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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其实,天仓墩鬼门关附近只有百十名游骑,远水救不了近火,三百余里要五天方可赶到。即使请来了,百十人也不堪林某一击。林某助哈密都督反攻哈密,火狮牙兰三招之内,弃马丢盔逃亡,一夜连复五城,穷追一百六十里,牙兰两万精兵,加上各城土军数万众,土鲁番二十万大军压境,也不堪林某一击,请来百十骑不啻自掘坟墓白送死。滚!”

  最后一声滚声如焦雷声传数里。

  降使几乎被吓落马,连人带马惊退数步。乌锥一声长嘶,走了。

  大雪已止,呵气成冰。

  乌锥马准时而至。堡门中出来了一人一骑,骑大宛枣骝,穿上豹裘,未带兵器,迎面迎来,接近至五丈外,取下了风帽,露出头面。黄络腮胡,高鼻淡褐双睛,一看便知是回人。

  林华也取下风帽,勒马相候。

  “在下回回堡堡主哈尔丹津。”对方行礼叫。

  “林华。”他只答了两个字。

  “在下请示尊意。”

  “条件甚苛,你能接爱?”

  “尊驾上次杀我两百健儿,难道……”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说。

  “这……”

  “你怎不说这许多年来带领蒙寇劫杀掳掠的账,我不是要听你申诉来的,你走吧。”

  “好吧,不知阁下有何条件?”

  “其一,我要贵堡副堡主黑煞星喀喇和卓的人头。其二,立即将高姑娘送出。其三,我要你们释放所有掳来的男妇奴仆。其四,三天之内,带了你们的人离堡北行,永远不许回来。”

  哈尔丹津倒抽了一口凉气,惶然叫,“阁下,这……这不是太……太苛了吗?风雪漫天,冰冻大地……”

  “住口!这已是最低的条件了,黑煞星将高姑娘掳来,你不该替他撑腰,我网开一面,还没算你的老账呢!留下你带他们北走,已是天大的便宜了。”

  “可否……”

  “没有可否。你听清了,贵堡目下人并不多,几天来,我已将贵堡的奴仆全部查明了,只要有一个人胆敢私留一名奴仆,格杀勿论。你听清了,一个时辰之后,前三个条件便要做到,我在此接人。三天后你们动身,由嵩山堡的人前来接受你们的堡,并逐一盘查逐一启程。一个时辰后你不曾办妥,前议作罢,今后在下决不与阁下见面相谈。”

  声落,乌锥马已腾跃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驰回原处。三匹马出了南堡门,接着是一连串七十余名男女奴仆,有些妇女怀抱着裹在皮襁褓里的婴儿。

  “为何不用坐骑送人?”他大吼。

  行列徐止,不久,堡中驰出七十余匹健马,每名骑士带了一名奴仆上马驰来。

  仍是前三骑领先而至,三名骑士中,他认得其中一人是堡主哈尔丹津,左首那人提了一个黑脸膛的首级,中间那人身材矮,虽穿的皮袄戴了风帽男女不分,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女人。

  他感到血液在加速奔流,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牙关咬紧,浑身的肌肉在收缩,虚弱的感觉无情地袭来,手脚在神经质地痉挛。

  近了,三匹马在两丈外勒缰。

  他抖索着摘下风帽,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十一年,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终于出现在眼前,他觉得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对方伸出颤抖着的手,艰难地取下手套,艰难地除下风帽。

  他屏息住了,只感到无限心酸,手死死地抓紧了判官头和铁胎弓,方不至于坐不住雕鞍。对面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除了一双眼睛尚可找到些少回忆之外,他完全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觉得心在迅速地沉落,急剧地冷却。

  依稀,他眼前升起十一年前的幻影:一个天真无邪、有一张可爱面庞的小姑娘,正向他伸出双手,娇羞满脸地向他亲切地扑来,红艳艳的小嘴中吐出悦耳的,令他梦寐难忘的低唤:“宗如哥……”

  他如受雷击,猛地一震,摇摇欲坠。幻影消失了,呼唤声在耳,但不是他熟悉的,难以或忘的声音,而是干涩的、凄苦的、极为陌生的虚弱语音:“宗如,我……我想死,我想追随先夫于地下,但……我不能,我放不下女儿,这是我在世间唯一挂念的人。你……你不该见我的,我……无脸见……”

  脸被干枯的手掩住了,抖切的语着也摇曳而止,接着来的是凄苦的啜泣声。

  他闭上虎目,一阵心疼,一阵酸楚,一阵可怕的痉挛,一阵……

  一阵令他肝肠寸断的啜泣声入耳,令他感到喉问发甜。

  “饶恕我爹爹。”她说。

  “他生未卜此生休,愿君珍重。”她又说,几乎语不成声。

  “别来十载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她凄然地慢吟。

  他只感到天旋地转,陌生的声音突然变得熟悉了。那是他有一次上京,小别近年方返回故乡她接到他时,在他怀中低吟的小词。今天,她将一字改为十字,可是,情调完全不同了,听来虽熟悉,但却那么酸楚,那么凄切,又那么遥远……

  他咽回一口冲上喉间的鲜血,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吁,然后热泪盈眶,颤声叫:“回去吧,你的女儿在等你。”声落,带转了坐骑,乌锥马人立而起奋鬃长嘶。

  清水堡,在肃州东南一百五十里。这是一座位于东西官道上的小堡,住有百十户居民,驻有三百名官兵。往北八千里左右,便是下古城堡。

  春来了,这儿的所谓春,事实已是春末夏初。

  凤翔客栈中,大统铺上躺着一个病息奄奄的落魄浪人。

  这一带的客栈,设备极为简陋,一间房设有一个炕铺,通常八至十人住一间房,炕下生火,满房温暖。不论冬夏,每人一张薄被,有些人不但不想盖那床薄被,而且赤身入睡也不会感到寒冷。

  这位落魄客人已经住了月余,大冷天,却浑身如火,每天都在发高烧,居然能撑了这许久,客栈掌柜心中焦急,万一店中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所以比客人还要紧张,请来了当地的土郎中,起初认为是伤寒,但药石毫无效用,一拖再拖,便知把错了脉,那有拖了这许久的伤寒?郎中只好知难而退,请店主另请高明。

  住店得付店钱,这位仁兄本来带了不少金银,糟的是落店时大概已经有了三分病,迷迷糊糊忘了将贵重行囊交柜,住的是大统铺,客人来来往往龙蛇混杂,就在他发高烧神志不清时,包裹行囊被那些缺德鬼顺手牵羊偷个精光大吉。原来盖在身上的一件上好羊皮外袄,也不翼而飞啦!

  目下,他是一文不名,久病缠身,欠下了不算少的房钱,所带的一把大剑已由店家卖掉作为医药费,真够狼狈的。

  客家当然不敢将病客往外赶,只好认命。这天,店中来了不少客人,谁也不愿住被病客占了的房间,怕触霉头。掌柜的心中老大不愿意,带了两名店伙进入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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