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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春华院是颇有名气的私营妓院,品流颇高,粉头们经过悉心的调教,元曲杂剧歌舞都是第一流的,俗称曲院。

  缠头夜度资,比淡烟楼的名妓只高不低,普通嫖客还真不配至春华院或留香院进出,置酒三五次,粉头是否肯让刘阮上天台,还是未定之天。

  雅室是楼上的小厅之一,隔绝室外的声浪。盛筵酒菜满桌,酒是江南人少沾唇的徐沛高粱一锅头,四位粉头另备有淡酒苏杭女儿红,敬酒才用高粱。

  四位粉头皆年在十四五芳华,粉妆玉琢善体人意。陪李季玉坐台的小姑娘叫芳华,春华院的红牌歌妓。

  三位朋友的姓是赵钱孙,加上他姓李,恰好是赵钱孙李,绝配。在这里,除非是名士豪客,姓名并不重要,也不一定是真名。

  酒至半酣,逐渐放浪形骸。

  四位小姑娘身边,各有一件乐器。

  芳华姑娘的乐器是阮咸衍化出来的三弦,有点像改良式的马头琴。

  月华是箫;秋华是琵琶;春华是笙。

  众人调笑声中,突然传出珠走玉盘的嘈嘈切切琵琶声。原来是姓赵的年轻朋友,居然正襟危坐聆听秋华的琵琶独奏。

  过脉是一小段前奏曲,把所有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

  李季玉温柔地扶正芳华的娇躯,剑眉攒得紧紧的。

  他知道这段过脉所配的曲调,神色微变。

  是禁曲,这十年来无人敢唱的禁曲。他想阻止,却又叹了一气打消阻止的念头。

  悲凉的歌声,在琵琶的怪异旋律中,幽幽地、却又豪壮地在空间里流泻,似乎其他的声浪皆已沉寂了。

  “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纵有天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是诗,而不是词。

  歌声徐止,又是一段骤急的过脉。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老成不才无补救,西风一度一悲歌……”

  李季玉突然伸手按住弦码,轻轻取过琵琶递给坐在他左首的芳华。

  “你是女秀才的甚什麽人?”他柔声问。

  “她是我表姑。”秋华拈起酒杯,一喝乾,脸上木然,但泪水像涌泉般滴落在胸襟上

  “忘了她,小姑娘。”

  “是的,忘了她。”秋华姑娘僵硬地说。

  “有必要找死吗?”他叹了一气:“王千户在对面的淡粉楼宴客,你这里也有他的爪牙留连。老天爷!你认为我们不是他的走狗?”

  “你们不是走狗。”秋华泰然拭掉泪水:“午间你来订席,随即有一位公子爷前来查问,知道李爷所订的四位姐妹,便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们。”

  “哦!那位公子爷姓甚名谁?”他心中暗惊,疑云大起,会有谁找上他的?

  “不知道,穿得体面,好像是贡院街府或县学舍的少年生员,甚至像国子监的举子。他说,你们是他家乡的好友,不妨唱些特殊的曲子让你们欣赏。我表姑的诗,就是特殊的。她的另一首诗,绝命诗,芳华姐谱的曲,你听:三朝元老两朝臣,尺蠖龙蛇叹屈伸,缩头胁肩公相责,金川门外迎新君。”

  他大惊失色,跳起来冲到门旁,猛地拉开门虎跳而去,像扑出的猎豹。

  门外是灯光明亮的走道,有不少婢仆往来各处花厅,没有可疑的人。两个往来的小婢,被他吓了一大跳,几乎尖叫出声。

  “芳华,你也不要命了?”他重回室内,呼出一长气:“唱一曲柳三变柳七的词吧!我们要听的就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这三位朋友,明天就启程返乡。”

  “季玉兄,这些诗曲是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并不紧张,泰然地问。

  “不可问不许问,喝酒,听曲,知道吗?”他郑重地说:“我不想你在返乡前夕,被人捉去上法场。”

  “对啊!听歌。”月华小姑娘举箫就唇:“我们姐妹可以唱百余支元曲南曲。芳华秋华姐和唱,我们合奏。柳七郎的八声甘州,送三位公子爷明日早返归舟。”

  琵琶和三弦不需用嘴,可以一面弹一面唱,四般乐器奏毕过脉,两位小姑娘妙曼的歌声荡气回肠: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顾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少不了喝采一番,他立即和三位朋友告辞撤席。

  四位姑娘看出他神色不对,不敢询问,惊愕地目送他们出室,神色都不太对。

  他一马当先从大街折入一条小巷,向关北偏僻处小心翼翼从容举步。

  夜间城外各关,虽然没有夜禁,但关门仍然关闭交通断绝,须偷越关城脱身。

  “季玉,怎麽一回事?”赵姓朋友和他并肩举步,忍不住发问:“你好像紧张兮兮,有此必要吗?”

  “咱们被盯上了,你不觉得可疑吗?”他反问。

  “你是指那位少年公子爷?”

  “对,还有……”

  “还有甚麽?”

  “四位小姑娘,凭甚么敢唱女秀才刘莫邪的禁诗?”

  “女秀才刘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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