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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南滩老店兼办筵席,酒菜之佳,极为东关的商旅所称道。四座花厅一座二楼,在游人众多的日子里,经常座无虚席。可是隆冬冷季,不到申酉之时,食客不多。

  靠窗口一副雅座上,有两个身材硕长的高个儿,面向窗外,正在小酌,低声谈笑,状极悠闲。

  右首一副座头中,有两个极为岔眼的人物。一个是皓首银须,乱得像烂鸡窝披散在头脸上,分不出哪是发,哪是须。怪!竟然是个瞎子。朝天皱鼻蓬嘴唇,口中牙齿却是整齐未落,可惜黑黄触目。身穿三百年没有洗晒过的破棉袄,未破处油光腻垢叫人恶心。他左手边搁着一根黄色五尺手杖,似铜非铜,内现云纹;喝!竟然是玉的,粗如儿臂,价值连城哩!

  盲叟的右首,是一个同样窝囊邋遢的小怪物,高不过五尺,年在二十岁上下。一头飞蓬黑发,大眼睛,鼻直口方,齿白如玉。可惜脸上全是污垢,看不出脸色。假使他将脸洗净,定是一个清秀的小伙子。他那一身破棉袄,足可与盲叟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手边搁着一条黄色小杖,那是产自江南的黄竹,心实而沉重,用来打狗,却是上品。

  两个老小怪物的菜肴,十分简单实惠,一大盘烧卤,一大盘熟牛肉,一只白煮肥鸡,五壶山西老汾酒。

  两个怪物都舍筷而用手,手脏得叫人恶心,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太不卫生啦!

  忽听那小怪物短着舌头嚷:“瞎子,酒足菜饱了。到了河南府,小花子绝不走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不要欺人太甚,要是在今日解了我的穴道,咱们日后见面哈哈一笑;不然日后见面,小花子不将你当狗打,绝不姓彭。”

  瞎子鼻子里冷哼一声,抓起一条鸡腿塞入口中,待骨出肉下肚,方若无其事地说:“咱们到开封,你得陪瞎子走完这条阳关道。你要是不想姓彭,就改了吧,跟我姓崔亦无不可。”

  “呸!别做你的清秋大梦。小花子说不走就不走。”

  “你非走不可。”瞎子又将一块肥肉塞入口中,咕噜噜灌了半壶酒入肚。

  “那是你的黄泉路,我可不愿陪你。”小花子坚决地说。

  “瞎子眼中,没有阳关黄泉之分。”

  “哼!想当年你坏事做尽,人人都想将你食肉寝皮。开封府有你的生死对头,你曝尸断头不打紧,那是罪有应得报应临头,小花子可不愿被殃及池鱼,不想陪你曝尸,更不愿无辜被人丢入黄河喂王八。”

  瞎子“叭”一声一掌拍在桌上骂道:“你再噜嗦,再点上你的哑穴。”

  “瞎子,你讲不讲理?从江南被你逼我到湖广,又逼着走四川,到长安你说过到河南府定放我自由。这可好,你又食言要往开封府,你有完没有?”

  “讲理?哼!理每斤三文钱,便宜得紧。去不去悉从尊便,腿长在你的身上。”

  “你解了小爷的气门商曲穴,马上就走。”小花子恨恨地叫,目中射出怨毒寒芒。

  “到开封府再解。”瞎子泰然地说,口里又塞入一块大牛肉,嚼得津津有味。

  玉琦一面留心两人的对话,听不出什么头绪,他为小花子叫屈,真想管这一档子闲事。但酒楼之中,万一翻脸势必闹事,耽误他晚上白马寺之约。

  在酒楼虽不能动手,但他被激起了的侠义心肠,并未冷却下来,他要找机会出手。听他们的口气,走的是开封府,反正自己萍踪无定,日子长着哩!

  神剑杨高并未完全醉倒,他突然用极低的嗓音,向玉琦说道:“兄弟,你知道那老瞎子是谁?”

  “大哥,小弟孤陋寡闻,陌生得紧。”

  神剑杨高的目光,死死地盯紧他的眼神,似乎在捕捉他神色的几微变化,徐徐地说道:“他叫天盲叟崔真,声誉之隆,震撼武林。”

  “是么?他的行事如何?”玉琦毫无表情地问,将一杯酒倒入咽喉。

  “哼!谁不知他是个无所不为的黑道凶魔?”

