吴三桂怔了一怔,再次宏声大笑起来。

  笑声未已,那只燕子已在朱蕾手里撕了个粉碎。

  “你!”吴三桂忽地止住了笑,“你太任性了……”

  “我就是这样!”朱蕾已将走过的身子,忽地转过来,“吴三桂,你就杀了我吧!”

  忽然她脸上兴起了轻松的笑意:“再不然就把我送到北京去,献给你的新主子去……”

  “你太放肆!”

  “放肆!”朱蕾冷笑着,“你才放肆!难道我说错了?你这个平西王是怎么当上的?不正是因为出卖了旧主才得到的?还想再来一次,把我们兄妹也献上去……总不成,人家还能把皇帝也让给你?你这个人……”

  “骂得好……好极!”转了个身子,吴三桂大剌剌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你都说对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吴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说不定还真的登基称帝,干个皇帝玩玩,那时候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说着,他脸上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这里你就好好地住着吧!”吴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话,要不要换个宽点儿的房子?”

  “谢谢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着面前这福大量大的王爷,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对了!”吴三桂说,“美人天生就是应该笑的,九公主这一笑,真有倾国倾城之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也给我听听!”

  “我只觉得很滑稽。”

  “滑稽?”

  “难道不是?”朱蕾缓缓说道,“听你口气,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请不要忘了,这座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历皇帝盖的,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觉得极其自然,并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别扭,倒是你……”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冷了:“你这个客人,竟是不请自来,占了我家的宫院,反过头来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问起我满不满意来?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么?吴三桂,你不觉得有些脸红么?”

  这几句话,真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进了吴三桂心里。

  朱蕾所说原是实情。

  原来这座五华山宫,建于永历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长,不旋踵间,兵败山倒,连带着这座昔日家居的皇宫内院,也归吴三桂所有。

  吴三桂哪里留意到这种小事,眼前为朱蕾一顿抢白,反唇相讥,几至无话可答,圆姿替月的一张俊脸,正如朱蕾所说,霎时间其红如火,偏偏他却又是极要面子的人,为朱蕾这几句话一激,简直无处可遁,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转向窗前,径自向着一窗之隔的盛开花圃怅怅望着。

  她虽然生性要强,到底女孩儿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于国于家,甚而自己的未来,都将是无限凄惨。

  一时之间,她彷佛整个心都为之碎了,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王爷,径自转身离开,步向楼阁。

  ***

  简昆仑再次出现街头,样子完全变了。

  这几天,他命运多舛。连番的负伤,加以事多不顺,不用说心情沮丧透顶。

  是以,当他现身这家漂亮酒楼——醒春居时,自觉着无足轻重,已不复当日的逸兴飞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虽非蓬头垢面,却是气势低沉。

  长发飘散,倦于梳挽。脸上胡子满面,胡碴子总有二指来长。松松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华丽,式样更不新颖,全身上下,再无显眼之处。

  倒是那一口长剑月下秋露格调极高,却又为他藏置在条状的长长竹篓之内,背置身后。

  看起来,样子像是渔夫。

  这个渔夫却偏偏现身于眼前的豪华酒楼,置身于轻罗纨扇,青囊多金的达官贵人场合,莫怪乎连酒保也瞧不起他,迟迟不与招呼。

  独个儿倚窗而坐,透过高卷的细细竹帘,正可浏览来去江面的点点风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色混沌,却有习习凉风,穿堂迂回,一天的暑气,至此全然消逝,再无残留。

  如是,把酒临风,一涤忧肠,却也不无雅趣。

  前番为时美娇利剑所伤,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飞针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对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飘香楼的俘虏,更亏了李七郎的灵药,去腐生肌,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一条右臂,总算又能动弹自如。

  一个人伤感地喝着闷酒,渐渐天色越黯,酒楼里掌起了灯烛。

  七八个灯斗子一经燃起,酒楼里洋溢起一片清辉,如今酒楼的装饰摆设较往常花样翻新,即以现场这几个吊灯来说却是看着华丽新颖,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经灯光映射,五颜六色,直似天花乱坠,较之一般的昏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要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就着一盘牛肉包子吃得一饱,东半天一轮冰盘,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着一道迤逦江水,直似匹练一道,更有无限情趣。

  有人飞牒召伎,继而管弦声起,醒春居由是进入绮丽冶艳的一面。

  简昆仑恹恹少欢,待将归去,却舍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却于这时,走过来一个伙计,弯下身子道:“是简先生么?”

  倒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怔。

  那个伙计随即笑道:“那边一位先生……”说时,却把手里一张便笺递上。

  简昆仑接过来一看,纸上翰墨未干,写着几行字迹:“年少气盛,大有可为。今日一蹶,为图明日之振,不可自馁。”

  好一笔龙飞凤舞行书,未尾具名处,却有冀叟二字。语气颇是托大,当知年齿有尊。

  打量着这张字帖,简昆仑好生奇怪,却是想不起对方这个人来。

  来人那个青衣伙计,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请,请简先生移座一谈,请。”

  较诸先时的冷漠不睬,俨然两副嘴脸,以此而判,对方那位老先生,颇似有些来头,如非声色场中的豪客,亦是舍得花钱之人。

  “又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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