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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一章

  金国军队在扫荡了长江以北的大部分地区之后,于建炎三年十月兵分四路,由四太子兀朮、挞懒、拔离速与耶律马五等四人率领,大举南侵。

  其中尤数耶律马五最是骠悍凶残。他曾于年初以五百骑精兵偷龚扬州,差点捉住宋帝赵构,这次率军由黄州渡江,一路横行无阻,势如破竹,背负宝剑,双手环抱胸前,意态甚是悠闲,高声喝道:“和州龚家庄龚楫在此,不要命的只管过来!”

  众金兵见他文质彬彬,体裁单薄,又听不懂他说什么,那会把他放在心上,只顾纷纷催马上岗。

  龚楫也不拔剑,但只冷笑而已,只见金兵上到一半,却不知打从何处发出一阵阵“各勒各勒”的声音。

  蒲察阿里上下左右乱看了一回,才发觉响声来自脚底,原来山路中段的泥土迈上千只马蹄蹭来蹭去,逐渐崩开,底下竟是一根一根横排着的大竹子。

  蒲察阿里兀自搞不清怎么回事,竹排已开始向坡下滚动起来。马匹愈是惊慌乱蹭,竹排滚动的速度便愈快,前面蹭下来的竹子,滚伤了后面的马脚,前面的马匹跌倒,更从后面人马的头顶上滚压过去,剎那间人马如球,满地乱滚,你压我,我压你,半晌起不得身。

  龚楫撮唇厉啸,路旁草丛中立刻冲出百余名老少不一的汉子,手中器械竟都只是棍棒锄耙之类,甚至连菜刀、屠刀都用上了,蒙头蒙脸一阵乱砍,那消片刻便将三百余名金兵砍死大半。

  那蒲察阿里见势不妙,带着几名勇健亲兵,奋力冲开重围,朝坡下奔去。龚楫那肯容他脱身,脚踩山壁,横掠过混战中的人马头顶,如飞般赶来,却见坡下闪出一条人影,手起刀落,早将蒲察阿里的脑袋斜劈下颈项。

  龚楫欢喜得大叫:“五哥!”

  来人正是“铁翼银鵰”燕怀仙。

  燕怀仙左手钢刀连斩,快得令人眼不及眨,血花飞溅,团团如雾,地下已躺了一大片。

  龚楫在旁耳闻他刀刃带起的风声,尖急锐厉,直似每一刀都割在自己的耳膜上,不由暗忖:“五哥的功力进展惊人,简直已不输给师父了。”手上可也没闲着,把向后溃逃的金兵杀得精光。

  燕怀仙还刀入鞘,笑道:“老六,好妙计!竹排滚鸡子儿,一个都跑不掉。”龚楫道:“妙是妙,竹子砍得手酸哩。”师兄弟两人相对大笑。

  燕怀仙望了望那些相互庆贺大获全胜的庄稼汉子,又问:“这许多好帮手又是从那里找来的?”龚楫道:“都是我庄上的僮仆执事人等,个个摩拳擦掌,等这一天已等了好久啦。”他祖父曾做过兵部侍郎,家风自然要比一般官宦人家刚烈许多。

  一行人兴高采烈的回到和州城外“龚家庄”,龚楫大开庆功宴,兼替师兄接风。席间问起燕怀仙来此缘由,燕怀仙却不免踌躇,既不愿向他提起叶带刀和夏夜星的下落,即连“九头鸟”桑仲后来的行径,也都叙说得结结巴巴。

  桑仲自七月间离了东京,一路南撤。京西路于前年年底遭到拔离速、耶律马五等金将的焚掠烧杀,襄阳、颖昌、唐、邓、均、房等地早都残破不堪。唐州移治于桐柏县,原来的州城虽已近乎废墟,却仍有不少百姓生活其间。

  桑仲来到唐州,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精壮男子全部编入军中,声势徒然涨大了好几倍,总数竟达万人以上。

  燕怀仙极不同意师兄的做法,桑仲却瞪着眼睛道:“要不然你想叫他们干什么?跟着我,至少有得吃!”

  身处天下大乱,往日秩序荡然无存,不论军民都完全不知该听命于谁的时局之中,“至少有得吃”似乎是仅存的铁律。燕怀仙也不得不承认桑仲确实有他的一套,附近居民准备过冬的粮食,在他连哄带骗带强迫的手段下,全都进了“桑家军”的肚皮。

  但当桑仲竟和驻扎在桐柏附近的另一支人马互斗起来的时候,燕怀仙终于感到彻底的绝望。

  那支人马的首领昔日也是“宋江三十六”之一,大名鼎鼎的“一直撞”董平。他比桑仲先一步来到此处,也裹胁了不少良民为兵。起初双方相安无事,但日子一久,嫌隙渐增,竟都有点上起火来。

  燕怀仙几次劝道:“你搞你的,他搞他的,有啥争头?”

