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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从善如流,设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贫道粗知易理,善以观人,这朱高煦,今日气势正盛,北方鞑子非此人不足以镇服,两相权衡自以保境安民为上,其他涉及其人身私德、仇雠,反倒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沈瑶仙由不住私下慨叹一声,暗自惭愧,海道人这番话,无异醍醐灌顶,发其深省。她以往行事,概凭直觉,其与善恶功过,亦只重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却未能顾及前后,盱衡大局,是以杀其恶,非真恶也,观其善,非真善也,这“善”、“恶”二字,细推起来,其义理亦大矣,当观其动机表里,分其狭广始未,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大错铸成,悔之莫及矣!这些道理,显然还是她第一次悟及,义母李无心却不曾与她说过。

  “那么,是我错了。”打量着眼前道人,她说:“这个朱高煦,我耳闻他做了许多坏事,难道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个人的所有作为,其为善恶,冥冥中皆有记数,当不会以私涉公,亦不会因公犯私。高煦轻趫善骑射,雄武神猛,能镇百万之师,故此能于历次战役屡建战功,确是事实,但为人反复,权利熏心,私德败坏,亦不可胜计,于此亦不能一笔抹煞。”

  说到这里,海道人冷笑一声,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权欲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谋孽东宫,力谋夺嫡,便是恶贯满盈,死期近矣。”

  长长叹息了一声,海道人又自喃喃说道:“天道之于人每应不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一切作为,以至最终结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对他存有一份痴望,无非企冀人定胜天,准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无非都皆在这个设想之中,以图最后努力,只怕……”

  一阵风起,满地落叶萧萧。空中那一弯上弦月,却忽然给乌云遮住了。流水淙淙,树影幢幢,直似无限凄凉。

  “能与姑娘尽此一夕之谈,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后会之期,相与行善,自求多福吧!”话声一落,大袖挥处,宛若飞云一片,陡地腾空直起,已自落向高处丛林,再次闪动,已无踪影。

  “君小友之一片痴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这两句话,令她一时不解,久萦心中,不能释怀。

  她原来有很多话,还打算问问这个道人,诸如他与君无忌的交往……进而揣摸出君无忌的出身来历,以为今后行事借鉴参考,想不到对方道人话声方顿,却自个儿走了。

  这个“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踪怪异,向是独来独往,绝少涉身中原,这一次破例入关,想来必非无因。奇怪的是,以他闲云野鹤的素行,竟然会介身汉王高煦事件,不惜与“雷门堡”之九幽居士为敌,却又对高煦其人,心存姑息,岂非大相悖谬?

  沈瑶仙虽然离山来此不久,可是连日来所见所闻,无一不奇,固然君无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无如附同在他身边左右的一干人等,诸如春若水、驼背人,以至于眼前方自离开的这个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掺入的雷门堡一干老少,却似乎与他或多或少均有关联,势将不能掉以轻心,一概忽视。若待有所了解,又怕涉身其间,脱身不得,岂非有悖于此行宗旨?想来果也是麻烦之事。

  这么多奇异的人、纷乱的事,所显示的实在是一片错综复杂,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季贵人独自做着针线。两盏银质“彩贝鸳鸯”对灯互映下,显出了她灵巧的手艺。那是一袭“玉蟒戏袍”的大件玩艺儿,金丝银线,间杂着细碎的珠宝片儿,缀落在鹅黄色闪闪有光的锦缎面上,确是具有气势,栩栩如生。

  那是一组十二大件的重头活计,“季妃”手不停针地已经工作了个把月了。

  打从她跟了王爷,短短的几个月,屡蒙青睐,由一个幸承侍寝的姑娘“穗儿”,摇身一变成为了今日的“贵人”身分,虽还不曾蒙圣上赐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季妃”而私下称呼了。

  “季妃”,多么美而充满了绮丽幻想的一个称呼!那是她往日简直难以想象的高贵身分,摸不着,看不见,简直一如天边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每一次想到了这里,季贵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正视着所见的一切,长长地透上一口气儿,证实着一切所见,包括自己的这个人,都是真的,不是梦。接下来,她便情发于衷地笑了,淡淡的笑靥里涵盖了她的无边幻想,幸福,她是知足的人,对所拥有的一切,早就满意了。

  彩贝组灯摇曳着谜样的光,映衬着绷架上大幅的织锦锻光,所显示的那一条七彩巨蟒,更见生气,把一双红宝石嵌缀上去,点亮了巨蟒的一双眼睛,可就更见凌云跃海的气势,这般冲天直起、跃海升空的壮势,所隐寓的微妙特殊涵意,也许并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白的,只是瞧在王爷的眼里,却似别有会心,而深为嘉许。

  季贵人为此得到了两项意外的颁赏,“明珠满戽”、“獭裘一袭”,两样东西,她却都不占为己有,珠宝给了父亲,轻裘给了母亲,算是一份女儿的孝心,为此,她更努力的工作,期能在四月王爷的大寿之期,献上这一份纤手刺绣的寿礼,再有便是她“永爱不渝”的一番情意深心了。

  较之早先来时的夜夜专宠,高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难得幸临一回,有时候就是想见上他一面也是不能!

