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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他这里正自左右打量,仔细思忖,耳边上却听见一阵沙沙脚步声,自远方传来,即见一行人影,打着纱灯,直向正前那座高大宫殿行进。

  君无忌心里一动,绕了半个圈子,连连向前切进,总算看清了来人举止的一个大概——敢情一行人是专为送膳点的小太监,各人提着朱漆彩饰的漂亮食盒,由一个“尚膳”的主管太监头里领着。

  原来宫里太监人数既多,各有其职,除去一般所谓的“内十二监”各有所司之外,另外还有“惜薪”、“宝钞”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来总称为“二十四衙门”。至于另外为宫女所设的六局,每局另设四司,这么一算下来,光只是内监、宫女的人数,已在数万之谱,如此众多人数,所服侍的只是皇帝一人及其家族,尚不论为数近万的御林军、锦衣卫……加起来该是一笔何等巨大开销?皇帝及其所宠的一干家人其穷奢极侈的生活,当是可以想知一个大概了。

  君无忌静寂地打量着这行人影,正是向当前巨大宫殿投进,随即断定,朱棣皇帝必是下榻这里。

  猜想中,即见一行送膳的太监来至殿前侧门停下,却由大殿里走出来几个鲜衣高冠的卫士,逐次一个个对送膳的太监,以及所携带的食物,都加以核对盘查,最后才挥手放行。

  原来朱棣自夺得大位,内心却对至今下落不明的前朝建文帝放心不下,生恐宫廷中有其心腹死党,企图对己不利,这些年汰旧布新,不遗余力,日常起居更是小心有加,一干琐碎,悉数由近身侍卫先盘查认可后方可接近。

  君无忌眼看着一行小太监进入之后,算了算光只是出来盘查的卫士,已有十数名之多,以此推想,里面的侍卫,更不知多少。

  这座皇帝所下榻的寝宫,规模极大,除了正中一处巍峨巨门之外,每一面都有一处侧门,俱都有御林军数人把守,想要由任何一门从容进出,都不可能,惟一的方法,便只有由高处进出了。这条路也极不容易。宫殿建筑格式与一般民居大有不同,雕梁巨栋,飞檐倒卷,无不高大雄伟,其间距离,大异常规,高深不易攀着,即使有君无忌这般身手,也得事先有一番斟酌盘算才宜行动。

  远远观察了一番,君无忌愈感为难,不禁暗自叫起苦来,不自觉地便向前偎近了一些。猛可里背后一人冷叱道:“什么人?”话声里,一道孔明灯光,已自劈面射来。

  君无忌一惊之下,顾不得再心存忠厚,正图以“巨灵金刚掌”力,猝然向对方出手,立毙对方于掌下,免生后患,却是不知,他这里手势方起,对方持灯卫士忽然“吭”了一声,一头直栽下来,手里罩灯未及坠地,却巧妙地操在了身后一人手里。君无忌方自认出后来的那人是苗人俊,后者已迅速地将灯光熄灭。

  眼前出手,虽说巧快轻灵,却也保不住不为外人发觉。苗人俊甫一现身,向着君无忌打了个手势,即速隐身暗处。君无忌把握着此一瞬时机,陡地腾身直起,落向一棵巨松,借着松枝一弹之力,第二次拔起的身子,宛若一只巨大的编幅,已扑上了高大的殿阁之巅。

  这一手轻功施展,极其不易,两次飞身,总在七八丈之间,妙在没有带出一点声音,落脚处皆在事先观察之点,手、眼、身、步配合得恰到好处,一点差错也出不得。君无忌身子一经落下,立时向下一缩,紧接着一个骨碌,已翻出丈许开外。手触处一片光滑冰凉,敢情躺身在一色光滑的琉璃殿瓦之上,他却稍安勿躁,又过了一会,才自翻身坐起。

  这里风势甚大,呼呼夜风,飘动着他的一身长衣,尽管岁当三伏,却也颇有寒意。

  稍事凝思,他随即运动手脚,活似一条大守宫般,缓缓向着檐边移近,身边上传来清脆的叮叮铃声,原来深宫广厦屋脊檐头,都装有“惊鸟铃”,风引铃鸣,可以惊飞意在栖息其上的鸟雀,免为其粪便所污染。