  岂知桑仲若为官家之事,一向滑头滑脑,不肯尽力;一旦要替自己作用打算,却简直有如一头蛮牛,不肯让任何人横阻于自己之前。恰有那名列“宋江三十六”之末的“一丈青”李横,因与董平闹意见,竟背了昔日兄弟来投桑仲,具言董平军中虚实,桑仲乃决意出兵。

  那董平手使双鎗,也非省油之灯,双方拚战了几回,各有胜负。燕怀仙再也按捺不住,向桑仲道:“怎地又搞起这种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勾当?这可不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了吧?”

  桑仲红涨脸皮,嚷嚷:“打走了他,咱们不就可以吃得更饱一点?五郎,你莫啰皂,我桑仲决非久居人下之辈,非要趁着这机会,搞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不可!”

  燕怀仙一剎那间,又在他身上看见了史斌、大树道长,甚至师父叶带刀的影子,心知再劝也是无用,乃于十月中旬怀着无限欷歔,离了唐州,径奔南来。路上闻得耶律马五兵指和州,心中不禁挂念龚楫安危,连忙日夜兼程赶来,正好在“卧梅岭”下撞着龚家庄全庄上下痛击金兵。

  龚楫听完了桑仲之事,也不由得叹息不已。“桑老二一直恋慕权势,不料竟这般走火入魔,师父若知道了,不气死才怪!”

  燕怀仙不敢再说,胡乱搪塞过去。

  龚楫又道:“‘翻江豹子’张四哥自前年年底返回梁山泊之后,号召水泊义士共抗金兵,后来率队辗转南下,在白马、樊梁等湖立水寨,屡胜金兵。前不久听得人说,朝廷已借补他为武功大夫。四哥平日不爱说话,其实脑筋比谁都清楚,不伸手则已,一伸手必抓在蛇的七寸上。像桑老二这般乱搞,那成呢?”

  燕怀仙闻得张荣扬名立万,威震淮东,心中自是欣喜,留在龚家庄住了几天,龚楫派人探知金国四太子兀朮已从马家渡过江,耶律马五则在新塘筑堡,遏绝濡须之路。

  龚楫道:“濡须山与七宝山对峙,中为石梁,凿石而通濡须水,连贯巢湖、大江,最为控扼险要。三国时,曹操、孙权曾大战于此,孙权筑濡须坞,又命诸葛恪作大提,连结二山,以拒魏兵。如今敌人占据此处,进可攻,退可守,江南危矣!”

  当天便号召乡人共逐金兵。龚家在和州素有名望,日前杀得金兵先锋片甲不留,更令大家雀跃感愤。龚楫登高振臂一呼,竟得三十多人,乃趁夜出袭,掩至金兵新筑堡下。燕怀仙纵上城头,挥动钢刀,一路杀去,行不出三十步,杀了守城金兵一十七名,新开堡门,放入和州民兵。

  堡内金兵兀自酣睡,仓卒惊起,先乱成一团。两名千户尚未完全清醒,人头便已落地,其余金兵更是奔窜无地,统统都做了刀下亡魂。

  众人因这场胜仗来得轻松,不免懈怠,大笑大闹,又有人不知从何处寻来两大坛酒,竟当场开封痛饮。

  燕怀仙向龚楫道:“耶律马五大军不在此处,叫他们先别乐呼,天亮后必定还有恶战。”

  龚楫连忙喝止大家,怎奈这群乌合之众,易集难制,有勇乏谋,全无战阵经验,除了龚家庄人之外,其余人众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燕怀仙这一年来都在行伍之间,心知如此最是危险不过,不禁暗自发急。忽又遥见西北方向似有烟尘滚动,忙吩咐龚楫稳住队伍,自己则跃下墙头,伏低身子,直朝那边掠去。待挨得近时,闪在一丛矮树之后,偷眼只见一队约有四、五百骑的人马驰来,但只弓箭、短刀随身,全不持长大兵器,亦不披重申,蓬头散发,服式怪异,竟与年前在塞北所遇的匈奴骑兵一模一样。

  燕怀仙心头猛震,凝目再望,但觉星芒月光同时燃烧起来,眩目光团之中,正嵌着夏夜星绝艳狂野的脸庞。

  燕怀仙脱口叫了声:“兀……”又立刻警觉闭嘴。匈奴骑兵正忙着赶路,并没人注意到这声异响。

  燕怀仙见他们直向濡须口奔去,势必不免与和州民兵展开一场恶战,想要现身拦阻夏夜星,又不知该怎么跟她说,正自犹豫不定,却见十六名匈奴骑兵“泼刺刺”从原路奔回。

  燕怀仙心忖:“莫非前头有事?”稍一分神,冷不防那十六人双手齐挥,竟拋出八张大网,前后左右漫天罩下。

  燕怀仙即使轻功再高,也无法躲开这天罗地网般的偷袭,立被兜头套住。马上骑士一收一拉,把他束成了个肉球,再掉转马头,猛个一冲,燕怀仙当即立脚不住,翻身便倒,吃那些马匹死拖活拽的一扯几十丈远,浑身皮肤如同火灼一般,也不知擦破了多少,眼前更金星直冒,不辨东西南北,嘴中油盐酱醋的分不清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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