  季贵人不是没有烦恼,也有她的隐忧,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凡事一切,总能替对方着想,先人后己,只要王爷快乐、健康,最重要的是确定她自己不曾像别人一样的为他所抛弃,打入冷宫,她就知足了,除此之外,她对自己要求得极少。

  耳朵里像是也听见过一些儿风声,说是王爷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对方不是别人,竟是流花河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美人儿春小太岁。

  刚一听见这个消息,着实使她吃惊不小,那是因为震撼于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春小太岁”就是这位大小姐的外号,早先在一次庙会里,甚至于她还见过她一回,想到对方的那个俏模样可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给比过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纤毫毕陈,一丝儿也作不得假,就从那一次之后,春若水这位大小姐的绝世姿容,算是在她心里生了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闭上眼睛,运神略思,对方清丽的倩影,立时便会浮现眼前,不曾丝毫走失了样儿。

  她却也知道,这个流花河岸数第一的大美人儿,其实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动剑,最是野性不羁,一个不对碴儿,动辄拿马鞭子抽人,是朵典型的带刺玫瑰花。风闻她一身轻功极好,更能高来高去,飞檐走壁,取人性命于顷刻之间,传说中的“春小太岁”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那是典型的“侠女”凤范。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与汉王高煦联扯到一块呢?大不可能了。每一次想到这里,她都情不自禁地会摇摇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纯是无稽之言,想过几次也就算了。王爷这一阵子甚少来她这里走动倒是真的,“八成是为了公事吧?”每天来来往往,进出这里的人极多,人头儿是那么的杂,他又都在忙些什么呢?

  抬起头,傻傻地瞧着面前的灯,整个脑子里,满是高煦的影子,第一次让她领略到:原来一个人爱一个人、想一个人,滋味是这样的。

  灯芯噗突突不停地跳动着,她的心这一霎仿佛也不再宁静,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情绪作祟。这几天由于王爷不传见,日子过得静极了,她却满怀信心,并不气馁,早起梳头,一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见犹怜,只等着风流多情的王爷一声传见。再见面时,她可要好好地诉诉衷曲,也叫那薄幸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着一颗“痴”心!

  灯芯越加摇晃得厉害了。纱幔轻启,打廊子那头飘过来阵阵清风,凉飕飕地怪冷得慌。

  搁下了手上的针,季贵人慢慢站起来,正待过去把窗户关上,却在这时听见了一阵子嘈杂乱嚣之声,打侧院里传过来。紧接着门声轻叩,传来婢女“伶官”的声音:“季姨,婢子是伶官!”

  原来高煦后宫女眷甚多,许多皆无名号,是以府中皆习惯以“姨”相称,俟到正式封妃之后,称呼便自不同。

  聆听之下,季贵人过去开了门,“伶官,有事?这么晚了。”

  伶官请了万福,站起来说:“王爷跟前的人来说,府里来了贼,现在正在到处搜查,季姨这边可有什么动静?要不要派人来查一查?”

  季贵人怔了一下,惊道:“贼?什么样的贼?”

  “还摸不谁!”伶官说:“说是由前跨院那边过来的,地方不熟,瞎摸乱闯,被王爷的卫士追出来堵住,四下里乱窜。”

  “哟!”季贵人着实吓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别怕,这里来了人,四个门都有人严密地守着,这个贼就是有通天的胆子,瞧他也不敢往这里跑,没事儿,婢子只是提醒您一声,要是您觉得不对,只管招呼,我就在外头屋里守着。”

  这个伶官十五六岁了,模样儿透着机灵,她是专侍候季贵人的,说完就请安告退,到外院招呼来人去了。

  季贵人把门关好了,这会子就没有闲心再去刺绣。心里盘算着:这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居然连堂堂的王府行馆都敢闯,真是不要命了。

  把灯光拔暗了,端起一盏来走向里屋。这才是她的寝室,房子不大,却因为王爷过去的时常幸临,布置得甚是奢华,雕着空花图案的紫檀木大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罗帐双分,珠穗低垂。一丛纱幔为两只首尾毕现的整个白狐皮裘挽着,显示“狐眼”的部位却是四颗红亮的宝石,映以灯光,透剔玲珑,甚是可爱。几盆兰花,摆置适宜,芳蕊长吐,郁积着一室沁人的郁郁清芬。若是晨间,打开了正面的一排活页镂花格扇,便可迎接东方旭日,一对黄雀,一只画眉,总在那个时候,发出了惊人的鸣叫声。黄雀的“打弹儿”,画眉的“学舌”,总能带来无限生气,为此“一日之计”的晨,注入了新的气氛,新的开始。

  然而这一霎间,在婆娑的灯光影里,却显示了它寂寞孤单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恁地深不可测呀!

  季贵人搁下了灯盏,或许是受了些惊,一颗心只是忐忑不定。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待将脱衣就寝的当儿,一个纤细瘦长的人影,恰于这时,打纱幔之后闪了出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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