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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二章

  在燕怀仙的生命里,鲜少有如此安静宁谧的时刻。他知道这不是死亡,但似乎已离死亡相去不远。

  皮肤上被马匹施行的伤口多已愈合,筋骨却彷佛散开了一般,直令他动弹不得。轻舟顺江而下,起伏有若诗篇,舱外不时传来水鸟鸣叫,嘹亮清冷而悲凉,江水轻拍船舷,抚熨着他满是创痕的躯体与心灵。

  夏夜星每天送饭进来,就跟他从前在"鹰愁峰"上送饭给她时一样,每每不发一言,便转身离去。他晓得她还没拿定主意要如何对待自己,也正像他还没拿定主意要如何对待她一样。

  “龚老六若死了,这笔帐能算在她身上么?"这又是一个难解的结,就如夏紫袍的死到底应不应该算在自己的头上?

  人世间似乎充满了种种纠结,这个还没解开,却又套上了另一个,没完没了,令人厌烦。燕怀仙有时竟会赌气想道:“干脆死了算了,免得再啰哩叭嗦的搞不完。"凡事厌倦的情绪又开始猛烈的侵袭他心房,"寒月神功"也随之发作得愈来愈厉害。但如今他却已不再觉得寒冷难耐,只有一种冻死前的僵硬麻痹之感。夏夜星甚至没点他半处穴道,或在他身上施加半根绳索,他就已如同一滩烂泥,只能静静的躺在那儿,让水声缓缓流过一片空白的脑袋。

  这日忽觉船停了下来,夏夜星唤入两名匈奴兵把他架到甲板上,只见匈奴骁骑早已排列在岸边,原来这几天都是水陆并进,辎重粮秣俱用船运。

  船队甫一靠岸,众匈奴兵便一涌而至,将船上所载对象统统搬上大车,燕怀仙也被那两名匈奴兵当成一袋干粮,一甩甩上车顶,便再不去理他。

  却见夏夜星缓缓策马来到车边,笑道:“这几天过得还不错吧?”

  燕怀仙心中固觉窝囊透顶,但早已想开了,却也不计较,淡淡问道:“这是那里?”

  夏夜星道:“再往前去就是广德军了。”

  燕怀仙生长北地,根本不知广德军在何处,当即闭口不言。

  夏夜星却又道:“从广德军再往东走,便是湖州,再下去呢,就是杭州啦。”

  燕怀仙暗忖:“朝廷不是迁到了建康?金军却朝这路来作什?"嘴里仍旧不说半个字。夏夜星却以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赵构老早跑到明州去啦,听说他正想乘船出海呢。你们宋军真是不堪一击,投降的投降,溃逃的溃逃,连那什么‘江淮宣抚使’杜充都巴巴的跑来跟四太子磕头了。”

  燕怀仙心想:“又是杜充!怪不得金军能够长驱直渡长江天险,如入无人之境。”

  只听夏夜星发下号令,车身一阵颠动,向东而去。

  燕怀仙寻思道:“大宋真的要亡国了么?"只觉一股恶怨悲凄之气堵住胸口,久久无法呼吸。

  夏夜星却又策马靠到大车旁边,笑道:“刚才忘了告诉你一件喜事--听说襄阳一带出了一个土霸王,赶走了大宋的什么‘京西制置使’程千秋,占据襄阳,号称有众十万……”

  燕怀仙早猜着了她要说谁,冷笑一声,仍不答言。

  果听夏夜星道:“这个土霸王嘛,姓桑名仲,浑号‘九头鸟’!"见燕怀仙面无表情,不免扫兴,咕咕哝哝的续道:“将来路过襄阳,倒要去拜访他一下,咱们‘大金国’可不小气,好歹封他做个‘襄阳王’。桑二哥一向识时务,不像有些人,死脑袋转不过来……忽地嫣然一笑。

  燕怀仙啼笑皆非。"你这声‘五哥’喊得倒甜,可惜喊不对时候。”

  夏夜星面色一冷,哼道:“果然喊不对。没关系,我总有办法整你,燕五!"一夹马腹,径自朝前头去了。

  燕怀仙被她冷冷一声"燕五"叫得好不自在,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不知她要耍出什么花样来对付自己。

  这队匈奴兵乃是兀朮大军的先锋部队,兼程急进,不两日便攻下了广德军,马不停蹄,再直扑湖州安吉县。

  燕怀仙镇日躺在大车上,起不得身,但只闻得杀声不断,心中难过至极,寻思道:“兀典这样大杀汉人,真是作孽!"转念又忖:“这队匈奴人也真怪,传说中的‘白衣天人’理当领导他们重建‘大夏’,结果却把他们带来这里乱打乱杀,他们难道都不起疑?”

  三天后,匈奴骁骑又兵不血刃的进入守军早逃得精光的安吉县城。夏夜星在领军进城之前,忽然兴冲冲的策马跑来,挂着一脸刁钻笑意。

  燕怀仙当即道出心中疑惑,夏夜星面色一变,嘴中淡淡道:“先帮‘大金国’打出天下,‘大金’日后自然会帮他们重建‘大夏’,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说?”

  燕怀仙本已猜着她这套说词,不禁叹口气道:“只怕到时候诺言实现不了,你却如何对他们交代?匈奴人翻起脸来,你当是好玩的么?”

