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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小哲脸色有点不豫,说:“家先祖的是非功过,小可不愿置闻。”

  绿杖翁韩腾蛟又是一声长叹,慨然说:“哥儿的心意,老朽自然了解,但老朽的话,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令祖一代豪侠,武林谁不尊崇?今天,令尊居然被一群屑小,逼得几乎家被人亡,这就是令祖所迫下的祸患……”

  “老伯,你老人家错了……”

  “老朽错了?不会的。令祖珍惜羽毛,壮年急流勇退,必定留下一些遗命,不许后代儿孙再在江湖闯荡,以免万一受到挫折,有拈乃祖英名。令尊之所以甘心雌伏,未必不是怕人讥为虎父犬儿……”

  “老伯,请别忘了诸位是客人,道主人的不是,并非作客之道。”小哲烦躁地说。

  “好,不说,倒是老朽不明事理了。请教,令尊居然败在那几个恶贼手中,岂非奇事?有说乎?老朽从江浙来,至大同访友,曾在湖广受到三魔围攻,内腑离位,至今仍未痊可,不宜动手与人拼搏。但仍能一举搏杀十八名恶贼,可知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令尊……”

  “家父十年前练功岔气伤身,只能以三成功力相搏;家母也因练功而伤了手太阳肺经,不能运功。不然,这些恶贼岂有命在?”

  “呵呵!正相反,那些恶贼恐怕一个也死不了。”

  “老伯……”

  “你还不明白?分尊堂决不会杀他们的。”

  “这……”

  “不必谈这些了,坂泉坡遇贼的诸位老弟,请说说遇贼的经过,老朽还不曾请教诸位的大名哩。”

  中年书生惨然一笑,离座行礼道:“晚生王宗茂,草字时育……”

  绿杖翁脸色一变,插手叫:“且慢,你……你不是南京的王御史大人吧?”

  王宗茂叹口气说:“晚生已不是南京的御史,奉圣命谪降平阳为县丞。”

  绿杖翁火速离座整衣,肃穿长揖,歉然地说:“草民无状,大人休怪……”

  王宗茂赶忙回礼,说:“老丈请不必如此。晚生身受国恩,身为南京御史,却任奸臣当道,上无以报君国,下未……”

  绿杖翁哈哈狂笑,笑得有点凄然,抢着说:“我辈草莽散民,浪迹江湖,耻与官宦巨室为伍,甚至惩奸除暴与官府作对,但仍然敬重忠臣孝子,协助良吏良绅。虽不过问朝政,仍然关心国事。令尊桥,任广东布政使;从父格,官居太仆卿;皆有贤名。

  大人荣登二十六年进土,去年便官拜南京御史,短短五年中,自进士及弟荣任御史,可知大人之才德确是过人。大人任官南京,而知京师严嵩的恶迹,官拜三月,便冒死上疏劾严贼八大罪,大快人心,中外敬仰.草民虽狂,岂敢在忠义大臣之前无礼?以大人之忠,竟降谪为县丞……”

  王宗茂呵呵笑,接口说道:“凡上疏劾严贼的人,皆下场奇惨。晚生在上疏之前,已料定必死,幸而圣上尚知晚生愚忠,骂一声狂率,贬为县丞,已是天大的幸事了,不必为晚生惋惜。此行幸得寿州两位义士杨兄昆仲日夜照拂,沿途幸告平安,想不到严贼竟然放晚生不过,派人在坂泉坡截杀。如无老丈及时援手,晚生危矣!晚生死不足惜,连累了杨兄昆仲,内心极感不安。”

  绿杖翁向两位中年人含笑点头说:“原来两位是寿州双英杨家昆仲,失敬了。

  寿州双英,在武林颇富侠名。老大杨世权,老二世衡,是双胞兄弟,在南京附近,声誉甚隆。

  那时,朝廷位于京师,但南京的政治地位,仍然重要,等于是小朝廷,同样设有吏、户、礼、工、兵、刑六部,各官皆备,只不过人数较少,与职掌略轻而已。在官吏们的心目中,从京师调任南京,等于是置闲下放,不受重视。。

  因此,大明一代,北京致力于防守北疆,南京致力于开拓南域,可惜子孙不肖,两头落空,雄心勃勃的永乐皇帝的梦想,始终未能完成。

  王宗茂是南京的御史,御史是言官,他该尽忠职守,弹劾不法官吏。但他过于耿直,居然敢冒死疏劾朝野震慑的大奸严嵩,断送了他一生的锦绣前程。王宗茂因劾严嵩而获罪,这件事在南京十分轰动,民情激愤,无不为他抱屈。杨家昆仲闻悉其事,动了侠义襟怀,自告奋勇沿途照料,要护送王宗茂主仆三人到平阳投文报到。县丞,等于是知县大人的副手,将一位三品御史降为八品县丞,等于是从三十三天打下十八层地狱。但王宗茂不在乎,杨家兄弟更愿为他奔走供役,这就是忠臣的肝胆,义士的襟怀。

