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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风来仪一双眼睛一直都在注意着她,这时略似现出了几分神采。

  “你现在还说这是个琵琶么?”

  说时她那双眼睛微微收小了,脸上微微洋溢着几分笑意。

  “这……”朱翠用手通体把这物件摸了一遍,心里思索着,已有几分知道,只是却不敢拿准。

  “大概是太暗了吧,你看不清楚!”

  说话时,风来仪已由身侧取出了火器,吧嗒一声打着了,亮起圆圆一团火光。

  那是一个颇为精致的火招子,通体上下像是一根玉管子,却有一面斜削出来的管口,那股清清的火焰,即是由那个门子里喷出来的。

  “现在你可以看清楚了!”

  一面说,风来仪拨动那玉管底部暗置的弹簧,只听见“叭!”一声,自管内弹出了一团流焰。这团流焰有如黑夜流萤,在空中划出来一道弧光,“波”地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空中吊置的那盏吊灯里,顿时引着了灯蕊,全厅大放光明。

  朱翠十分欣赏对方指法的巧妙与准头,微笑道:“真妙!”这才向手上那具铜制乐器注目。

  “哼!”风来仪脸上显示着一丝冷笑:“你虽然贵为公主,出身王族,但是我确信你说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来,你服气么?”

  朱翠经过一番盘算,确信对于手中物什已猜知了个八成,但是她仍然有些拿不准儿。

  于是她试探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古乐器,这三百年以来早已失传,是不是?”

  风来仪微微呆了一下,含笑点点头道:“大致不差,你可知道它的名字与用处么?”

  “这就是一般常听的‘瑟’!”朱翠由对方的脸上表情,已可断定自己是猜对了。

  当下她微笑了一下,接下去道:“我所以没有马上说出它的名字,那是因为你这一把瑟和我所知道的形象略有不同。一般乐具,如是出自宫制,则形象虽千百年也不会更变,看起来这座古瑟,必是出自前辈世代珍藏,多半是私家独创的了!”

  风来仪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显然高明之至!”

  朱翠道:“前辈夸奖,这应说这个瑟是出自你的传家之宝了?”

  风来仪摇摇头,轻轻一叹道:“确是传家之宝,只是并非是我家的宝物,是……我…个故世的朋友……”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翠注意到她的脸色在诉说这位“故人”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

  “是了……”她心里默默想着:“怪不得刚才那末尾一首歌词,听来像是吊挽友人的诗句,这样看来便不错了!”

  风来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又重新落在了朱翠身上,微微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一座‘瑟’,是江南柳家三十九世的传家之宝!”

  “前辈说的是江南铁狮子桥柳家?”

  “唉?”风来仪颇为惊讶地道:“你怎知道这家人家?”

  朱翠一笑道:“铁狮子桥柳家我虽然无能拜访,只是有‘琴仙’之称的柳舒卷前辈,我是久仰极了,不知道你所说的柳家可是他老人家?”

  风来仪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又似悲伤的表情,听了她说的话甚久之后,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不错,就是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阅历竟然如此丰硕,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似乎她已经消除了方才不愉快的情绪,这一刻如沐春风,脸上显现出少见的和谐。

  “这么说,你也会弹了?”

  朱翠摇摇头道:“我不会,我只会弹琴!”

  “好极了,琴瑟原是要配合的,你可知道两者之间的区别么?”

  朱翠点头道:“知道一点!”

  风来仪道:“这么说倒要考考你了,你可知琴瑟之分又在哪里?”

  朱翠道:“琴声调高,瑟音调低,据我所知,瑟分两种,一种是多弦,又叫大瑟,分二十五弦,一种称小瑟,只有十五根弦子,就像这个……”

  “还有呢?”

  朱翠想了想,一一笑道:“堂上之乐首重琴瑟,但是却有琴传而瑟不传之说。其实,并非是瑟不传,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学习这种乐具,千百年来便很少有人知道罢了。”

  风来仪轻轻一叹道:“当今天下,懂瑟之人不能说没有,只是舍弃柳舒卷其人,再也没有那美妙如梦如幻的幽怨指工了!”

  说到后来,她脸上显然又着染起一层伤怀。

  朱翠道:“这也不一定,前辈你的造诣不也很高么!”

  “我,比起柳……来,我差得太远了!”

  忽然她挑了一下细长的眉毛,手指向厅内原置的琴座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来吧,我弹琴你和瑟,我们来对应一回可好!”

  朱翠想了想,其实她早已技痒,对方既有此情,倒也不再推辞,当时应了一声:“好,只是我弹得不好,拿不准儿!”一面说,便把手中铜瑟平置桌上。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是你头一次合瑟么,你可知怎么合法?”

  朱翠微笑道:“琴欲高张,瑟欲下调,所弹曲调其实一样,前辈你赐曲吧!”

  风来仪见她这么说越加兴致高炽,当时一面移座琴侧,含笑道:“你能懂得这个便不差了!”

  于是她先定了弦,便用右手空挑七弦,作了个“仙”字,又用左手无名指按住五弦的十徽,右手勾五弦,应了个“翁”字,这便是所谓的“小间勾”。

  朱翠见对方已调好些弦子,不甘示后,立刻以右手空挑七弦,作个“仙”’字,左手大指按住四弦的九徽,右手勾四弦应了个“翁”字,乃是个大间勾。

  这具铜瑟,果然作比等闲,音色苍古每有余韵,诚是不可多得之宝。

  风来仪见对方果然是个知音的行家,一时大为欣似。

  她嘴里报出了曲牌道:“来一段《七四》吧!”

  朱翠一笑道:“遵命!”

  于是这一瑟一琴便和将起来。

  朱翠初弹还怕摸不甚清,谁知一段《七四》弹下来,指法已熟,原来这铜瑟虽是形样略异一般,但那十五根弦子用法一如焦尾瑶琴,朱翠以前五弦定合四上尺工为徽羽宫商角,即所谓琴中之中吕钧,次五弦如之,两手双弹,即两合字成仙翁音。

  一曲既罢,双方已有欲罢不能之势,于是紧接着第二曲《玉宫赡》弹和得越为动听,一时间整个楼字便沐浴在琴韵之间,哪里又理会得窗外雨潇潇。

  这一调《玉宫赡》情意绵长,弹和起来非得全神贯注不可。

  一曲既终,双方已似到了“忘我”之境。

  风来仪一双眼睛含蓄着罕见的慈爱,默默向朱翠注视着,甚久之后才微笑道:“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第一次合瑟就能把握住个中三昧,真是难能可贵,如果舒卷还在人世,看见你弹奏得这么好,不知他该有多高兴。”

  无意中她说出了“舒卷”二字,不再冠以姓氏那个“柳”字,可见这个柳舒卷与她确属私交非浅了。

  经过这番“琴瑟相和”,朱翠确实对于眼前的这个风来仪刮目相视,她原就感觉出她的气质不俗,这时便更为心存敬仰了。

  一阵大风,揭开了窗前纱幔,带进了一些小雨星子,使得朱翠猝然有所惊觉。“错将大敌为知己”,这个疏忽可是不小,这是她一直暗中在提醒自己的。

  似乎有郁雷在天上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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