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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念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这个‘嗔’字,也就是我们佛门中所谓之‘心贼’,除之不易……”

  他语重心长地接下去道:“以我如今的功业,犹时时刻刻地在这个字上下功夫,所谓的‘贪、痴、嗔’,佛门三毒,贪、痴易去,嗔病难愈,一沾世俗,便去不了这个‘嗔’字……”

  谈伦心中不无疑问,尤其是关于佛学诸多偈语,欲兴探索,只是目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些学问的时候。

  “佛业浩瀚,无止无休,非我这门外汉所能了解其万一!”

  谈伦颇有感慨地道:“但是我所能知道的是,佛的最后终旨是广度众生,在一切的黑暗与罪恶没有消失之前,任何人如果只图自身的万劫与自保,都是自私的行为,都与佛旨相径庭,大师父你以为可是?”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地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施主年纪轻轻,有见于此,也就十分难得了!”

  谈伦眼睛里闪烁着光:“大师父,你不必自责过深,我以为在这件事里,你已不容后退,当仁不为,未必为佛祖所喜,大师父只当是驱魔去障,也就心安理得了!”

  “南无阿弥陀佛——”

  一霎间,这个和尚眸子里噙满了泪水:“谈施主所见也不差,与我心戚戚焉,我心慈祥,我血如火,正是恨不能度尽天下苍生,罢,罢……无量大佛——南无阿弥陀佛——”

  向谈伦微笑着,点了点头:“夜深了,施主也该休息去了!”

  说时双膝盘起,像是就要入定样。

  谈伦即行起身告辞。

  至青方丈慨叹一声,呐呐地道:“这两日我默察点苍一山,无限氤氲,红叶如火,烈阳炎炎,峰峰相叠,如入桎桔重障……这一切虽仍恒常自然,较之过去并无两样,只是给我的感觉,却大是不同,显然大难之前兆……阿弥陀佛——也许这里太平的日子,不复长久,为施主计,理应把握这难得时光,早日康复,离此它去,才是上上之策。”

  他随即又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那两个魔障就交给我来处理,施主你乃未来光大武林之人,尚望善自珍重,万不可抱持自弃之心,这道理你可省得?”

  谈伦一笑,点头道:“我明白!”

  至青和尚忽地睁开眼睛道:“我几乎忘了,日间巴轩主来,留了许多丸药,要你每日按时服用。”

  随即指向身后:“就在那柜子里,烦你自己拿吧!”

  说罢,即行闭起双目,不再言语。

  谈伦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柜门,即见一个桑皮纸包,正是巴壶公惯常用以包药者,当下取到手中,正待关上柜门,忽然看见置于中隔处的一封束笺,上书“壶公处方”等字样。

  多日来,对自己病情一直在悬念狐疑之中,日来服药,已不见咳血复发,偶试行气,分明运行自如,简直与过去健康时并无二致,只是已壶公每谈及自己病况时,所显现的忧容,在在显示着“病况严重”不容乐观模样,这就令自己百思不解了。

  ——眼前这张药方子,不用说正是叙述病者真实病况的凭借,谈伦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的,其中有“谈君疾”、六月息病况叙详”等字样。

  心中动了一动,处方甚厚,足足写了三张,他随即取过来匆匆过目看了一遍,一时呆若木鸡,竟自动弹不得。

  座上的至青和尚道:“可找到了么?”

  谈伦闻声一惊,重复将那卷处方放好,拿药在手,关上柜门道:“找到了!”

  至青和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就是这个,这是壶公依你病情再加入他门中神药‘冷月丸’两相调制,亲自做成的丹药,共分九十九小包,特别嘱咐我,要我告诉你每日服用一包,不可间断。”

  “阿弥陀佛——”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九十九包灵药服下之后,料必施主的病情将大有转机了。”

  不说“痊愈”而说“大有转机”,可见病情之扑朔迷离,即以神医如冷月轩主者,亦不能断言究竟。谈伦的悲哀便在这里了。

  向方丈告了扰,径自转回住处。

  整整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试服壶公留药,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好,设非是他昨夜无意中偷看了巴壶公为自己的病况申述处方,他简直有“病愈”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却知道,这种像是“病愈”的情形,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治标现象,其效果顶多只能有“百日”之久。

  “壶公处方”之中,坦白自承谈伦所患的“六月息”怪症,是一种至今无人能根治的绝症,他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对方的病势延后发作而已,这期间却须谈伦每日按时服药,每十日还需施以一次“雷火金针”之术,这样的结果,充其量也只能延后百日,以后的情形,显然便不很乐观了。