  老大杨世权摇头苦笑说:“老前辈这样说,晚辈无地自容了。晚辈兄弟浪得虚名,这次如无老前辈仗义相助,晚辈将合恨九泉。我兄弟死不足惜,万一王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真是万死莫赎哩!想不到这些毛贼居然如此高明,难道真是严贼派来的走狗么?沿途尽可下手,为何要等到咱们到了地头方出面行凶?晚辈百思莫解。”

  王宗茂苦笑道:“听柴小兄弟所说,那姓罗的可能是严小贼世春的狗党罗龙文。

  这恶贼是南京徽州人,听说曾是江洋大盗,武艺十分了得,为人凶残恶毒阴险,倚仗严小狗的声威,他敢在皇都白昼当街杀人。严小狗兄弟数人,所娶妇皆是锦衣卫与两厂官吏的女儿,厂卫的人都是严家的走狗,所以他敢如此嚣张。”

  绿杖翁口中不住念:“罗龙文,罗……龙……文……”等王宗茂说完,他拍案叫:“是他,这个罪恶滔天的海贼。”

  王宗茂讶然问:“老文说谁是海贼?”

  “罗龙文,是他。这恶贼是海寇巨孽汪直的姻亲,汪直则是海上巨寇徐海的盟友老大。这两个恶贼招引倭寇,横行东南沿海。罗贼如果是严贼的走狗,后果不堪设想。”

  王宗茂脸色一变,急问:“老丈的话当真?”

  “大概不会假,可惜我没亲眼看到这家伙,不然一眼我便可分辨出是不是海贼罗龙文,因为我在象山曾经见过那位姓罗的贼首”

  王宗茂以拳击着掌心,咬牙道:“如果真是海贼罗龙文而非同名之误,后果确是不堪设想。晚生将致书朝中友好留意此事,弭此大祸。”

  可惜,王宗茂就任不久,半年后生母逝世,以母忧去职,从此与朝廷断绝往来。

  直至五年后,方致书同僚好友张永明。张永明不敢出头,将书信密藏了六年之久。嘉靖四十一年。严嵩罢相,徐阶起而代之。这一年,王宗茂逝世于故乡京师,有生之年,总算看得见严嵩垮台。张永明在嘉靖四十四年,官至左都御史,发动打落水狗,向严嵩父子发难。准备上疏时,先与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卿张守直,怀疏请教大学士徐阶。徐阶却认为此疏不仅要不了严嵩父子的命,反而断送了所有具名的人,因疏上所指的严嵩父子罪恶,牵涉到已死的杨继盛、沈炼两人,杀杨沈两人,错在当今皇上,在疏上指出,岂不是揭皇上的疮疤?不死何待?

  张永明想起王宗茂的信,取出商量。徐阶便立即改疏,专指通倭的罪证,加油加酱润色得天衣无缝。疏上,终于要了严世春的命。严嵩虽多活了两年,最后仍死在寄食的看墓人的草寮中。

  朝廷的事,与草莽英雄无关,略作交代而且。绿杖翁接口道:“如果这些人是奸贼派来的人,麻烦得紧。”

  王宗茂断然地道:“定然是奸贼派来的。晚生在南京启程,他们当然不会先到南京沿途跟来下手,迳从京师入山西,迎面拦截岂不省事。”

  “他们不会轻易罢手的。”绿杖翁沉吟着说。

  “晚辈兄弟愿跟随王大人,暗中加以保护。”杨世权毫不迟疑地说。

  “那……你们必须赶快就道,须防他们去而复返。能赶到府城投文,便不怕他们了,谅他们也不敢在山西横行。”

  “他们为何不敢横行?舍下的事就是明证。”小哲愤然地说,脸上红肿的肌肉不住抽搐。

  绿杖翁苦笑道:“小哥儿,府上已非安全之所,还是……”

  “等家父伤势略为好转……”

  绿杖翁不住摇头,抢着说:“来不及了,迟一步将后悔无及。老朽内创复发,无法留下相助,但帮助令尊离开尚无困难,你可向令尊请示,最好乘有坐骑代步,离开险地。”

  “好,小可即禀明家父。”小哲说,匆匆入室而去。

  绿杖翁立即下令赶路,要寿州双英五人改道抄小径奔向新统,绕汾城到平阳府,打发五人立即启程。

  不久,小哲奔出;王宗茂五人已经走了。他向绿权翁下拜,绿杖翁一头雾水,搀起他急问:“哥儿,怎么回事?令尊堂不肯走?”

  小哲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家父家母已在收拾,晚辈拜求老前辈护送家父母赴姑射山,投奔家舅。”

  “你……”

  “晚辈不走。要留在屋中照料。”

  “你……你受伤不轻,为何在此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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