  “一个瞎子能成得甚事?大哥未免言过其实哪!”

  “哈哈!他的瞎是装出来的,骗人的哪!早年他曾在黑道霸主宇内三雄之一、无情剑太清的手下,不知作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据说,二十年前江西回龙岭扑灭白道群雄的毒计,全出于他的策划。”

  玉琦心中一动,随又泰然。当年回龙岭群雄决战,双方参与的人不计其数。他自经双绝穷儒的疏导后,决定只找太清一人正大光明生死一决,对其他的人,一概不愿过问。虽然这与他祖父的遗言:“杀尽白道以外之人”的激愤言论背道而驰。听神剑杨高一说,他心潮确是一涌,随又泰然举杯,干了一杯道:“小弟对武林典故,毫无所知,也不愿闻。大哥,难得你我一见如故,小弟敬你一杯,干!”

  他举杯沉稳地干了,向杨高照杯。

  杨高长吁一口气,似是失望的叹息,举杯倒酒入喉,喃喃他说道:“唔!我……我在浪费时辰。”他向桌上一伏。

  “咦!大哥,可是醉了?”玉琦推椅而起,上前扶他,杨高已人事不省,幸而并未呕吐。

  玉琦半掺半抱,将杨高扶下楼梯。靠窗口那两个未发一言的人,也正在这时下楼。

  玉琦唤来店伙,将杨高送返房中。房中除了枕畔有一把古色斑斓的长剑以外,没有任何异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沉思日间的一切。他虽有三分酒意,思路反而更为清明。

  渐渐地,他想到神剑杨高的一些可疑举止,暗自淡淡一笑,似有所决定。

  他感到微有醉意,想在床上躺躺养神。大冷天,他房中并没生火盆,而且还脱衣入睡。他刚踱到床边,解开腰带脱下老羊皮外袄。

  身后响起极微弱的纸团落地声,他倏然转身。地下,从他的腰带缝中,滚落一个小纸团,静静地停在脚下。

  “该死!我怎么这般大意?让人将纸团塞在腰带里而不自知,多危险哪!”

  他拾起纸团打开,不由一怔。仍是一张薛涛笺,同样的芝兰幽香,同样的字体。上面写着:“君身陷危境,宜多加小心。请记住:胆大心细;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又是她!”他心中在叫。

  看笺上语气,这人对他似乎十分关心,更像时刻皆在左近注视着他的行动一般。

  他悚然而惊,心中暗忖道:“这人似乎经常在我的身侧,怎么我会毫无所觉?如果她对我存心不善,我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她所说的危境,是指无为帮么?”

  想起无为帮,他冷然一笑。他对这个帮产生了无比的恶感,决定有机会得探个明白。身为侠义门人,他没有理由袖手旁观,反正已经公开冲突过了,假如他们真要再来找麻烦,他不会退缩的。

  他还没决定是否上床略为休息,门外已响起了许多轻微的足音。

  接着,清晰地传来隔房的语音。第一个发话的清亮嗓音是神剑杨高的:“阁下,你好没规矩,给我滚出去!”

  “在下奉坛主差遣,有口信传与杨大侠。”是个宏亮的口音,本地人口音极重。

  “滚!你不见我已经醉了么?”

  “口信必须传到,醉与不醉是杨大侠的事。”

  “哦!阁下是找麻烦来的,失敬失敬。”

  “啪!”一声脆响,接着是身躯扑倒的沉重声响。显然,神剑书生赏了那家伙一记重耳光,把他击倒了。

  房外有人在叫:“这家伙太不知趣,咱们干脆擒他回去。动手!连隔壁那小子一起带走。”

  房门同时拉开,玉琦和神剑杨高同时站在自己的房门外,背手屹立,冷然注视门外的人。

  门外走廊下,共有八名劲装大汉,一个比一个凶猛,粗壮如虎。他们一看两人同时出现,似乎略为一怔,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手按在刀把上。

  神剑书生醉眼朦胧,脸红如火,用略带嘲弄的口吻说道:“谁说擒大爷回去的?站出来我瞧瞧,我要看他是啥玩意儿变的?”

  八名大汉见他醉得连站也似乎站不稳,胆气为之一壮,有一个额上有刀疤的大汉,挺挺胸膛,踏进一步,第二步一出,刀便拔出了五寸。

  “呸!”神剑杨高怒叫,只见人影一闪,大汉“哎”一声惊叫,滚倒在地,双手抱头哀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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