  这情形自然与谈伦所期望的完全治愈,相差何止天地?一切的希望,便都突然为之幻灭了。

  自然,巴壶公兀自在作最后的努力,尤期望在此百日之内,能够使自己对谈伦的病势发展,有进一步的掌握,以期创造奇迹。

  谈伦却是不敢存此痴望……

  此刻他整个生命都充满了失望的灰色,混混沌沌,对过去未来,像是作了一番检讨,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一段痛苦的内心挣扎。

  即使你是一个最坚强的人,要想说服自己去接受充满了死亡阴影的命运安排,也是不容易的。

  几度内心挣扎,情绪起伏,几乎难以自己,直到傍晚日落时分,他才安静了下来。

  晚膳时刻,他已说服了自己,不再沮丧,和众家僧人一并来到了食堂用饭。

  公主朱蕊再一次病发的消息,像是一声无音的迅雷,震惊了整个冷月画轩。

  整整一天的时间,巴壶公坐镇在朱蕊下榻的北轩,一番服药救治,看看已是黄昏时分,才像是安静了下来。

  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冯元,以及“坤宁宫”内侍女官史大娘,话也没有一句,只是默默地对看着。

  朱蕊既不再哭闹,气氛便忽然地静了下来,偌大的厅室,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清风吹来,只有悬挂在长窗当前的那一串“紫贝”风铃叮叮作响,配合着旋转的缓缓动态,这声音极其悦耳,每一声,都像是充满了灵性的针尖,试探着扎进到人的意识里……

  史大娘忍不住自位子上站起来,偏过头向着里面的闺室倾

  “没有声音了……八成儿是睡着了吧?”

  叹了一口气,她又坐下来,脸上神色。说不出的疲惫:“这可怎么是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拿什么给圣上交差?”

  心里一阵子难受,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冯元也只是苦笑而已。

  “要依着我,就不该叫谈先生走!”

  史大娘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冯大人你也听见了,没日没夜地,咱们这一位嘴里只是叫着‘沦哥哥’,可见得她心里是多么惦记着他了,如果他不走,见了面,也许还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你看,这又该怎么办呢?”

  冯元站起来走向窗前,怅怅地向外面看着,心里盘算着此番得失,却也不无后悔。

  珠帘揭处,冷月轩主巴壶公由里面走出来。

  冯元立时迎上去道:“怎么……样?”

  巴壶公一声不哼地坐下来,半天才呐呐地道:“暂时睡着了。”

  史大娘道:“阿弥陀佛——谢谢老天,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巴壶公苦笑道:“这是没有用的,醒了以后,她还是会闹的!”

  摇了一下头,他缓缓地接道:“也许我错了,不该要他离开这里……”

  这个“他”不待明言,自然指的是谈伦,谁都明白。

  “轩主你也这么认为?”

  冯元睁大了眼:“这又为了什么?”

  “脑有所思,心有所念。”

  巴壶公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殿下刻下所思念的只有一个谈伦,这谈伦便是她唯一活命之机了……”

  冯元、史大娘就像每人着了一记兜心拳,面面相觑,顿时作声不得。

  “事情是这样么?”

  史大娘不胜诧异地道:“老天,他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这怎么会……呢?”

  巴壶公冷冷一笑:“这情形诉诸常人,也许有违情理,可是出自殿下身上,可就另当别论。”

  冯元、史大娘只是呆呆地向对方看着。

  巴壶公轻轻一叹道:“也是我疏忽了,殿下是患有七情劫症的人……这类病人,感觉较诸常人要脆弱得多,是受不得一些刺激的,可怜的公主……她自幼生长深宫,却又饱经忧患,由于她特殊的身份,不要说知己的朋友,就连一个能平日说话的人也没有,忽然遇见了谈少侠这等人物,自然便引为生平罕见的知己了!”

  冯元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是好?殿下乃千金之躯,谈少侠他不过一介平民……怎么配……”

  “你把话扯得太远了!”

  巴壶公冷冷地道:“没有人为他们论及婚配,目下是救治殿下性命要紧!”

  冯元呆了一呆。

  巴壶公颇似不悦地又道:“如果这么说起来,足下乃一品将军之尊,我却不过是一个荒山野地的布衣郎中,便是与你说话的资格也没有了,更何况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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