  君无忌一径游到了檐边,偷偷向下打量了一眼,附近殿阁或高或矮,星罗棋布散置眼前,自己所栖身巨殿,无异是后宫最高大的一座了。

  这类巨殿,建筑雄厚,一柱一石无不硕大宏伟,伸展迂回,别具匠心,几乎处处皆可用以掩身,不虞为人察觉。君无忌由是轻而易举地便得潜身楼阁。

  那是一排绣楹文窗,透过隐约的灯光,依稀地可以听见里面的谈话声,声音不大,却听得十分清晰。

  君无忌左右打量一眼,宽敞的楼廊,仅悬着两盏“万”字宫灯,光度不强,隐约映照着清一色的白玉盆景,另有一排式样考究的鸟笼子,却都下着笼衣,宫帘高卷,俱未下落。

  身子向前轻轻一耸,君无忌至为轻灵地已偎近窗前。俟到他待将点破纱窗时,才发觉到一排轩窗间,竟有两扇原本是敞开着的。君无忌取了一个角度,轻易地已把室内一切窥之眼底。敢情这是一间太监的候差房,长案上置着文房四宝,四面排着四个床,屋里亮着纱灯,却有两个太监盘坐床上,手里扇着扇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闲聊着话儿。二太览,一个年岁较长,约在六十开外,一个尚在中年,看来也在四旬之间,雄势既去,脸上瞧不见一根胡子,尤其是那个年岁大的,腮帮子都像是塌了下去,嘴里又少了几个牙,衬以花白了的头发,说话有气无力,简直像是一个老婆婆。想是暂时当完了差,俱都脱下了长衣服,坐在床上闲喝茶,等候主子随时的差遣。

  “老爷子这一开了兴,可蘑菇啦!”老太监苦着一张黄脸说:“咱们三班轮着使唤,不到下半夜谁也甭想歇着,不信你瞧吧!”

  中年太监“吱吱”有声的由盖碗里吸着茶,出了口大气儿,笑眯眯地说:“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吧,反正是侯六儿那一班当差,暂时还没咱们的事儿……”“嗤!”歪着头,他笑了一声,想是回味着刚才所见,眯着两只眼笑嘻嘻地接道:“万岁今儿个是一箭双雕,没瞧那个小的,顶多不过十四岁,姐儿俩瞧起来简直是一个模样……”

  老的一个“嘘”了一声说:“轻着点儿……”

  “怕啥呀!这儿也没有闲人?”

  “那也难说!”老太监拿眼往窗外一瞅:“可留神儿那帮‘蕃子’呵,神出鬼没,一个听见了,你就留神你那条小命吧!”

  中年太监哼了一声,不服气地眨着两只眼,却也真的不敢再说什么。

  老太监搁下扇子,套上了一双凉鞋,找了个盆说:“你给我招呼着点儿,我去抹个澡去,一会儿就来!”

  中年太监说:“不碍事儿,去你的吧!”

  老太监开门走了,这屋里暂时就只剩下了中年太监一个人。君无忌便紧接着老太监前脚出去,后脚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屋里。

  中年太监刚自弯腰拿起了桌上茶碗,不经意地一抬头,发觉到君无忌霍然伫立眼前,由不住为之大吃了一惊,却于此时,寒光闪处。持在对方手里的一口长剑已比在了他的咽喉部位。

  随着剑芒吐处,中年太监只觉得喉头上一阵子发紧,忍不住一连呛咳了几声。登时全身发麻,动弹不得。

  “别害怕,只要你告诉我实话,我就饶了你。”

  君无忌冷峻的口音,倒真是把这个太监给镇住了,聆听之下一个劲儿地连连点头不已。紧接着喉头一松,对方已收回长剑。

  “我问你,皇帝现在哪里?”

  君无忌压低了声音问他,目光不怒自威。那口明晃晃的宝剑,紧紧握在他手里,中年太监颇有自知之明,心知略有所动,对方举下之间,自己即刻将毙命剑下,一时吓得脸上青黄不定。“这……万岁爷在……楼下……”

  “楼下什么地方?”

  “在……承乾阁……在……”

  “那就麻烦你带一趟路了。”长剑微吐.再一次比向对方脸上。中年太监打心眼儿里发颤,却是不敢不依,哆嗦着两条腿。抖颤颤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好汉爷……你老饶命吧,奴婢有几个胆子,敢冒犯皇……皇上.你老就饶过了我吧!”说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直向着君无忌连连叩头不已。

  打量着他这副德行,君无忌不禁放弃了要他陪同下楼的念头。当下冷笑道:“好吧,你只把皇上在哪里,仔细地告诉我就得了。”

  “在承乾阁……喝酒……”他一面说一面指手划脚地把“承乾阁”在楼下的地方说明白了。

  君无忌料他不是说谎,想起一事,却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皇上一箭双雕,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中年太监聆听之下,只吓得“哎哟”了一声,才知道这一次可真的是“祸从口出”了,可真没料到隔了一层窗户,竞叫人给听了去。对方这人看来虽不属专门揭人阴私的“蕃子”,也不像什么“锦衣卫”一类人物,可像是比他们更厉害得多,深更半夜拿着宝剑,来到皇帝的禁宫,难道他意在行刺不成?这么一想,直把他吓了个面无人色,“好……好汉爷,你可千万使……使不得,抓着了,这可是灭……九族的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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