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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他无神的老眼突然变了,变得神光炯炯,解开了大包裹,里面赫然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穿大红道衣的老道。

  老道似已人事不省,老人抓小鸡似的将老道提起,一掌拍在老道的背心上,老道浑身一震,突然苏醒。

  “站好,道爷。”老人微笑着说,松了手。

  老道无法站好,脚下一软,坐倒在地,好半天方挺身站起,讶然问:“咦!你这老不死有鬼,你要怎样?”

  老人呵呵笑,用中气充沛直震耳腹的声音说:“我老不死有好生之德,想与道长结一次善缘。”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过了这座阁道,前面不远便是老君崖。”

  “咦!我不是在倚云栈落脚么?怎么到了老君崖?”

  “老夫带你来的。”

  “你?鬼才相信。”

  “信不信由你,带你来,我老不死要问问你。”

  “问什么?”

  “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老道大怒,猛地一掌掴出,掌距老人的脸颊约有五寸左右,突然停住了,老道的颊肉不住痉挛,出现痛苦的表情,额上青筋跳动。

  老人咧嘴一笑,“叭”一声反给了老道一耳光,这一耳光把老道打活了,呲牙咧嘴一震,手可以放下来了,呼出一口长气,恐惧地抚摸着脸颊叫:“你……你会……会邪术?”

  老人哈哈大笑道:“哈哈!如果会邪术,我为何不用五鬼搬运术将你运来,还用费那么大的劲,将你背了十几里路?”

  “你……你想怎样?”

  “想问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不想死?”

  “蝼蚁尚且偷生,谁会想死?”

  “我以为你想死呢?如果想死,你就从这儿跳下去。你跳不跳?”

  老道打一冷战,扭头便跑。

  “回来!”老人招手叫。

  老道已奔出五六步,突然反向后退,像被人抓住发结向后退,“砰”一声退回原地坐倒。

  “道爷,跑不了的,要死只能向下跳,保证你可以粉身碎骨。”

  老道挣扎着站起,突然一脚踢向老人的下阴。

  靴尖距老人尚有数寸,老道突然反向后退,像是踢中了强韧的鼓面,反弹而回,站不牢再次跌倒。

  老人哈哈一笑,上前抓住老道的腿,旋身便扔,老道便凌空飞越出扶栏外,发出一声可怖的叫号。

  但老人并未放手,抓住老道的胫骨,将他倒吊在栏外,笑道:“你既然不想活,又不敢往下跳,我老不死的只好帮你一下忙了。”

  “不!不!我……我不想死,我……我想活下去。”老道无助地嘶声狂叫,倒吊在外面不敢挣扎,抬起头又叫道:“老爷子,千万抓……抓牢,抓牢,松……松不得。”

  “你真不想死?”老人问。

  “不……不想死,我……我要活。”

  老人将他提回,似乎提的不是人,而是一个重不过四两的小鸡,信手往板面一放,笑道:“想活,你得好好记住我的话。”

  “老……爷子,什……么话?”老道瘫软在板面上问。

  “你马上转回去,告诉贵派远字辈的八位师叔,叫他们赶快回崆峒苦修,不许再追究四海游神的事。不然,这次贵派所来的十六位门人,可能这辈子没有机会生还崆峒了。宜禄镇的事,错在贵派,四海游神已经手下留情,你们该满足才是。四海游神目前是非缠身,不许你们落井下石兴风作浪。记住了没有?”

  “记……记是记住了,但……但家师叔恐怕……”

  “恐怕不肯甘休,是么?”

  “是的,敝派不能任由门下弟子受人侮辱。”

  “你们自取其辱,居然不自反省,太不像话,贵掌门正一道长难免有管教不严、纵容护短之罪。回去告诉他,再不好管教门下弟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贫……贫道不……不能就这么对家师叔说,说了他……他们也……也不会听。”

  老人指指丈外的崖壁,问:“你看到那块石角么?”