  夏夜星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烦恼之色,却依旧淡淡的道:“我才不担心这个,到时候再说吧。"一挥手,叫来两名匈奴兵,把燕怀仙从车中扶起,架到一匹马上,两边夹住。

  夏夜星笑道:“大将军要带兵进城喽,汉人百姓可得小心了,燕大将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哩!”

  燕怀仙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两名匈奴兵撑着两面认旗奔来,一面上书"大金国汉儿签军都提点",另一面则写着"燕大将军怀仙"等字样。

  女真族本身人口有限,早在攻伐"大辽"之时,便将渤海、回纥、鞑靼、室韦、党项等族人征发为兵。等到袭取中原之后,更强驱大量汉人充当军中苦役。当时惯称燕云地区原属"大辽"国境内的汉人为"汉儿",河朔地区的汉人则呼为"南人",汉儿的地位比南人略高,但同样是金军中供作先锋人墙,枉遭杀戮的一群。

  燕怀仙心中恍然,怒道:“你以为这样逼我,就能叫我乖乖就范?”

  夏夜星笑道:“从前在‘魔愁峰’上当听桑二哥说起,当初‘宋江三十六’中有不少人便是被同伙设计,弄得骑虎难下,不得已才落草为寇的。这招叫做‘逼上梁山’,对不对?从今以后,你‘铁翼银鵰’燕怀仙在汉人眼里便是个大大的奸贼,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扭头吩咐那两名掌旗兵当先开道,自己则紧跟燕怀仙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安吉县城。

  沿街只见不少老百姓散在两旁,阴郁的眼睛虽不敢正视耀武扬威的敌军,但那烧灼着的憎恨,仍然很明晰的由他们身体中透出,集聚在空气当中。

  燕怀仙感到从所未有的厌迫窒闷之感,他想开口说明自己的处境,怎奈丹田之气难聚,根本喊不出来,只能吐出一些宛若兽鸣的片断嚎叫,恰正符合了他此刻不伦不类的身分。

  但闻夏夜星用汉语厉声喝道:“大家听着,快把年轻姑娘统统交出来,燕大将军今晚就要选用,若敢窝藏不交,格杀勿论!”

  街边百姓本还怀着点与己无干的看热闹之心,一听此言,立刻纷纷低下头去,四散走避。

  燕怀仙怒火中烧,但他愈是用劲嚷嚷,便愈像番人在那儿高声斥骂,使得众百姓益发鼠窜不已,剎那间跑得半个都不剩。

  燕怀仙只觉眼前一阵昏花,险些倒栽下马,两旁匈奴兵忙把他紧紧夹住。夏夜星一旁暗自窃笑,得意万分,却忽听一声锤击似的冷哼敲入耳中,忙转眼一望,只见街边兀自立着一名被发头陀,年约三十四、五,生得凶眉恶眼,肩宽膀粗,体格甚是魁梧,左边衣袖却软搭搭的垂在身旁,竟像是左臂已齐肩断去。

  夏夜星被他那双恶眼一瞪,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慌忙避开视线,心中却不服气,待贾勇再转回眼来时,那头陀却已不见了。

  夏夜星暗骂了声"邪门",率队直抵县衙门口,笑道:“燕大将军今晚只好委屈点儿,权且下榻这寒酸衙门,事非得已,万勿见怪。”

  两名匈奴兵便将燕怀仙夹下马背,架入一间房中,往床上一丢,反扣上房门。

  燕怀仙恼怒得头顶都险些迸碎,赶忙强自收摄心神,想要运功驱走袭占全身的阴寒毒气,但不管他如何使劲,就是聚不起半口真力。

  “我燕五郎难道这一辈子都要听任别人随意摆布不成?"亡国之忧、被陷之痛,一齐翻涌上来,心中一阵绝望狂急,化作了胸腔里的一声闷吼,就此晕厥过去。

  寒冰如山、如剑、如戟,拦住前途,遮断后路,四下一片银白昏茫,方位都失去了意义。

  燕怀仙恍惚间行走其中,感到身体里有一种撕裂的痛楚。起先他用双手紧紧抓住胸口,生怕自己突然裂成两丬,但痛苦逐渐加剧,连灵魂都开始痉挛震颤起来,他终于熬受不住,猛然折断一根尖锐如剑的冰柱,反手砍入自己顶门正中,再狠狠的往下拉,拉过额头、鼻梁、咽喉,痛快的透穿分裂之感劈入胸口,使他如释重负。

  他觉得自己又可以大口大口的呼吸了。不错,真舒服,他再用力往下拖拉冰剑,剖开了自己的肺脏、心肝、肠胃,一直从肛门部位拉了出来。

  “你终于变成两个了。"燕怀仙狞恶的想道,看见自己的半张脸在对另外半张脸怒目而视。

  蓦然间,夏夜星的脸从冰柱后闪出,也忽地从中破为两丬。"燕大将军,"其中半张不怀好意的笑道。"醒醒吧。”

  燕怀仙大叫一声,张开眼睛,只见夏夜星正站在床前,腑脸望着自己,身后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几十名少女。

  燕怀仙吃了一惊,想要翻身坐起,却坐不起来,只能有气无力的问道:“她们在这里干什么?"夏夜星笑道:“给燕大将军挑哇?"扭头把最左首的少女叫到床边。"这个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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