  “看……看到了。”老道莫名其妙地答。

  老人吸入一口气,蓦地一掌按出。

  “得”一声暴响,一块突出近尺石角应声崩折而堕,“哗啦啦”一声跌在板面上,像海碗坠地般,四散碎裂。

  老道吓得打一冷战,脸色死灰,骇人叫:“你……你会……会掌心雷?会……会五雷天心正法?”

  老人呵阿笑,说:“这是内家练气术登峰造极的境界,不是掌心雷。少林的老一辈佛门弟子,武当的张三丰,都有此造诣,不必藉兵刃之力,可杀人放丈外,伤人于无形。贵派的人如果不听我老不死的劝告,哼!你听着:我这人修真百年,依然未能修至清净无为的境界,对入眼的不平事,仍难无动放衷,因此成不了仙。要是不听我的劝告,我便不会慈悲你们,届时休道言之不预。你可以走了,下次见面,恐怕就没有这般便宜啦!走!”

  老道脚下发虚,走不动。老人却自己先走了,只见灰影冉冉而逝,宛若流光电火。

  老道惊得冷汗彻体,久久不能动弹。

  过了汉中平原,从沔县的旧汉城的渡过汉江,便算是踏入南栈道的北口了。

  这一段江流,本地人不叫汉江,叫沔江,设有官渡,东岸的渡头设有茶亭,便利等渡的客商歇脚。

  已经是巳牌时分,西行的客商早已启程西渡,出栈东渡的客商尚未到来,因此渡夫们挤在河岸的树荫下倒头大睡,这段时光最为清闲。

  茶亭中,灰袍怪老人倚坐在亭柱下假寐。

  远远地,东面大踏步来了一位客官。这人生得方面大耳,留着一绺斑白长髯,年已花甲开外,一双老眼依然光亮无比,满脸风尘之色,他身材硕长健朗,一表人才,只是身上穿得褴褛而窝囊。一身青袍已快变成灰色,七绽八补像是花子爷的百宝衣,衣尾挟在腰带上,胁下挂着一个中型包裹,右手点着一根短手杖。

  他到了渡口,喃喃地说:“只有我一个人,得等上好半天方能过去了。”

  渡夫不会为一个客人而摆渡,必须等十来个方肯开船。因此,他只有等待,进入茶亭放下包裹,用茶勺舀起一勺茶,拭掉口旁的尘埃,一面喝茶,一面注视着倚坐在亭柱下睡觉的怪老人。

  一只红头苍蝇在老人的头部盘旋片刻,突然停在老人的道髻上。怪老人举手一挥,赶走苍蝇喃喃自语道:“来得不是时候,走吧,回去喝西北风,免得碍手碍脚,有什么不放心的?”

  灰髯老人一怔,心说:“这位老兄语含玄机,不是对苍蝇说话哩!”

  他喝干茶勺的茶,呵呵一笑道:“老兄,是嫌我碍手碍脚,来得不是时候吗?”

  老人睁开昏花老眼,扭头盯了他一眼说:“不是你碍手碍脚,难道是我不成?”

  “呵呵!你老兄要我回去,回哪里?”

  “由何处来,就回何处去。”

  “为什么?”

  “你又没聋,不是说你碍手碍脚么?”

  “老兄未免太专横了些。”

  “专横总比钓名沽誉好。”老人撇着嘴说。

  “你说我钓名沽誉?未免太不客气了吧?有说乎?”

  “你比我有钱,穿得却比我破烂。你只读了半部经书,只会说一句有说乎,说的话缺少之乎者也,何必冒充书虫?”

  灰髯老人吃了一惊,走近道:“老兄,你的话有因而发。”

  “要是没有因,谁愿和你废话?”老人冷冷地说。

  “请教。”

  “是不是请教回程之道?”

  “然哉。”

  “少掉文,臭得紧。二十岁的青年人,他有他的天下,他有他的抱负。年轻人贵在自立,敢作敢当,他闯的祸自己会消弭,用不着长辈出头,更用不着长辈像奶娘般疼他呵护他,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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